南宁多岭,长堽岭、望州岭、燕子岭、菠萝岭……但这些岭徒有岭的名字,而没有岭的形状和岭的神韵,因为岭上岭下都建满了房子,不是商场就是居民区,把岭的本来面目遮掩了。唯有五象岭,还是一座原始的岭,虽然也被楼群重重包围,但岭与居民区之间有分明的界线,且岭上长满植被,冠名为森林公园。
上岭的人多是四周的居民。远处的人,尤其游客,是不会来的,我从来没在岭上遇到过有游客装扮的人。前年年底,我搬到五象新区居住之后,也成为了五象岭的常客。五象岭,顾名思义,有五座岭,目前向社会开放的仅第一岭。岭不大,从南门走到北门,走得快的,半个小时;走得慢的,也就四十多分钟。岭上没有名胜古迹,也没有新建的亭台楼阁以及名贵的花草树木。仅两条水泥路,一横一竖,供行人上下岭以及在岭脊上逗留一下而已。
刚开始,我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上岭的。我是一个喜欢走山路的人,可小区里以及小区周边的路,甚至五象湖公园,都是平坦的步道,走一个多小时,累是累了,可体会不到愉悦感。眺望远处的五象岭,我心想,还是上岭吧。
那边,得开车去。
第一次,导航把我带到森林公园的北门,即南宁四十四中的斜对面。车子就停在建设路的路边。道路两侧停了不少的车,有的盖上了罩衣,甚至有一辆面包车轮胎都没气了,似乎停放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猜想交警是不太关注这个路段的,也就放心地把车门锁上。
所谓北门,其实没门,只有一条水泥路通往山上。路口,有一间简易的板房,里面坐着一个年轻人,从屋外贴着的告示来看,他应该是负责森林防火的,可他既不做宣传,也不做检查,只是低头看手机,可能他认为上山的人都是自觉的,值得信赖的。
往里走大概二百米,看到一个玩弹弓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块纸板前,拉弓平射;啪啪几声,纸板被泥丸射穿了几个洞。好在看到我们之后,他垂下双手,脸上露出笑容,让我们过去。一个从山上下来的妇女向他打招呼:“唐老板,十一点了,还不去买菜吗?”唐老板把头一扬说:“我不干家务的。”语气甚是得意。既然被称作老板,想必是作生意的吧。
往右拐,走过一座小拱桥,桥下杂草丛生,但有潺潺流水声。这时,还属于上山前的准备工作,可以左顾右盼,可以开口交谈。
过了桥,就不同了。眼前是天梯一样的台阶,且望不到尽头。拾级而上,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走了两三组台阶,到了一个平台,我站在一棵松树前,双手撑住膝盖,缓慢地吸气呼气。
五个月前,我刚做了一个肺叶切除手术,一直在做康复训练。医生交代一二年之内不能干重活,不能做剧烈运动。我之前是爱好跑步的,做了手术之后,静养了一段时间。可没忍得住,伤口还没拆线,就在小区花园里做了几个伸展动作,可能是出了汗,受了感染,结果有一处针眼红肿起来,似乎要化脓。不得已,又去医院住了五天。
这之前,我已经住过两次院。第二次主要是因为我胸腔产生大量积液,有一天感觉呼吸困难,血压飙升,被救护车送进急救室,在医院住了九天。
某动画片有一句著名的台词“我命由我不由天”,被许多人整天挂在嘴上,好像自己是哪吒。我之前或许也说过类似的话,但自从突然被送进手术室之后,我为自己曾经的轻狂感到惭愧。老子早就告诫:“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怎么能不听真人而听假人的话呢?
第三次住院,我变得格外小心,生怕又惹出什么麻烦。处处谨慎,两三个月之后,伤口慢慢愈合。我也开始恢复散步的习惯,起先是在小区内,然后扩展到小区周边的街道,再后来就到五象湖公园,沿着湖边走半圈或一圈,感觉不喘不咳,胆子便变得大起来,想增加运动量。
“行吗?”可能是我的脸色不太好吧,妻子扶住我,关切地问道。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确认肺部没有不适之后,笑着安慰她:“没事,继续走。”
身后,上来了几个年轻人,男女都有。其中有一个男的想表现给某个女的看:“我可以跑步上去!”其他人起哄道:“好啊,你跑跑看。”那个男的反而胆怯了,嘴巴逞能,双脚却老实得很,只是一步一步地往上挪。
我和妻子相视一笑,慢慢地跟上去。
我对自己的健康一向乐观,不料却被新冠疫情所击倒,阳过两次之后,有一个肺结节被确诊为恶性肿瘤。广西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阳博士为我做的手术,他说:“已经根除性地治愈。”我听后,甚为感激,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想想几年前,我还和妻子一道徒步登上华山、衡山、泰山,计划中的名山还有好多座需要去爬呢。如果因病而倒下,那多遗憾。2022年6月从西藏旅游回来之后,我在《西藏文学》发表了一篇名为《卓玛的新愿望》的散文,祝愿卓玛成功兴办乡村小学,结尾有一句:“临走前,我留下微信,跟卓玛约定,哪天学校建成,告知一声,或许我还能走上讲台。”在村里办学,让山里的藏族孩子就近读书,是卓玛的心愿;而志愿到卓玛的学校教书,也成为了我的心愿。如果哪天我还能踏上卓玛的家乡,我会感谢五象岭,感谢它帮助我恢复了健康,恢复了信心。
山路陡峭,山顶却平坦,有的地方还画有线,看得出是打羽毛球的场地。可是已经临近中午,没有人在打球。几个跳广场舞的人,已经息舞,正收拾音箱等道具。我们停留了一会,便沿路返回。
过了几天,感觉身体还行,又挑了一个休息日,再次登岭去。
这次从南门上山。南门有门,却只剩下半堵砖墙,没挂牌匾。入口处的一棵大榕树下,摆着一张木桌,不见工作人员,只是在桌子旁边停放着一辆车身上喷着“森林巡逻”字样的两轮摩托车。路虽陡,却不设台阶,明显是消防通道。消防车、工程车是可以直接开到山顶上去的。
从入口到山脚,有一段直路,没有树荫,被阳光照晒着。而路边却有一条弯曲的泥路通往林间。这是我小时候所熟悉的,在老家走惯了的山路,自然引起我的兴趣。
山上的树林虽然长得密集,树枝挤在一起,但树根之间却有宽松的距离,从中走人一点问题都没有。而且可以走走停停,扯两张树叶,踩几条枯枝,弄出些许响声,平添几分童乐。
走到半山腰,发现一条平整过的机耕路,虽然是旧路,但路面似乎有山地车的车辙。果然刚走几步,便看见有一个人骑着山地车,从上往下,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惊讶之余,又看见有人骑在车上,弯着腰,闪过我们眼前,使劲往山上踩去。
“真会玩。”我们不禁啧啧称赞,谈起自己放在阳台上的生锈了的变速自行车,好像下定决心,也要来这里骑车似的。
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头。
沿着泥路往前走,拐过一个弯,来到一块较为宽敞的空地。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拿着话筒唱歌,丝毫不理会我们的脚步声。她的音箱放在一个土坡上,仔细一看,其实不是土坡,而是几个低矮的坟头的其中一个,坟头前立着石碑呢。她唱得声情并茂,尤其是那歌词,让我心头一震,她唱的是——“我在这里等你来”。哎哟喂,她唱得可真投入,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但在外人看来,总觉得很是滑稽。可我不敢笑出声,赶紧往前走。
大约走了二三百米,看见有几个人低着头,有的甚至蹲下来,在树枝底下寻找着什么。
走到他们身旁的时候,妻子问了一句:“你们找什么?”
对方爽快地回答:“找米锥!”
找米锥?我和妻子快步离开泥路,也钻进树林里面去。果然,那是一片米槠林。在一棵树的树身上,我看到了一块铁牌,上面印着相关信息。米槠,别名也叫米锥、白栲、石槠等,原产地在长江以南各地,是一种乔木,花期3-6月,果实次年9-11月成熟。
我以为是小时候吃过的米锥,其实不是。五象岭上的米锥,个头要小些,但样子是极类似的。果成熟了,连同有长刺的外壳掉在地上。果壳裂开了,露出了子弹头一样的坚果,得小心地把果实抠出来,否则手指头便被刺痛。
路边的果实都被别人捡得差不多了,扒拉了许久,才找到了几粒。我们便离开人群,走到别的地方去。以为别的地方好些,其实不然。别的地方,已经有了别的人。要么是夫妻俩,要么是带着小孩,带小孩的居多。有时看不见人,但听见说话声。都是一些惊喜甚至尖叫的声音——
“这里有好多!”
“我捡到了一颗大的!”
“给我,给我嘛!”
有小孩的声音,也有大人的声音。
我们俩自然也是一边叫,一边捡,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直到把裤兜装满,才下山。回到家,煮熟了,咬开硬壳,那肉却淡而无味,嚼了一口就吐掉,剩余的也丢进垃圾袋。尽管如此,心情还是轻松愉快的。
后来,再去五象岭,就只是纯粹的爬山,不再去捡果。两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像顽童一样地娱乐,确实得适可而止,否则便叫人笑话了。其实还有机会,那就是等女儿结婚之后,带上女儿的孩子去玩。
上个星期,我休年假,故意选了一个别人上班的日子,又去爬山。确实没什么人,五象岭静得听得清各种鸟叫声。沿着南门上去,上山之后,道路就被两旁的树叶遮住,阳光从叶子的缝隙照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圆形的光斑。一群群小虫子张开着翅膀,悬浮在亮光之中,好像故意让我们挥手赶走似的。
我就想走到了北门再折回来,然后在山顶上晒背——趁着没其他人,可以把上衣脱掉。前几次在山上,都看见有人光着膀子,可我不敢,毕竟读书人脸皮薄。不料往回走的时候,还在半山腰上,天空就耍起了变脸的魔术,大风骤起,暴雨如注,远处还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头上的帽子根本不顶用,一瞬间,全身已被淋湿。
“找个地方,躲躲雨!”妻子喊道。
去哪里躲呢?我们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山上,没有什么建筑物。况且,雷雨天是不宜站在大树底下的。
我果断地说:“走,下山去!”
两个人冒着雨,顺着流水,快步往山下赶。
在风雨中行走,可以保持体温。如果湿漉漉地停止不动,体温很快就下降。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回到了家,洗了热水澡,既没感冒,也没发烧。
其实,这是我从电视剧《长征》红军冒雨过草地的镜头中学到的经验……
五象岭是一座普通的山,是适合普通人去的地方。它给予了我许多希望和乐趣,我却不知道用什么来报答它。想了许久,文人嘛,还是写一篇短文来纪念它吧。
2025.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