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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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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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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夜的长明灯


我对小姨姥爷并没有太多深刻的记忆,小姨姥爷高高瘦瘦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听家族的长辈说,小姨姥爷年轻的时候脸上棱角分明,英俊帅气,出身根正苗红的军人世家,当过兵,一身军绿色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座雄伟的雕像。计划经济时代在粮食局和供销社主管和审批一切民生供应,能穿一身没有补丁的衣服,还能经常抽到香烟,而且还是独子。在这样的条件下,和小姨姥姥自由恋爱了,后来不顾双方父母的反对选择了一同私奔。但再后来,因为自己的工作失误,导致主管的物资发生了数次严重的失窃,受罚而终于丢了工作。受此打击,小姨姥爷开始借酒浇愁,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在外面迷迷糊糊脱光了裤子睡在大街上,路人都当他是个疯子。妻儿觉得这是奇耻大辱。自我记事起,年老的小姨姥爷总是挂着一副瘦削干瘪的脸颊,显出他那突出的颧骨,而眼里也没有什么神气。但他常年的军绿色服装,以及那直挺的身姿,似乎还能映出他年轻时的光彩。小姨姥爷不怎么说话,他总是听别人侃侃而谈,有时候跟上一两句,但声音小,话也很简短。我很少看到小姨姥爷和小姨姥姥的互动,小姨姥姥总是和她的姊妹们,比如我的外婆,一起打牌;而小姨姥爷则有时候被看到一个人披着大衣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我几乎没有和小姨姥爷单独互动过,小时候我还多次见过小姨姥爷一边喝酒一边吃各种我不认识的活的黑色虫子(说是为了治什么病),那时候哥哥和小姨爹经常用这个东西吓我,使得我从小对小姨姥爷不亲近的同时,又多了一份神秘和恐惧。

2016年的寒假放得特别早,我从学校回家没几天,我妈突然说去看一下小姨姥爷,顺路买点东西送过去,他身体不太好。

“小姨姥爷怎么了?”

“癌症,晚期。”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脑海里想起小时候有个语文题:医生给病人检查了后对家属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让解释医生话的含义。小时候的我不懂,老师便讲答案:这个病人已经无可救药了,趁最后的时间尽量满足他的要求吧。我便看我妈要买什么东西,果不其然,我妈买了一大袋黑芝麻糊,再买了一条烟和几瓶酒。都是过去的年代人们常送,但如今很便宜的东西,便带着我去小姨姥姥家去。

“小爹,给俩买了些东西,俩好好养着啊!”,我妈进屋后便和小姨姥爷打了个招呼。

“啊,啊,我挺好,挺好。”小姨姥爷看到我们,从坐着的床边走出来。

“这是芝麻糊,好吃,好吃。这是烟,酒。俩喜欢的,都好,都好。”,我妈明显放大了声音,还打着手势。

我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妈和小姨姥爷,感觉我妈就像跟一个耳朵不好使脑子也反应慢了很多的高龄老人讲话,但其实小姨姥爷并不老,看着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五十多岁的年纪,还是穿的一身军绿色,依旧正常下床行走,气色也还好,只是这几年显得越发苍老,脸色和眼睛更加暗淡了下去,声音依旧跟以前一样弱弱的,并不大声。看不出太多癌症晚期病人的样子。

“他自己知道这个病吗?”我妈走出房间后问小姨姥姥。

“不知道呢,知道了又能怎样,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小姨姥姥在厨房里面无表情的说。

我四周张望了一下,家里没有其他人,小姨爹一直在外省打工,往年过年了也不一定会回来,小姨姑一家倒是还在我们小城,但也很少过来。这个违建在楼顶的屋子里面,一年四季就这两个老人加上小姨爹托在家的小堂妹一起过活,小姨爹一个人单独睡另外一个房间,小姨姥姥则常驻外婆家打牌看马报,到饭点了才接小孩回家做饭。至于小姨姥爷每天在干什么,我就无从知道了,也几乎听不到我妈和外婆他们谈起。

大概不到一个月之后,小年之后的一天晚上十点多,小姨姥姥打电话过来:说小姨姥爷就这会了。听完,我们仨迅速换好了衣服,迅速驾车去了医院。

进了病房,小姨姥爷半躺在床上,头被抬高,挂的水早已撤掉,插着呼吸机,张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但眼神已经涣散,上半身一动一动的正费力的呼吸着,带着从喉咙里发出的阵阵声响,旁边的呼吸机一直滴滴滴地发出报警的响声,我看了下那个显示屏,血压和心率都已经降到40以下,除了刚到的我们一家,也只有小姨姥姥和小姨姑在。整个房间没有其他病人,安静得出奇,只有小姨姥爷沉重的呼吸声和呼吸机不停歇的滴滴声。

护士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呼吸机,调整了一下什么,说了句:“状态还在,注意保温,给他说说话吧。”便扭头走了出去。

“你快走吧,快走吧,太久啦。”小姨姥姥的脸上看不出是不耐烦还是麻木,摸了摸小姨姥爷的脸,拍打了几下。

“熬不住啦,还有什么留恋的呢,快走啦。”

“俩怎么能这么说呢,看小爹都流泪了。”,我妈走近了,看了下。

“还能啷起搞哦,总是要走的,早点走了好送啊,大过年的,把人都搞得累哦。”小姨姥姥拍一会,又抚摸小姨姥爷的脸。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小姨姥爷的眼珠已经没有反应,而眼角却突然流出一行行热泪,这些眼泪从小姨姥爷涣散的眼里一颗又一颗的不断地涌出,很快就湿润了他干瘪的脸颊,小姨姥姥又给他脸上一阵揉,整个脸都被泪水浸润了,喉咙里呼吸声也越发地沉重,连带着整个身子也随着这呼吸不断起伏起来。

“大家都忙,你们也回去吧,来看他一趟,心意也到了,他收到啦。”小姨姥姥如往常一样地和我们打着招呼。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妈出门之前说:小姨姥爷半夜走了。

我并不意外,从小经历过多次葬礼的我其实对这一套流程并不陌生,03年冬的时候太姥姥80多岁高龄去世,她是大家族里年龄和辈分最高的人,又有了曾孙,因而棺材披着红布,我们作为曾孙辈则带的红孝,在灵前不知疲惫地哄闹了一晚上,当时大人们都在隔壁房间守夜,看着我们欣慰地说,老人喜欢孩子们闹,这样倒挺好;04年春天的时候堂舅在外地意外车祸去世,那时候堂哥还在上学,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年迈的老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全部带白孝,而舅舅在大家族里又是从老辈到小辈公认的靠谱,善良,有责任有担当的存在,在场的所有亲戚,上到外婆,下到我妈、大小姨全程都在哭,哀乐连续不停地从早放到晚。舅妈已经发不出声,流着泪一遍又一遍抚摸旁边裸露的黑色棺材……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两场完全不同的葬礼,在这会慢慢回忆起来。我的脑海里也迅速过了一遍接下来几天要经历的事情:回家,停灵,然后相关的亲戚们都会过来,磕头,吃饭,守夜,出殡,火化,下葬,散场。

大街上的路灯已经开始挂起了有年味的红灯笼,菜市场和超市里办年货的人们摩肩接踵。小年已过,葬礼得在除夕之前办完,不然就得延迟到初五之后。小姨姥爷拉回家后在家停灵了一天,又过了一天的下午,院子通往外面的桥洞里搭起了灵棚,亲戚们也都陆续过来了,大家都很熟练地来磕头,烧纸,告慰家属。到了晚上,白色蜡烛和老式灯泡把灵堂以及桥洞照得透亮,灵位上,相框里面的小姨姥爷终于换上了棕褐色的大衣,慈祥而模糊地注视着相框外的大家。

也终于看到了一年未见,戴上白布的小姨爹,跪在灵位前一边烧纸一边招呼大家,堂妹也带着白布和其他弟弟妹妹们玩耍,小姨姥姥和小姨姑则跟大家围在一起聊天,而装着小姨姥爷的棺材盖上红布,棺材下面点上一盏长明灯,静静地放置在灵位后面。

熬到凌晨四点多,到了出殡的时间。出殡之前,要开棺最后见一次逝者,大家都围了过来。随着棺材盖打开,我最后一次见了小姨姥爷,小姨姥爷换上了生前从未穿过的西装,黑色的皮鞋擦得油黑锃亮,那双眼睛闭上,眼眶深陷下去,嘴巴却张开,大部分牙齿露了出来,嘴巴里面是深邃的黑色。我看着小姨姥爷的这副并不十分安详的模样,又想到小姨姥爷在断气前张着嘴大口呼吸的样子,心头一紧。与此同时,灵棚后面坐着的小姨姥姥和小姨姑也终于喊出了声:

“爸爸,爸爸啊,你就这样就走了,让我们怎么办?”

“老伴啊,死老头子,你走了舒服了,让我们这一家老小都怎么办?”

小姨姑闭着眼睛,灵棚透射的昏暗的黄光打在小姨姑的脸上,并没有看到眼泪;小姨姥姥则一副淡然也可能是麻木的表情坐在旁边。一旁两个亲戚拉着他们的手小声的在劝慰,他们的话语融进了黑夜。棺材重新盖上,送葬的车也开过来了,各家亲戚上了各自的车跟在后面给小姨姥爷出殡,一切井然有序,车子整齐地排列成一长条,车灯前都戴上白色的纸花,雪白刺眼的车灯照亮了街道,也照亮了小姨姥爷在人间的最后一段路……

表哥在睡梦中被叫醒,开着车姗姗来迟地跟在车队的最后面,亲戚们和车辆似乎终于都齐了,大姨和大姨爹早已等得不耐烦地去表哥的车边。

“等一下,”大姨突然停住了,

“数一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怎么是双数?”大姨和大姨爹顿时变了脸色,“赶快开回去!”

“催开过来的的是你们,现在又让喊人开回去的也是你们,有这么来回折腾的吗?你们不坐车了吗?”表哥睡眼惺忪,也很不耐烦地回到。

“出殡送葬成单不成双,现在加一起是8辆,这是白事!又是大过年的,不要节外生枝做不吉利的事情!坐车的事情我们自己想别的法,趁着前面他们没看见,赶紧退出去!”大姨和大姨爹尽量压低声音地骂表哥。

因为我们家的车也在后面几辆,大姨和大姨爹骂哥哥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看到,表哥关闭了车灯,迅速退了出去,消失在了后面的夜色中,与此同时我很不放心地望着前面的车队,在这寒冬的夜晚,亲戚们都迅速钻进了车里等待,小姨姥爹在和送葬的车交谈,没有注意到车队末尾发生的小插曲。

火葬场坐落在郊区,只有东西方向两条单行路幽长地连接内外,送葬的车特别多,车辆在大路上就堵了,我们改走西边更窄的人烟稀少的小路,进去后还是被无数其他送葬的车堵在广场上,只能让运小姨姥爷的车单独进去,我们便都坐在车里面等待。

“今天火化的人太多了,这怕是得排很久了,小姨爹刚登记进去后没多久,那边就不接了,不然过了中午都搞不完。”亲戚们在车外交谈到。

“走的是高温快速炉吗?”我问了一句,

“要加钱的”,我爸回我,

“但是快很多,排队快,还是单人单炉,而且高温化出来的骨灰均质,成色也好。”我继续问,

“太贵了,他们家条件也不好,等等吧。”我妈缓慢的回答。

我本来还想说死者为大,生前最后一次的体面什么的,这样一回我便只能咽了下去。

“普通炉是混烧,没有福寿被,温度不高,烧的时候要经常拿操作棒翻动,烧完了护工随便扒拉一下,到最后还不知道谁家拿的谁家的。”几个亲戚在外面说到。

我看着火葬场那伸到穹顶的老式砖红色长烟囱正源源不断地冒出黑烟,想起小时候我妈告诉我,每一缕黑烟代表着一个人在火中走完了一生,那么在之后的某一刻,小姨姥爷便也会同其他陌生人一起,化为黑烟从烟囱里飘散,走完这人世间。

大家都熬了一晚上,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我们在车里昏昏欲睡,直到天已经完全透亮,才看见小姨爹从火葬场的人流里钻了出来,手里提着用红布包着的骨灰,没有什么话,和大家招呼了一下,所有的车立即发动。小姨爹坐在送葬车的副驾驶上,一只手拿着相框,另一只手把那一包红色小心地托在胸前。

主路上依然堵得水泄不通,送葬的车队,日常通勤的车辆,还有外省归乡过年的车辆挤在了一起。天空阴暗,不见阳光,也看不到一片成形的云,这时候有部分亲戚的车辆已经退出车流,撕去车灯前的白色纸花,离开了。落在地上的纸花被无数车轮滚过,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只等着环卫工人来将他们清理,或埋掉,或一把火烧掉。萧瑟的风把一部分白色纸花从地面上刮起,一些落到别的车上,但很快被当成不吉利的东西处理掉了,有的则随风飘荡,停在了沿路挂着的红灯笼上。

迎接小姨姥爷的墓园,寂静的坐落在乡下的田野间,这里也是外婆、小姨姥姥、小姥爷他们三兄妹土生土长的地方。小姥爷于一年前过世后便埋葬在这里,透过隔离墓园的松柏,穿过一片翠绿的青菜地,守望着小姥爹的房子。所谓落叶归根,大抵就是这样。而我突然才意识到,小姨姥爷他并不是这里的人,他的故乡在哪里,我从来都不知道,而他的家族亲人是否还健在,我也从来没见过,也没听家族的亲戚谈起过。

到墓园的时候跟着的亲戚已经越来越少了,有几个亲戚直接去了小姥爷的墓前烧纸上香。安放完小姨姥爷的骨灰,并快速地封了坟,在回城里的路上,亲戚们的车陆续地退出,到了小姨姥姥家的楼下,就剩了和我妈两个人,上了楼,只看到了忙活的小姨姥姥一个人,她没有去火葬场和墓园,短短的几个小时,楼下的灵棚,楼上的家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如同往常一样,又重回了熟悉的清静。

“诶,看来都结束了,你们要不要留下吃个饭啊?”小姨姥姥出来招呼着我们,

“啊,不啦不啦,我们也得回去啦,年前家里一堆事情还没弄呢,您也辛苦了。”我妈看了眼空荡荡的厨房和屋子,很识趣地回到。

“好的,确实,为了送老头子,一大堆年前准备工作都拖着没做,除尘,年货都还没干,没两天啦,我们也得抓紧了,就不留你们啦。”小姨姥姥一边拿着抹布擦拭着厨房的碗柜,一边目送我们。

我扭头走了几步,走到了楼顶的护栏旁边,这座老式洋楼有6座楼高,周边的一切尽收眼底,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已经快11点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旁边的菜市场车水马龙,大人们手里提着各种采买的年货,小孩子们穿着五颜六色鲜艳的棉袄,一只手拿着亮红的糖葫芦或彩色的棉花糖,另一只则牵着年老的长辈的手,一路蹦跳欢笑。各家商店门口都贴上了红色的春联,烫金色的文字格外显眼,各种新年快乐的旋律和歌曲随着风传播到各处。梧桐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上挂上了许多大红的灯笼还有彩色的小灯。马路边缘,流动着的小摊展示着各种特色小吃,热气从这些小摊上升起,香味融进了空气。雪花,也在这时候落下来了。我在楼顶看到这一切,也感到格外的温暖与舒适,似乎一切依然如旧。我回头又看了一眼小姨姥姥的屋子,再过两三天,大家又会回到这里再聚在一起,只是永久地少了一个人,人们会互相说着新年的祝福语,然后在觥筹交错和推杯换盏间,随着阵阵欢笑,上一年的不如意和遗憾便都一扫而空了,只留下了对新的一年诸多的希望和期许,以及对未来的无限的祝福。

2024年5月16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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