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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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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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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

正是穆桂英出名的时候,他却失踪了。

冬至,家家户户都在吃狗肉。他一个人在石巷子里,一边跳,一边唱:“大宋江山美如画,可恨辽军来犯境,萧太后摆下天门阵,抢我土地杀我黎民。宋皇封我大元帅,我穆桂英提刀上马去出征,哪天破下天门阵,驱逐辽贼还安宁……”歌声刚落,随即传来“叮叮当当”的厮杀声。

在家里吃狗肉的刘大炮被狗骨头卡住了喉咙,跑出门来咳嗽,望见一个人身穿傩戏服,手提大刀,在石巷子里左奔右突,好像身陷千军万马之中。

“哎!穆桂英又发疯了,他要去破天门阵。”刘大炮咳完转回家里的桌子边说。

“他跳这个板凳山傩戏着魔了。前些天我从他家门边路过,看见他在院子里撕照片。我喊穆桂英,他马上转过头来,戴的那个穆桂英脸子白朴朴的,吓我一大跳。”有一个人伸手从牙缝里剔出一条肉丝说。

“跳疯了,他们讲吃饭睡觉都戴着那鬼脸子。”

“与他婆娘做那个也戴起的。”

“你看见?哈哈,哈哈……”

“哎,也不晓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呀?只有他知道。”

“何苦呢?太可怜了!”

天越来越黑,夜滑向深处,天空下起了大雪。他好像不冷,还在石巷子里跳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村人吃饱了,喝醉了,一家家关门闭户,呼呼大睡,寨子里黑黢黢的。幸好有满天飘舞的雪花,在黑夜里泛起点点白光,让他感到夜不那么黑,自己不那么孤单。

“宋皇封我大元帅,我穆桂英提刀上马去出征,哪天破下天门阵,驱逐辽贼还安宁……”他的歌声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黑夜的雪花里。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太阳出来了。房上,地上,山上,村野一片雪白,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仿佛童话般的世界。

“好大的雪啊!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明年肯定是个丰收年……”大人们走到雪地里,东张西望,欣赏这高原上难得的雪景,无比陶醉。

“你打呀!把雪打过来呀!”

“那个嘴多小,那只眼睛多黑,这是圣诞老人吧!哈哈,哈哈……”孩子们在打雪仗,堆雪人,玩得很开心,板凳山沉浸在难得的雪景之中。

穆桂英原名叫郑天响。六百年前,郑天响的祖上跟随一支军队,从江南来到了西南高原上的板凳山。板凳山是一座山,也是一个村庄,坐南朝北,依山而居,傍水而住。一条小河从东边淌来,在坝子里弯弯绕绕,围着板凳山蜿蜒西去。小桥,流水,人家……妥妥的江南村庄的样式。可这里不是江南,只是石头做成的村庄,石头的街,石头的房,石头的瓦,石头的墙,石头的碾,石头的磨,石头的碓,石头的缸……房屋多以四合院为主,街巷阡陌纵横,互相交错。

板凳山的郑家,原是大族。可还是应了那句咒语:划船风顺要不了几摇板,背时倒霉要不了几瓜瓢。郑天响家是板凳山的大户人家,他也算是纨绔子弟,好武不好文,从小喜欢跳傩戏,不爱读书。他刚成年,家中发生了变故,自家的四合院被没收,分给了村里很多人家,只留下一间给他家居住。没过几年,父母先后离逝,他成了孤儿,以跳傩戏为生。

板凳山傩戏,被称为“戏剧之宝”,据说是郑天响的祖上从江南带起来的,至今已是六百多年了。板凳山的戏台,就是一个见证。戏台在村子中央的大院里,大院南面,四根一抱粗的大树,蹲在四个又大又圆的石柱上,撑起一块块厚厚的板子搭起来的台子,两丈见方。台子东西两面是长长的木靠椅,像江南大户人家的美人靠。台子的南边是七尺高的木门,连接着一道木梯子,伸到石板地下。北面空空的,对着院坝。台上四周依然是四根粗壮的木头向上立起,撑着一个亭盖,四角飞檐,雕龙画凤。

板凳山跳傩戏,十里八乡的村民赶来观看。乡道上,石巷子里,人如潮水般,红红绿绿,涌进戏台前的大院坝里。卖洋芋粑的,炸油炸粑的,卖凉粉的,包裹卷的,敲打波浪鼓的,哗哗啦啦。台子中央,郑天响身披五颜六色的长袖战袍,腰间束着素白的绸带,挂着红毛巾,别着黄扇子。背上背着木鞍,插着四面三角红色的战旗。脸上罩着一块枕巾大小的黑布,黑黑的望不见面容。头上顶着的穆桂英脸子,白白的脸蛋透出淡淡红晕,柳叶似的眉毛微微扬起,双凤眼,樱桃嘴,凤耳翅,凤翅盔,盔上戴着两尾长长的雉尾羽。他手提绣绒大刀,站在高高的戏台上。只听见“咚咚锵,咚咚锵……”,他一边唱出锣鼓声,一边左右脚交叉向前移动,手腕拨动大刀上下左右翻飞。他一个人伴奏一个人演,瞬间来到台前站立。只见他左手卷起一只雉尾羽,右手提大刀横在胸前,脸子仰望天空,高声大唱:“大宋江山美如画,可恨辽军来犯境,萧太后摆下天门阵,抢我土地杀我黎民。宋皇封我大元帅,我穆桂英提刀上马去出征,哪天破下天门阵,驱逐辽贼还安宁……”歌声高亢浑厚,铿锵有力,宛若茫茫大山,磅礴逶迤。他一会儿蹲下,一会跳起来,翻一下筋斗,挥舞手中大刀,嚯嚯生威。

郑天响跳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很有名气。他在台上跳,台下总有位秀红姑娘,眼睛直直盯着看。秀红喜欢郑天响跳戏的样子,好几次半夜从梦中醒来,漫漫黑夜里想着梦中的情景难以入睡。秀红的心事瞒不了娘,她的家里人非常反对。几千年来,戏子终无戏,人生际遇都不好,何况郑天响家世复杂。可是,穆桂英的模样在秀红的心里扎下了根。家人没办法,只有答应了。不过,家人说过,嫁给他后,不能后悔,就算是一托屎,也要吃下去。

秀红与郑天响结婚后,她懊悔了。事实上,郑天响摘下穆桂英的面具,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除了跳戏,什么也不会。秀红接连生下三个姑娘后,就不能再生育了。从此,郑天响更是沉溺傩戏难以自拔。秀红曾有弃郑天响而去的念头,但她想起当初娘家人劝告时自己的承诺和三个女儿,又不忍心了。

春节,郑天响一个人在台子上跳板凳山傩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台下挤得人山人海。当村人们看得兴奋时,台下骚乱起来。秀红提着一把扫把,扬过头顶骂起来:“你这个疯子,跳得衣服无领、裤子无裆了,还在那里跳。”骂完,秀红又从戏台后面的楼梯爬上台子,要与他交战。台下有人说,萧太后来了。他好像很怕秀红,一纵步从戏台上跳下来,随即在地上翻了一个滚,顺势站起来,往那石巷子里跑去。秀红站到台沿来看一眼,台下有人喊:“萧太后,有本事跳下来。”秀红望了台下人群,大声说:“跳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呆子,老娘又不疯不呆。”说完,她又转从楼梯下来。

秀红走进石巷子里,郑天响早已不见踪影。她找不着,就在石巷子边找块石头坐下来,又哭又骂。“刀砍你,剁二头你,天杀你,鬼拿你,一天只晓得跳你家妈穆桂英,不管我们死活,都要饿死了,你又还有力气来跳……”看戏的人随即又围到秀红身边,有的说,他是疯子,你是癫子,我们是呆子,哈哈哈;有的说,郑天响真的疯了,应该送去精神病院看一下;还是刘大炮婆娘有点同情心,赶紧蹲下去好言相劝,让她少想些,发那么大的火,伤了身体值不得。在众人的拉扯下,秀红站起来,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边喃喃细语:“哎,一切都是命,躲也躲不脱。”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秀红的一次哭骂,被村人编成若干版本,很快传遍村里村外。无论村中闲聊,还是田间劳作,村人都拿郑天响当疯子打整。奇怪的是,面对村人奚落,他既不解释,也不反抗。别人一说,他远远地走开了,消失在村人的视线里。

后来,板凳山傩戏,仿佛板凳山郑家一样,到了郑天响这一代,破落了。村里跳傩戏的人,一个又一个从板凳山逃离,不是外出打工,就是出门做生意。几年过后,村里跳过傩戏的人,搬离了四合院的石头房子,有的去了城里落户,有的在马路边砌了小别墅。只有郑天响,一个人守在老寨子的四合院石头房子里跳傩戏。

深秋,红叶洒满枝头,山野五彩缤纷。傍晚,夕阳打红了板凳山,秀红躺在郑天响怀里,她握着他的手,说她要走了。她这一生没有给他生下一个儿子,那是她心中的痛。她让他不要再跳戏了,萧太后摆下的那个天门阵,穆桂英破得了,他郑天响破不了……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双眼。他紧紧握住秀红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村人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他的心肠还是硬,连泪花都没有一丁点,还在出殡前那天晚上,一个人给秀红跳穆桂英大破天门阵。

村人把秀红埋到板凳山上后,三个姑娘要接他去一起住。他一处都不去,就想一个人呆在板凳山这四合院里。三个姑娘坐着火车走后,他天天穿戴着穆桂英那身行头,没有人再见过他的真容。

春天,板凳山田坝里闹鬼。太阳落坡,春风呼啦啦吹过,一片片油菜花在空中飘摇,仿佛送葬丢落的纸钱,吓得小孩子们喊爹叫娘。

刘大炮躲在油菜花地里,他要抓住田坝里的鬼。不一会儿,刘大炮看见一个影子在又红又黄的菜花里晃动,不像是人。刘大炮抬起头来,一个白漉漉的面孔展现在他的目光里,他只觉眼睛一花,四仰八叉倒在菜花林中。“宋皇封我大元帅,我穆桂英提刀上马去出征,哪天破下天门阵,驱逐辽贼还安宁……”那歌声如痴如梦。“狗日是你戴起穆桂英的脸子在这菜花林中跳戏不是?”刘大炮张开眼睛,一个鹞子翻身站立起来说。他根本不理刘大炮,只见头一摇,两尾长长的雉尾羽一摆,脸子在夕照下红得娇嫩欲滴。

秋天,村里来了一群人,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照相机,围在戏台下,对着正在跳戏的郑天响“啼托啼托”,仿佛行走在石巷间脚叩石头生出的脆响。没过几天,他跳穆桂英的照片登载在报纸上,录制的视频出现在电视里。不久,来板凳山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是来找他创作文艺作品的。他竟然也配合,在板凳山上,在油菜花里,在稻花田中,到处都有他跳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身影。

郑天响成了村里的名人。

村里是在大雪融化后传出穆桂英不在的消息的。

晚上,一群人坐在刘大炮家火边围炉夜话。几口烧酒下肚,刘大炮站起来,两只手合拢把嘴围起,细声细气说:“你们晓不晓得,穆桂英不在了。前天中午,有一群人来找他去雪地里跳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已经找不着了。我给他的三个姑娘打电话了,过几天就来。”

“哪个穆桂英?”

“拐啰,你不晓得穆桂英是哪个,他就是郑天响啊!”

“穆桂英就是郑天响啊!我真的忘记了,忘记了——”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了,不晓得这老者总是戴起穆桂英那个鬼脸子壳壳做哪样!”

“是呀,以前他戴起那个鬼脸子跳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确跳得好,大家都佩服他。大破天门阵只不过是一场戏而已,难道他把自己当作穆元帅了?”

“哎,他跳戏跳疯球了,他婆娘为了这个,气死了!”

“他三个姑娘也是为这个,全都嫁到外省去了!”

“哎,你们别说,要是他不疯成那样,又怎么会变成名人?”

“名人?”

“你没有看到报纸上、杂志上和电视上。”

“老子大字不识,哪个晓得?”

“天,那不是字,是图片。”

“哦,我晓得了,他跳戏的图片。”

“对啰,看来你还晓得点的。”

“不过,我没有看见他呀!”

“穆桂英,记起来不。”

“哦哦,穆桂英?不,不,这哪山扯哪坝,穆桂英,郑天响——”

“对啊,穆桂英就是郑天响啊!郑天响就是穆桂英。”

“不,应该是郑天响跳穆桂英。要出名也是穆桂英。”

“不,不,慢点,你们都把我说糊涂了。”

“不是我们把你说糊涂,是你把我们整糊涂了,你是不是板凳山的人啊,这么多年了,村里哪个不晓穆桂英就是郑天响啊!”

“不,应该是郑天响总是戴着穆桂英的鬼脸子,所以大家只记得穆桂英,却忘记了他的原名叫郑天响。”

“先别说了,别说了,喝酒。”

刘大炮赶紧站起来,及时制止他那句好像炮弹炸得泥沙满天飞的细声细气的话。

“干——,全部喝完,重新倒,”大家站起来,抬起碗碰在一起:“咣,咣当。”大家一干而尽,“叭”的一声,把碗放到火盘上。刘大炮又拿酒来,重新满上。

“你们晓不晓得,他是哪天走的。”刘大炮还是忍不住,又拢起嘴细声细气说。

“哪个他?”

“还有哪个,穆桂英。”

“这个我早就晓得,只是不愿意说。”

“你晓得个球,哪个不晓得你是吹牛大王。”

“老子今天讲的是真的,他是在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走的。”

“老子晓得你在吹牛嘛,人家是冬至那天晚上,他要去破天门阵,连夜走的。”

“你亲眼看见,晚上到处黑巴巴的。”

“那晚上不是下雪吗?有亮的。我喝多了,被尿胀醒来。我出来屙尿时,看见他往乡道那边走去。”

“老子不信,你吹牛。”

“他戴着那个鬼脸子,穿着跳傩戏的战袍,在那雪光里晃来晃去,我还以为是鬼。”

“他说的是真的,但不是晚上,是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往乡道那边走去。当时太阳光照在他的鬼脸子上,反射过来晃得我晕了一下,印象深刻。”

“你吹牛。”

“要你才吹牛。”

两个人站起来,伸出手,要干架。

“这是在我家,喝酒好好的喝,吹牛好好的吹。这是干嘛呢!”刘大炮劝开两人说。

“闲吃萝卜淡操心。人家要去破他的天门阵,关你们什么事?来,干杯!”

元旦新年到来的时候,郑天响还没有回来。但是,他的三个姑娘回来了。

下午,新年的太阳已经偏西,阳光照在乡道上,天气还是冷飕飕的。郑天响的三个姑娘从乡道那边走来,村人奔走相告,大家跑出屋子,聚到村口黑压压的一片。

“哪个讲的穆桂英回来了?”

“瞎暴眼睛些不是,是他家三个姑娘。”

“可能他没有去她姑娘家。”

“可能他连姑娘家的门是朝东还是朝西都不晓得。”

“哎,好像从她妈死后,三姊妹就没有回来过。”

“真的是要等爹娘死了才回来哟。”

“别说了,人家听到怕不好。”

“哟,隔球几千里大路,哪个记到哪个呢!”

你一言,我一语,村人还没说得几句话,三个姑娘走近了。很多年不见,又加上大家心知肚明,彼此寒暄中似乎喉咙硬起来,眼泪花花转起来。

你拥我挤中,大家涌进了郑家朝门里。自从他婆娘死后,村人和三个姑娘再也没有来过。很多年后第一次走进来,似乎望见了一个梦。这是一个石头筑成的四合院,正房高大雄伟,厢房紧依两旁。镶嵌在石头里的蝙蝠、梅花鹿、麒麟、喜鹊……木制的花窗、花板、垂花柱和石做的吊脚楼,虽已旧了,但像是被经常擦拭,活生生的,似幻似真……

“看来,他是故意走的,你看这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家站在郑天响的院子里,人群之中有人冒出这样一句话。

“快去家里找找,他跳穆桂英那身行头还在不在。”刘大炮接着放出了第二炮。

不一会儿,三个姑娘从里屋走出来,失望得说不出话。

“带走了?”刘大炮问。

“带走了,只是满墙贴着照片。”大姑娘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打在石板地上,噼噼啪啪响不出声。

“不要哭,搞不好是哪个大老板用得着他,请他去当傩戏模特。”站在最后面的刘小炮说。他是刘大炮的儿子,在省里上大学,元旦节回家来,跟着大家看热闹。

“模特,哈哈——”大家莫名奇妙笑起来。

“郑天响还不知死活,大家有心情取笑人家?”刘大炮提醒村人要注意场合。

大家立即止住了笑声,低下头为刚才的嘻笑感到不耻。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三个姑娘赶紧劝大家不要在意。

“是的,现如今只能靠大家帮忙想哈办法,怎样找到郑天响。”刘大炮说。

“姑娘们,你们好好想一想,你爹给你们说过什么?”有一个老妪说。

“我爹没有用电话,平时我们找他,都是打给刘叔。不过,我们有几个月没有联系了。要不是前些天刘叔给我们说我爹不见了,我们还真不晓得。”

“儿们,你们也太大意了。”那老妪说。

“就怪我们,太不孝了。”大姑娘哭着说。

“现在不说这些了。以前你爹说过什么没有?”老妪问。

“小时候,我们很崇拜我爹的。那时,我爹戴着穆桂英的面具跳戏时,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们很想跟我爹学跳傩戏,我爹不同意,他说傩戏传男不传女,我娘也特别反对。我娘说,她是因为我爹傩戏跳得好才嫁给他的,没想到我爹在台上威武雄壮,在台下半天打不出个冷屁来,她嫁错人了。我爹只爱他的傩戏,根本不喜欢我们。有一年,我爹让我们凑点钱,把这院子里的房子买过来。我们说可以,但是他要不跳傩戏,好好与我娘过日子。当时,我爹答应了。我们把四合院全部买下后不久,我娘又死了——”大姑娘又哭着说。

“哎,自家房子盖着自己家,家家都有破不了的天门阵啊!”老妪说。

“你们别说,你爹还真跳成个名人了。”

“扯的名人,帮人家摆拍,木偶罢了。”

“讲话注意些,现在大家是在商量事情。”

“那你爹是不是去破天门阵了。”

“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在宋朝,你是看抖音上的穿越小短剧看多了。”刘小炮说。

“那会不会是找传人去了?或者是有人想继承他的技艺,把他接去了。”

……

“这样吧,我们也理不出头绪,不如报警,请警察帮助寻找。”刘大炮说。

郑天响失踪案,派出所高度重视,所里派出一名警察来到了村里了解郑天响失踪前的情况后,决定从给他拍照的那群人开始查起。

下午,那名警察带着三个姑娘和刘大炮来到市里的一家文化公司,老板先给他们倒了茶水,然后讲起了郑天响。

他们一群爱好摄影的人到板凳山采风,在村中的戏台上看见了郑天响一个人在跳戏,他们就把戴着穆桂英面具的郑天响拍下来。回来后,他们把图片和视频发到媒体上,戴着穆桂英面具跳戏的郑天响很有卖点,人们纷纷点赞,每次点击率都在百万以上。当然,这些图片不仅给他们带来了流量,也赚来了银子。他想请郑天响到文化公司当傩戏模特,郑天响说让他想一想。过后,他遇到郑天响时,郑天响说难道自己这一辈子就只是个当模特的命?老板说郑天响的脑子有问题,每时每刻都戴着个鬼脸子,不像个人,像个鬼。他伸手去掀郑天响脸上的青纱,不仅没看到真容,还被他砍了一刀。

从文化公司出来,警察又带着三个姑娘和刘大炮走访了几个摄影家和电视台报社影视记者。大家都说,郑天响每时每刻都戴着穆桂英的面具,他们从未见过他的样貌。拍照的时候,他们怎样说,郑天响就照着做。只是去年秋天的时候,郑天响问过他们,模特是什么意思?当时,他们都认真给他解释。他们还表示,愿意竭尽全力帮助寻找郑天响。

眼看一条条线索又断了,大家说发寻人启事,借助强大的媒体力量。寻人启事写好后,又犯难了,因为没有郑天响的照片。

中午,三个姑娘回到郑家四合院,她们先是在墙上一张一张找,可是,墙上的照片全部都是戴着穆桂英脸子的,没有一张真身照。她们掀开床铺,从枕头底下找出五张,仍然戴着穆桂英的脸子。三个姑娘把家中的箱子打开,拿出衣服裤子,一个荷包一个荷包搜寻;她们翻箱倒柜,把家里的旮旯角角都找遍了,家里到处都有戴着穆桂英脸子的照片,就是没有不戴脸子的。三个姑娘来到院子里,在石墙洞和石缝隙寻找,她们找到了一些揉皱的像片,三个姑娘高兴得叫起来。等她们一张张打开后,又像泄气的皮球,低下了头。不过,三个姑娘似乎不想放弃,她们还是继续在院子里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二姑娘在一个墙角找到了一小张疑似照片的纸张,又皱又黑,好像被火烧过,面容已经燃尽了,只剩下没有图像的纸角。

“别找了,爹把他没戴脸子的像片全撕烧了。”二姑娘伤心地说。

“爹是吃了称托铁了心,他根本就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真容了。”三姑娘抹一把眼泪说。

“爹早就是穆桂英了,”大姑娘望着天空,狠狠地说,“那我们就找穆桂英。”大姑娘说完,走进家里挑选了一张戴着穆桂英脸子的彩色照片。

三个姑娘拿着彩色照片来到打印店,请老板帮忙做张寻人启事。老板说,这张照片是戴着脸子的,看不见真容,贴出去没有用。三个姑娘说不用管这些,先贴上去看看。可是,老板似乎不愿意,他望望照片,又看看三个姑娘,说她们三个谁最像照片里的人。这时,大姑娘的男人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大姑娘好像很怕她男人,用手蒙着电话,说明后天。

挂断电话,大姑娘马上说她最像郑天响。老板打开电脑里的人工智能软件,按照大姑娘的模样画出了一张男子的头像。老板把彩色照的头切下来,换下人工智能的头,三个姑娘看了后,不停地摇头。老板又自作主张,综合三个姑娘的样子,在电脑里人工合成一张头像换下彩色照的头像,三个姑娘左看右看,越看越别扭,觉得还没有那张彩色照好。最后,三个姑娘还是用那张戴着穆桂英脸子的彩色照片贴在寻人启事上,只是在照片下面注明:穆桂英(郑天响)。

三个姑娘把放上戴着穆桂英脸子的彩色照片的寻人启事拿回村里,刘大炮去找媒体帮忙,其他的发动认识的人,在墙上、电线杆上张贴寻人启事。

第二天,三个姑娘接到两个电话。一个问她们是找穆桂英,还是郑天响;另一个是警告她们,这种野广告牛皮癣,他们看见一张,就刮掉一张。

三个姑娘提着一篮供品,她们要上板凳山祭奠娘。板凳山很高,一条小路盘旋而上。山中树木密布,虽是寒冬,仍掩不住郁郁葱葱。只是天空下着毛毛雨,山野迷朦,显得有些凄伤。

娘的坟茔,就在山腰处。她们来到墓前,还没放下篮子,大姑娘就大喊一声:“这没燃尽的蜡烛是谁点的?”

“这蜡烛还新鲜得很,难道是爹,他来过?”二姑娘蹲在墓前说。

“爹来过。爹,爹,爹……”三个姑向着山中大喊。山中静悄悄的,连点回音都没有。

“啊!”大姑娘慌慌张张的大叫一声,好像有些害怕。

“大姐,还是别动,先给刘叔和警察打电话。”二姑娘哭出声来。

大姑娘给刘大炮打电话后,过了很久。刘大炮带着一群人爬上山来。

“刘叔,我爹来过我娘的坟前,你看坟上的草,被人割得干干净净,坟后堆着割下的草。”大姑娘远远望见刘大炮说。

“不会吧,等我上来看一看。”刘大炮说完,几大步跑到坟边。

“是的,这坟上的草是刚割过的,看这刀印,也就是十几二十天。”刘大炮转过头来对身后的人群说。

几个年轻人走过来,走到坟后拾起一把草看看,他们坚信地说:“这草割下来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难道你爹在板凳山上?”

“也不一定在山上。平时都是你爹照看你娘的坟,这次可能是你爹怕走了不会再回来,最后一次来给你娘扫墓。”

“看来,你爹不光是对跳戏痴迷,对你娘也痴迷。”

“我爹是想着我娘的,只是我娘走得太早了。”

“是啊!你娘走了,你们三姊妹隔得远远的,他一个人不容易啊!这些年,你爹孤零零一个人住,要是不会跳傩戏,估计死了好多年了。”

“跳戏是我爹的寄托,只是他跳的这个天门阵,越跳越深,最后跳不出来了。”

“我爹是疼爱我们的,可惜那些年我们不懂事,现在晓得了,又迟了。”

“哎,人生哪有回头路啊!”

大家说着,警察赶来了。他们查看现场后,对刘大炮说,请他发动全体村民,对板凳山开展一次地毯式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下午,板凳山上百村民,顶着腊月冰雨,对板凳山进行拉网式排查。寻找郑天响的行动持续了一个星期,板凳山被翻了两遍,还是没有找到郑天响。

郑天响还没找到,他的三个姑娘要回去了。

三个姑娘一起来到刘大炮家,刘大炮和他婆娘都在家,大家围着炉子火坐下。虽然只是街坊邻居,但是,三个姑娘也是难得到家里坐一次,而且还遇着这种伤心事,火烧脚背只有自己晓得疼。刘大炮的婆娘很客气,又倒茶又端出葵花糖果,招呼三姊妹别客气。

三个姑娘先是轻轻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又扭动一下身子,望了刘大炮的婆娘几眼,又望刘大炮几眼,好像身上有蚤子咬,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挠。

“那茶有点烫,慢慢喝。”刘大炮婆娘站起来说。

“不烫,不烫,刘婶,”大姑娘说,“我们想,我们想——”,大姑娘有半截话说不出来。

“大姐,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害羞,你刘叔会帮你们的。”刘大炮婆娘好像看出了她们的心事。

“多承刘婶了,不晓得要怎样感谢您们。是这样的,我爹到现在也没个准信,不晓得哪个时候才有个眉目。今天过小年了,我们三姊妹想把寻找我爹的事先交给刘叔,如果有信了,您随时打电话,我们三姊妹马上来。”大姑娘说完,三姊妹站起来,准备向刘大炮和他婆娘下跪。

“做不得,姑娘们。”刘大炮婆娘反应很快,说着连忙伸手去拉住三姊妹。

“不能这样,你爹也是个苦命人。这事落到哪个身上哪个难,你们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你们的家还在几千里外。大过年的,大人不吃娃儿吃,早点回去,村里这边有我,有板凳山这大寨子人。我相信大家不会看死眼,看见不管。”刘大炮没有站起来,他坐在板凳上,手拿着一根勾火盖的钩子说。

三姊妹托付完父亲的事,站起身来走出门,刘大炮夫妇送出来。大家走到石巷子里时,三姊妹双膝跪下去,还是给刘大炮和他婆娘磕了一个头。

傍晚,刘大炮就在村里的喇叭中说,村民老幼,从今天起,如果哪个望见穆桂英,第一时间告诉他,他会感谢大家的。

晚上,三姊妹一夜没睡,她们把四合院的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鸡叫三遍时,子明星出来了,昏蒙蒙的板凳山现出点点白光,三姊妹一人揣上一张郑天响戴着穆桂英脸子的彩色照,一把锁锁上大门,一起走出了四合院。

三姊妹走到乡道上,她们转过身来,对着板凳山齐刷刷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后,爬起来,朝着远方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腊月二十七,板凳山下起了大雪。傍晚,刘大炮进城回来,刚进家门,他婆娘惊爆爆的,说老天与她们作对。往年郑天响跳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占了戏台,大家都不跟那个疯子争;今年郑天响不在了,村里的姨妈们准备大年初一在戏台上举办广场舞大赛,这回可能泡汤了。刘大炮看他婆娘一眼,说老子以为郑天响真的破了天门阵回来了,我看你比我会放炮。

老天好像伤心得很,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农历新年的钟声敲响时,无数烟花在板凳山上空炸开,绽放出五彩斑斓的花朵。

大年初一早上,刘大炮被一阵拍门声喊叫声惊醒。有人说,我三点尿胀起夜,亲耳听见穆桂英在板凳山上唱:宋皇封我大元帅,我穆桂英提刀上马去出征,哪天破下天门阵,驱逐辽贼还安宁……

他打开大门,那人已走了,只看见太阳挂在天上,院子里铺满白雪,一串脚印深深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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