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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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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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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十六楼今冬无雪+鹿迢迢

1.

“你们已经是在最好的时代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2.

一个月前,方宇在电话里吼出这句话。我回答不出我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他也永远不可能明白我为什么不满意,于是我们就分开了。

老房东告诉我,方宇来找过我,带着他妈。我能想象到他妈气急败坏的样子,她一定很难相信她口中的“外来户”竟然敢离开她儿子。

老房东在电话里絮絮叨叨,我盘腿坐在飘窗旁,抽着烟,“嗯嗯啊啊”应付着。

飘窗上堆着三只亚麻坐垫,手感粗粝,坐上去感觉很踏实,每逢阴天的时候,它们就散发出雨林的味道。我怀疑那些编进它们身体里的剑麻叶子还活着。

坐垫的一旁,是朋友从清迈带回来的小象烟灰缸。小象的耳朵旁顶着一只硕大的鸡蛋花,带着岛屿独有的炎热味道。这件东西在那个我和方宇共同居住的房子里,是绝对不被允许出现的。

“丫头,真不回来了?”老房东惋惜地问我。“不不不,绝不。”我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生怕说得慢一步,方宇以及和方宇的生活回忆,就会顺着电波信号攀爬过来。

“房子您租出去吧。押金不用转给我了,这些年老去您那蹭饭,当伙食费了。”我补充。

老房东是少见的好人,租房这三年,我和方宇吵了无数次架,却和房东处得不错。年初时,方宇曾经给他说过,我们预备明年在这里结婚。老房东叹了口气,挂掉了电话。我听到那边滴滴滴的忙线音,觉得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

一切处理妥当,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就在这间1603公寓里。

3.

这座公寓处于整个城市的次繁华地带,在密集的商场及办公楼中间,见缝插针般地存在着。它的四面都是车来车往的马路,有时半夜我会被突如其来的飙车噪音惊醒。但这一切并不妨碍我喜爱它,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五年,我终于有了一个自己能完全做主的地方。这个33平方米的小空间完全属于我——我购买了只刷过清油的柚木家具(以前家里摆放的都是方宇家淘汰的印花沙发、真皮大床),我在床边铺上了白色羊毛地毯(以前方宇总是穿着鞋踏在上面),我还在房间里摆满了高低不一的龟背竹、散尾葵和虎皮兰(以前方宇总是把喝剩的液体随手倒进里面,不管是清水还是热茶)。

我还从寄养基地接回了路西法和银桑,两只像大布娃娃一样的巨型贵宾犬。在我和方宇分手的前一个月,方宇他妈潜入了我们租住的房子,把我的狗送去了郊区,名义是“你们快结婚了,别养这东西了,影响要孩子”。其实在这之前,他妈已经打着“影响要孩子”的名义做过许多件令我啼笑皆非的事情。比如丢掉了我的油画颜料,她认为颜料的味道会影响未来孙子的质量;她还在半年之前就采购了大量的叶酸、辅酶Q10放在我和方宇床头,并且千叮咛万嘱咐,每天都发短信来确认我服用。她认为我28岁的年龄已经太大了,必须提前服用保健品才能按时产出健康卵子。门后的那两只大箱子里,是我搬出来时塞进去的一些零散东西。想到方宇他妈,我赶紧推倒箱子,在其中疯狂地翻着。那几个保健品药盒滚了出来,我捏起它们,冲出门外,哐当丢进走廊里的公用垃圾桶里,方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抽一支?”我没有留意到,走廊尽头的窗口边,站着一个抽烟的女人。

我困惑地看看手机,凌晨3点48分。

她努努嘴,示意自己是1607的住户。

楼下又响起轰的一声,我和她不约而同地探头望着。她脑后挽着一个粗壮的结,于是她不得不一手扶着盘起的头发,一手弹掉烟灰,笑着骂:“这帮小子,骑着个铁包肉的破摩托车,成天夜里在街上窜。”

“是啊,白天管制太多,只好夜里出来自在自在。”我喃喃地说。

其实,我一点也不反感那些深夜飙车的人。之前和方宇住在一起,每当烟瘾犯了,我只能趿着拖鞋,悄无声息地溜下楼抽一支。那些轰鸣的响声就是我在暗夜里唯一的背景音乐。

我接过那个女人递过的烟。她松弛肥软的睡衣袖子盖过手背,只余下手指露在外面。骨节狰狞地鼓着,纹理粗糙,在指关节的中部,卡着一枚硕大的金戒指。

“那狗是你养的?”她朝1603的方向指着,路西法和银桑从门后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我点点头。她笑着看向我,说:“它俩在家很孤单。你上班走了,它们就一直一直叫。第一天叫了八个小时,这周起就好了很多,每天最多叫两个小时……”我倍感紧张,如果有住户投诉的话,怕是在这里也养不了它俩。

“没事,别怕。”眼前这个矮胖的女人很敏感,她捕捉到了我的紧张,“那天保安老张过来了,我说这狗是我朋友家的,刚搬过来,过几天就适应了。我给了他条烟,把他打发走了。我估计着,就是1622的那个婊子举报的,那个婊子毛病事情可多得很……”我感激地冲她笑笑。离开方宇,这两只狗就是这个城市里和我最亲密的生物了。

“我老家也养了条黑狗,九岁的老狗了。从刚满月开始养的。我走的时候,它老叫,让邻居给毒死了。”她说着,重重地把烟摁灭。

我点点头,没有接话。我不是很想和陌生人深聊。但她一直望着我,熄灭了烟的手指似乎格外寂寞。我只好又起了个话头:“我叫阿May,你叫什么?”

“叫我1607吧,这层楼上的都这么叫我。”

我挥挥手,和1607道别。

4.

随后的几周,1607过来找我好几次,她提出,想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替我遛狗。

“是不是觉得家门密码告诉别人不安全?那你白天上班时把狗寄养在我这里也行。像送孩子上幼儿园那样,晚上再接回去。”

1607第四次提出这个建议时,我有些心动。路西法和银桑都是中大型犬,需要一定的运动量。平时白天在家,对它们来说无异于牢笼。

“可是,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你不上班吗?”我说出心中想了很久的疑问。

“不上,不上。”1607乐呵呵地说,“这公寓就是我自己买的,全款。我老公每个月还给我打3000块钱零花,我上班干啥?”

于是,路西法和银桑就开始了“幼儿园”生活,顺带着,我的生活质量也得到了极大地提升。1607经常买排骨回来炖,削下来的肉剁成糜,和玉米面、菠菜叶混在一起,蒸成窝窝头喂它们。而贴骨肉和骨头汤则是属于我的。“姜丝、枸杞、红枣,女人喝顶好,补血、暖身。”送路西法和银桑回来时,1607会直接把她煟在炉上的汤煲一起拎过来。

1607炖汤很细致,姜丝切得极,枸杞剔透浑圆,红枣上的每一条褶皱都清洗干净,露出甜丝丝的瓤。唯独骨肉剁得粗糙,每一块都足有手掌般大小,无拘无束横卧在汤中。

“你是广东人?”我问。汤的热气,飘到窗户上,变成薄薄一层雾。她顿顿,说:“我老公是,梅州人。我算是广东媳妇吧。”“应该算是。”她点点头,像肯定什么似的。“那你老家是哪里的?”我挑着汤里的肉,随意问着。

1607似乎不太喜欢谈论自己,她跳过这个话题,答非所问:“我老家从来不下雪。这里下吗?”我皱着眉回想了一下,说:“下,去年、前年,都下雪了。”1607开心起来,颧骨变得通红,她说:“那就好,我来这里来对了。”

“我就是为了下雪来的。”她经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我望着她,觉得这个39岁的女人有些难得地天真。

5.

“你真的信她?”那天早晨,一个女人在电梯里突然问我。

她留着长发,身材极其纤细,身上没有别的装饰,只有细细的手腕上挂着卡地亚那款经典的镶钻手镯。我认出她来,她是1622。这座公寓楼上,有住户,有商家。1622就是一家美甲工作室,我经常在等电梯的间隙瞥见这个精致的女人,她坐在美甲台后,黑发遮住一半面庞。“你说谁?”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我被问得一头雾水。“1607啊,那个胖子。她这里不正常——”她的手指轻轻敲打太阳穴的位置,带着哂笑的表情。

想起1607深夜里的那碗热汤,我感到应该说些什么来维护她。我说:“她不会的。她在这里的房子是买下来的,是固定住户。”

1622摇摇头笑笑,像个宽容的姐姐,说:“反正她这个人怪得很,我总觉得她有哪里不可信——对了,你要是需要接睫毛、做指甲、化妆,都可以找我,咱们是邻居,有内部价。”我来了兴趣。我们公司近期要举办一场展会,希望我来当主讲人,确实要准备一套像样些的妆容。展会开始的时间很早,我估算了一下,差不多需要她早上六点就来帮我化妆。

“几点都行,没问题。我做新娘跟妆时都是凌晨两点起床。”

那个早晨,凌晨5点45,我蹑手蹑脚地从1607门口路过——我总觉得去1622的美甲室像是一种背叛。

我向窗外望了望,这座城市从凌晨五点就已经开始忙碌了。外面的天刚蒙蒙亮,太阳挂在城外青灰色的山头上,微弱天光之下,电瓶车、自行车在马路上交错穿行,汽车喇叭不耐烦地一遍遍响起。

6.

1622的房间里很静,一切瓶瓶罐罐打理妥当,整齐地列在她面前。像等候女王检阅的卫兵。房间里散发着洗衣露的香气。

“桂花的味道。”1622是个很伶俐的人,她向我眨眨眼,“我小时候住的街上,都是桂花。我喜欢这味道。”我点点头,顺从地坐下来。把一双疏于打理的手交给1622。

她把各式工具一字排开,利落地修着指甲。我注意到,凌晨六点的早晨,她已经画完了全妆,睫毛纤毫分明,衬托着下面那条细且服帖的眼线。她一呼一吸间都是香气,我怀疑那桂花香已经渗透她的骨骼、肌理。而她身旁的金色圆镜,毫不留情地告诉我,镜中的我是多么疲惫、浮肿、困意重重。“没关系,等下喝些黑咖啡,水肿就消了。我再给你化个妆,提提气色。”1622头也没抬。

我有些抱歉:“约的时间这么早,你肯定很早就起来了吧。”“四点二十五分,准时起床。简单做个拉伸、喝些粥,再化个妆,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她垂着头,认真地在我指尖勾画。能看出来,她在微笑。我突然有些喜欢她。

“那个,你和1607有矛盾?”我忍不住问了出来。她手上一顿,在我的指甲上留下一个浓墨重彩的红点,“好了,再加少许金粉提提色,要主持活动呢,人还是耀眼一些的好。1607?曾经她也是我这儿的老顾客,其实也算不上顾客——”

“她脾气是有些怪,但人蛮好的。”我真诚地说。

“她是不是给你做饭,然后帮你做事?”1622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点点头,那些秋夜里的热汤热水,还在滋养着我。

“她对人就是这样子的。她心里觉得这样就是对人好。”1622说着,起身走到我背后,整理着我乱蓬蓬的头发,“我是自己开美甲工作室的,有时一忙就是一整天。她就不停地送饭过来,然后一直坐在旁边不走,我有些烦。”1622拿过一柄细细的梳子,替我把发根挑蓬松。她从镜子里审视着我的脸,“然后我就告诉她,不要带饭过来了,太麻烦,我可以订外卖。她就恼火了。”

“也许她只是需要朋友。”我软弱地争辩着。

1622眯起眼,左右摆弄着我的脸庞,寻找瑕疵。“也不只是如此,她的谎话很多——我后来想想,她天天对着我问东问西,但是她自己,似乎也没告诉过我什么真实信息。”

我怔住了。相处的这一个多月,1607已经知道了我和方宇相恋、分手的前因后果,知道我在哪里工作,知道我的家乡在哪,知道我的狗有什么样的作息习惯,而我,只知道她住在这个楼上的1607房间。

“好了——”1622托起我的下巴,认真端详着,如图画家打量自己的作品,“你蛮有气质的,很像那个谁。”她说了个名字,是新近很火的电视剧中的女主角,以独立、自信、强势闻名。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唇上涂着哑光丝绒质感的红色,映得眼睛里都有了笃定的神采。我对1622生了几分感激。

“微信还是支付宝?”1622掏出手机,笑吟吟地问我。付款时,我看到她的名字叫做小汀。她靠在门口,带了几分恶作剧的意味,“三丁嘛,我爸希望老三是男孩子,没想到还是女孩子,就是我。然后呢,我妈就让他去外面找人。结果,生出来的老四老五也没有如了他的愿,你说好笑不好笑?”

7.

也许是很久没化妆的缘故,也许是小汀给我的心理暗示。主持活动时,我感觉自己仿佛不再是自己,而是那个电视剧里的女人。留着短发,清瘦干练,有掌握一切的气场。这感觉很好,和方宇在一起的这些年,我简直忘记了自己还有过这样的一面。

在大学时,我也曾是辩论社的知名辩手,我的专业是法律,和人针锋相对、说话掷地有声的场景也曾让我无比兴奋。我身上的这些刺、这些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变软、变淡了。回到公寓时,心还是如同沸起来的滚水那样激动。直到电梯在16层打开,我看到路西法雀跃着从走廊尽头跑来。

1607跟在它后面,她一定看到了我的红唇和指甲,我担心她又要“婊子婊子”地骂开了。1607并没有想象中愤怒,反而捧住我的手指,看了又看,然后问我:“你涂大红指甲了,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我笑了,抽回手,她的手心有些厚重的黏腻感,“不是--只有结婚才能涂红指甲吗?”

她厚厚的嘴唇抿起来笑着,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羞涩,“我以为只有新娘子才涂红指甲。”“其实你也可以去1622找小汀做个红色的美甲。天要冷了,红色看着温暖。其实小汀人不错,技术也不错。”我有些语无伦次。莫名地,我想融合她和小汀之间的缝隙。就像我小时候常干的那样,对着我爸说我妈的好话,对着我妈说我爸的好话,代替两个成年人去讨好对方,避免这两个互相厌恶的人离开彼此。“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离了。”他们两个都带着骄傲和矜持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找那个婊子?”1607啐了一声,她扭身把狗绳塞进我手里,拖鞋甩得啪嗒啪嗒响,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大声说,“我给人盘头化妆的时候,她怕是毛都没长得齐。”每当听到小汀的消息,她就会摔摔打打,用这样的途径来表示对小汀的鄙夷。“我就瞧不上她那个妖精样子。”1607无数次说。她的胸脯高高起伏着,展示主人日日夜夜的不忿。

“她是长得好看些,但不至于是妖精。”我会在吃饱喝足之时,帮小汀辩解几句。“不是长相,是做派!”1607说着,手脚麻利地收着飘窗上的碗筷,任由我无所事事摊在一旁,“你知道吗?送外卖的人天天向她房里跑,都是些年轻小伙子……我一瞧就知道她不检点,不是什么好女人。难怪她也没个男人要。”“这有什么?我也经常订外卖的。”她的这个理由让人发笑,我点了支烟,递给她。她头上沁着薄薄的汗,用力抽着烟,哐当哐当拉上窗户,“我看新闻了,说下午雾霾最重。咱不吸雾霾,咱吸这个就行。”

平时,1607尽力打扮得像一个体面的主妇,唯有抽烟的时候,那个卖过苦力的她就藏不住了。她的指关节粗如鸽卵,会下意识地用两个关节揉搓着烟杆,想多榨出一些烟叶的味道。她的眼神总是有些直,有些愣,这样的眼神我在很多体力工作者的眼睛里见过,圆木桩似的目光钝钝地探出来,麻木且坚韧,好像往哪一戳都能继续活。

“你不一样,你不一样的。”她带着迷醉的神态,深深吸着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那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抽烟的时候从来不向别人脸上喷。”

“这就算好人了?”我忍俊不禁,不得不说,1607在判断是非上,有一套她自己的逻辑,“谁都不会故意往别人脸上喷。”

“我男人会。我怀着娃娃的时候他抽烟也不避我。白花花的烟气和窗户外头的雾一样,把我的脸和鼻子都盖死了。后来我也恼了,心里想,去他妈的,你抽我也抽。就会了抽烟,还真解乏……”1607夹紧了烟,骨关节都在发白。烟灰断了一截,簌簌地向下扑腾,我赶紧递过那只小象烟灰缸。

1607推开它,用左手掌接着烟灰,“这么乖的小象,别糟蹋了。”她说。

这是她第一次给我讲起她的生活细节。

8.

时间继续向前滚动着,我在公寓十六层,有了一段很快活的时光。

自从知道我和小汀关系不错后,1607并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恼羞成怒,反而开始不动声色地对我更好了起来。她煲的汤变得花样百出,每一周她都交给我一张手写的食谱。我要给她饭费,她坚持不收。说的次数多了,她还会有些恼火。“我要钱做什么?我不缺钱。我老公给我钱花——我可不是那种没人要没人养的女人。”她在走廊大剌剌地说着,穿着夹棉的印花睡衣,拖着我的两条狗。

“那我送你个礼物吧,也快圣诞节了。白吃了你这么久的饭,总是不好意思的呀。”我脱口而出,半是感激半是为了让她从“没有男人要”这个话题里跳出去。

“你能帮我买个……”她比划着。一度,我曾怀疑1607是文盲,她从来不用手机,没有手机号、没有网络、不会淘宝、不会微信,连写给我的菜谱也夹杂着拼音。她的词汇量也小得惊人(如果不算那些骂人的专属名词的话)。

“就是那个,”她因着急而变得颧上发红,她的左右手来回倒替着,“就是里面有沙。”“你是说沙漏吗?”“是的,是的,沙漏。”1607兴奋地说,“看时间用的那种沙漏。”

“沙漏并不是看时间用的……”我及时地打住了,毕竟跟着1607蹭了那么久的饭,我还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事情。

当我拆开快递盒子,把沙漏送到1607门前时,她的眼里有泪光在转。

“很久没人送我礼物了。”她抬头看着我,暗紫的嘴唇轻微颤抖着,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委屈。“进来坐坐吧。”1607不由分说,带我进到她的房间。认识的这段时间里,从来都是1607去我的房间串门,从来没有邀请我进来过。

她的公寓户型和我差不多,莫名地看着空旷。除了床和厨具之外,房间里只有一台很小的电视,和一个很大的书橱。书橱里的五层木板上,没有书,只有各式各样的钟表。“是上一任房主留下来的。”1607挡在书橱前,“我喜欢看时间,这些表,看得人心里发慌。有了这个沙漏就好了。”

“你要用沙漏来计时吗?”我问。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认真地捧着沙漏放在书橱最中央的位置,脸上带着祭祀般庄重的神情。

“还有多久下雪?”她问我。我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在手机上查阅着近期的天气。

“算了算了,”那个严肃的她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过去那个热心的女人,“该下总会下的。能下雪就好。走,吃饭,今天炖了乌鸡汤……”

9.

我发现,非常在意什么时候会下雪的人,不只1607,还有小汀。

那天清晨,走出公寓楼时,小汀也在楼下。她背着四四方方的化妆包,裹着带有一圈白色毛领的派克服,在等出租车。“这天好冷,快下雪了吧?”小汀向我寒暄。

“前几年这个时候都下了,可能今年冷得晚一些。”我说。小汀向两手哈着气,水葱一样的指头冻得发红,嫩白得让人生恋。她笑着说:“冷得晚吗?我以为已经到了最冷的时候。不知我妈来了能不能受得了。”出于礼貌,我也回应着她的寒暄:“阿姨要过来了?以后在你的美甲室帮忙吗?”

她快活地笑,眼睛眯着,眼尾翘起来,还真有几分狐狸相。她说“我妈那个人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干不了了。我就是想带她看看下雪。我的小时候,她总是骗我,说桂花落一地,就是下雪的样子。我答应过她,挣够了钱就带她出来看看真正的雪……”

坐上车时,小汀等的出租车还没有来,我隔着车窗对她,其实她才像那个电视剧里迷人又独立的女主角。她站在那个万物干枯的早晨中,迷茫地看着我,也不知听清没听清。

10.

那段时间,我在工作上也如鱼得水。

我不用再拒绝出差任务、不用再拒绝加班、不用再把休息日的时间空出来去陪伴方宇的父母吃饭。以前,方宇的父母总认为去他们那里吃饭,是他们对我的“送温暖”行为。他们以为是温暖,以为我像流浪狗一样漂在这个城市、饥不择食地寻求一个家,实际上,我现在才明白,在方宇父母面前吃的每一顿饭对我来说都是折磨,甚至远不如我一个人盘坐在飘窗边吞方便面。

我还记得,和方宇分手前,最后一次在他家吃饭时,他妈妈还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以后,照顾方宇的接力棒,就要交到你手上了……”幸好,我没有牺牲一切接过这支接力棒。

1607不懂我的这套理论,每当我情绪激动地谈起过去时,她总是疑惑地看着我,反反复复问我:“可是你总得有个家呀,就这么算了?”我说:“我有家,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指着这间33平的小公寓,指着按照我的喜好挑选的所有摆件。

“那你也牺牲了好几年青春,”1607剔着牙,用想说体己话的姿势靠近我,“那这几年不就白便宜他了?你哪能这么算了?”

我有些泄气,“谈恋爱是你情我愿的,谈不上谁便宜了谁。我度过了好几年,他一样老了好几岁。”“不一样,不一样,男人和女人不一样。”1607跳下飘窗,收拾着碗筷,“家里没个男人那就不算家。”

我枕着手臂躺下来,伸直了腿,前所未有的舒适,“不知道,反正我现在过得挺快乐。什么也不用操心,安心工作安心赚钱就足够了。”

1607不屑地说:“没有个家,你挣那些钱有什么用呢?给谁花呢?”我笑了,揽过路西法和银桑,把头埋在他们毛茸茸的脑袋上,“给它俩,它俩就是我的家人。”我并没有夸张,从毕业求职,到失恋分手,只有它俩才会不厌其烦地听我一遍遍诉说着那些焦虑、苦恼,也只有它俩才会在我每一次哭泣时都在身边。

然而,因为1607的疏忽,我险些失去一位“家人”。

11.

那个下午,我回到十六楼,敲着1607的门。没人回应,也没有狗叫的声音。我以为是她遛狗还没有回来。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走廊里还是静悄悄的。我屡次拉开门到电梯口张望,又跑到她门前贴着门板倾听。里面只有钟表滴答答的声音。也不知道1607到底收集了多少表,秒针迫切地追着分针,分针迫切地追着时针,让人听得发慌。

外面的天早早就暗了,我忍不住摁了电梯下楼。逼仄的电梯里全是我的倒影,小汀说的话浮上脑海,“她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她会不会带着路西法和银桑走失了?或者会不会直接杀掉吃了?

我想起1607炖汤时,汤里那些七零八碎的肉块,她从来不会把肉剁得整整齐齐,从来都是仿佛砍到哪里算哪里。

电梯门开,我慌乱地向外走着。险些碰到提着板凳要进电梯的老头。“你的狗丢了。”他说。我跑出去三四米后才意识到他是在对我说话。公寓楼前,总会有晒太阳的老人。这些老人清晨六点多就要下楼,早上坐在楼的东边,下午则坐去西边,永远跟着太阳的方向走,像自带板凳的向日葵。我不喜欢那种暮气沉沉的味道,也很少和他们讲话。

“你的狗丢了。”老头又说了一遍,他用小板凳挡住电梯门。

明明只有三四米的距离,我却像刚刚跑完百米冲刺,心脏撞击着肋骨,连空气也变得无比稀薄,我只有大张着嘴才能呼吸。晚高峰刚刚结束,车鸣声还没有散去,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像听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急刹车的声音,也好像听到有人在骂“谁家的狗,撞死活该”。“大爷,您是说,一只这么高的狗,毛是卷着的……”我不得不说上几个字,就停下喘口气。老头说:“对,就是像小绵羊一样的那条狗嘛。那个胖女人天天遛它俩八遍,她说是你的狗。”“对对对,是我的狗。您看到它跑去哪边了吗?”老头抽走了板凳,我的心脏也被抽走了一拍,“没有,就光看到那个胖女人在找狗。”我承认,我在那一刻变成了忘恩负义的人。我悔恨自己为什么会把狗托付给1607,我悔恨自己为什么会轻信了她。我打算见到她就要用最愤怒的语言咒骂她。

有了目标,找到1607就很容易了。她就在公寓楼外的马路上,牵着我的路西法。每过去一个路人,她就要扑上去,哀求般地问有没有见到一条这样的狗。她没有手机,没有照片,只能用路西法做示例。

“就是这样的,和这条很像的,白色,是白色的……”在夜色里,她胖大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我走过去,很久没说话,方才的悔恨和恼怒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见了,心里只剩下焦灼。

“银桑跑丢了。”她转身看着我,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她的嘴唇已经泛起一层白皮,脚上还穿着棉拖鞋。她在小区遛狗一向是只穿着睡衣和拖鞋。我没法吐出“没事”两个字,只能强撑出笑容说:“它跑不远的,我们再一起找找。”

天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周围人来人往,车辆络绎不绝,我想象着这个城市的每一处黑暗角落,那里总会有双人伸向银桑的脖颈,伸向那毛茸茸的、给过我无数支持和安慰的脑袋。这样的想象让我快发疯了。“我给你跪下好不好?你不要恼火……”1607说着,真的就跪在了盲道上。她像梦呓一样带着惊恐地不停道歉。我开始相信,小汀说的“她脑袋有问题”是真的。

“你给我起来!”当我带着恼意喊出这句话时,1607才踏实了。放心地站起来。我让她把丢失的过程告诉我,她像颠三倒四说了三五分钟,如同祥林嫂那样描述着她是怎么样愣了神、怎么样松了手、怎么样任由银桑跑远。凛冽的风已经让我彻底冷静下来,因为着急出的那一层汗也像薄冰一般盖在背上,我说:“我们去公寓监控室查一下,看看它跑去了哪个方向。”“好的,好的。”1607像得了大赦,“保安室的老张我认识的,你等着,我上楼给他带些烟、再买些酒……”我对她近乎讨好的道歉已经感到疲惫不堪,“不用,我们是公寓的住户,丢了宠物,物业帮着查是天经地义的。”

12.

事实证明,我对这个世界的想象还是太简单了。没有任何事是可以天经地义的。物业监控室的经理先是要求我出示暂住证明,然后又要求我出示租房合同。在我筋疲力尽地交出这两样后,又发现公寓大门口的监控坏了,只能看到1607带着路西法和银桑从楼栋门口走向草坪的样子。物业经理表示爱莫能助,至少今天晚上爱莫能助。他向1607询问:“你讲讲当时是怎么丢的?我在小区群里发动大家找找。”

1607说:“我交代,我交代……”

我拦住了她,言简意赅地转述了银桑丢失的经历。实际上,我的心已经坠入深海,我不太相信银桑能在深夜十点的城市里转一圈,再平安归来。

“小区门口那些商户的监控视频,你看了吗?”当我垂头丧气走出物业监控室时,小汀赶了过来。她精致的鼻尖上贴附着几滴细小的汗珠,身上披了一件翻毛皮羊羔绒外套,“我在微信群里看到了。是你那两只蓬蓬头的大狗丢了吗?”她把银桑叫做“蓬蓬头的大狗”,我笑了。这是今天晚上兵荒马乱中第一次笑。我说:“是的,那只蓬蓬头的大狗。”1607和物业经理撕扯着,指着身边的路西法说:“丢了一只,这只还在。你干什么在群里说两只,让婊子来笑话我?”

小汀听着,无奈地冲我笑笑。我也回应给她一个无声的笑容。

“你别着急。”她说,向上抖了抖外套,她削瘦的肩膀确实有点撑不起那厚外套,“我给我老公打个电话,他有几个哥们是派出所的辅警……”

听到小汀有老公的事,1607肃然起敬。她对小汀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像是特困户遇到了乡镇领导,“你结婚了?”小汀不理她,走出室外打电话。也许是天气太冷,小汀在手指间架起一支烟,1607跟在后面,马上送过去打火机,双手捧着为她点火。

“……就是我一个朋友,狗丢了,想查查监控……”小汀走远几步,我和1607站在黑暗里。1607无比神往地看向小汀的方向,说:“连她都有主儿了……”

我被她气乐了:“小汀又漂亮又能干,结婚很正常,不结婚也很正常,什么叫有主儿了?”初冬的风开始凛冽,1607抽着鼻子,不时跺着脚后跟,“有主,就是有人给她当家做主了。你看,遇到这事,还是得有个男人出面。”她像想起了什么妙计那样,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刚才怎么没想到呢,你给你那个男朋友打个电话,就是方宇……”

我抓住她的两只胳膊,哀求着:“我的姐姐,你可别添乱了。方宇的事,过了就过了,我出什么事也不打算找他了。”1607静下来,忧愁地看着我:“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呢,出了什么事也没有贴心贴肺的人帮你。”小汀挂了电话,走向我们。也许是错觉,我看到她眼边亮亮的,像是有泪珠。这泪光一闪而过,小汀从容地走过来,告诉我搞定了,明天一早那个男人会带几个朋友从附近的商铺查查监控。

等小汀进了房间,1607一直把路西法送到我房间,有些困惑地说:“你听到了吗,刚才还叫‘老公’,打完电话就只叫‘那个男人’了。”我实在是疲倦不堪,没有回应1607的敏感,半推半送地将她请出门去。

13.

这个漫长的夜里,我做了很多梦。

大多是关于方宇的。也许1607让我去找方宇的建议,触动了某条神经。梦里的我已经穿上了白纱,曾经梦想过的那种上半身简单素雅、下半身是一条鱼尾拖地的长白纱。我和方宇走上了红毯,在神父面前,互相见证誓言。神父问他,不论贫穷富贵、生老病死,你愿意永远爱她、守护她、陪伴她吗?方宇转向我。梦里的我,第一反应竟然是害怕。我抓紧了白纱,汗津津的手心黏腻难忍。他张开嘴,“你为什么把狗弄丢了?我就知道你做不成任何事!”他源源不断地指责着我,台下坐着他的父母,不时向我竖起扣分牌……鱼尾婚纱越来越紧,卡住我的腰部,无法呼吸、无法转身落跑。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抓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凌晨3点55。我惊恐地看着这间黑漆漆的小房间,分不清自己是在公寓里还是和方宇租住的两室一厅中。在那个民宅中,卫生间总有种腥热的味道,吹风机一打开也会喷出方宇脑袋上的某些气息,那是一个太拥挤的空间。拥挤到我的心脏被紧紧捏住,必须要凌晨偷偷下楼抽烟才能喘得开气。

我跳下床,光着脚跑出去。

走廊的尽头,已经站了两个人。一个穿着印花的睡衣,另一个披着件厚厚的外套。她们站在这个城市十六层的高空里,沉默不语。是1607和小汀。两个人抽着烟,并不看对方。只是望着外面的天。是初冬的天了,还是很黑很黑,我看不到启明星的位置。她们没有吵架、没有对骂、也没有交流。一时之间,我甚至分不清在屋里梦见的场景是真、还是眼前这幅场景是真。我想加入她们,又仿佛有只亚克力的透明罩子隔开了我和她们。

凌晨4点15,我转身回了房间,重新开始回到真实的世界。

14.

银桑似乎真的就这样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小汀发给我那条视频的录像:1607牵着两条狗,走出小区门口,她无所事事地看着两条狗相互嬉闹。街上车水马龙,公交车、出租车、银行押运车、警车一一穿过,忽地1607就不见了,只剩下路西法和银桑站在街道上。狗绳无力地盘桓在一旁。银桑被远处的油烟香气吸引,加入车流向前跑着……

“再往后的影像还有吗?”尽管希望渺茫,我还是忍不住向小汀求证。小汀抱歉地摇摇头,“再远处的摄像头就没有录到它了。”我坐在1622的美甲室中,蜷缩起双腿,抱着膝盖。“你很喜欢它吧?”小汀整理着为上一位客人贴睫毛时留下的工具。

“不好说。总觉得我和这个城市本来就没什么瓜葛。我是为了一个男人才来这里的。然后又养了它们俩。现在,男人没了,狗也没了,好像很快就只会剩我一个人了。”

小汀中断手上的工作,看看我,确定我没哭,然后才说:“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惨,我觉得你这样蛮好的。人和人讲缘分,人和狗……也是讲缘分的。”谈到狗,小汀就会不经意地蹙眉。我知道,她有轻度洁癖,总觉得那些毛茸茸的小生灵会携带细菌,她对猫狗一类的宠物从来都是避之不及。然而她能懂得我失去银桑的难过,她愿意安慰我。

丢狗事件发生后,我和1607就疏远了一些,和小汀走得近了。毕竟,我也是需要朋友的。和方宇分开后,我才确认了这一点。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只需要方宇,只需要爱情。我不甘心,缠着她问:“你老公的那个朋友……能再托人帮我找找看吗?”小汀无奈地看着我:“我近期不会再和他联系了。我想他疯了。”小汀经常说别人疯了,在她眼里,很多人都是有些疯狂的。

我不以为意,“拜托了,或者你给我他的联系方式,让我试试。”这有些不太礼貌,但为了银桑,我愿意厚颜无耻一些。小汀拖了一只椅子过来,坐到我对面,说:“他是个赌棍。不仅我不能联系他,你也最好不要联系他。他会接着这个机会敲诈你、勒索你、找你要钱。一次就够了。”

我意识到什么,握住她的手:“上次的事,他找你要钱了吗?”小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挑起一支烟,在指尖把玩。她爱干净,是绝不会在室内抽烟的。“没有,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向我要钱。但我只是觉得,很厌烦。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赌够,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过够。”她的狐狸眼挑起来,看着我,眼神却很亮,“对了,你说过,这里快下雪了对吗?”“是的。”我看着日历,“往年这个时候都会下了。”小汀也打开她的手机,让我看她放在购物车里的东西,“看,我帮我妈选的家居服、新的床单被罩,她喜欢花,喜欢大朵大朵的花,我买的都是带花的。”

她的美甲工作室是这座公寓里少有的LOFT户型,一层作为工作区,二层可以改造为榻榻米。小汀引着我去二层参观,笑着跟我讲她要把这里放满带花的东西,“俗气是俗气了一些,但是我妈一定会喜欢。”“今年我陪她从这里过年,看看雪,多好。”小汀无限神往。

走廊里隐约有凄厉地叫声传过来,小汀侧着脑袋,有些惊讶地说:“我听声音像是住1607那位。”我们冲出门,走廊已经站了许多人,保安老张黝黑的脸上急得满是汗水,他拿着工具,在物业经理的指导下试图撬锁。1607的房间里,不时爆发出女人的尖叫。我和小汀面面相觑。分开人群,我走上前,贴门喊着:“姐姐,是我。你开开门。”

1607依旧愿意回应我的声音,她哭哭啼啼地说:“阿May,是你。这些东西都坏了……”“坏,什么坏了?”物业经理和保安老张很紧张。

“你们走开,都走开。”1607又歇斯底里地叫起来。物业经理不肯,他怕出事故。围观的人群也越聚越多。那些自带板凳晒太阳的老人们也特意坐电梯挤了上来。小汀挡在电梯前,阻挡看热闹的人涌入。她打了个很肯定的手势,命令物业经理带着人退到一边去。

漂亮女人下的命令一向有说服力。我投去佩服的一瞥。

1607在房间内哭喊着:“阿May,是不是你?”我赶紧说,是我,是我。她把门开了一条缝,拉我进去。

15.

房间一如往常,依旧是一张床、一个小电视机,顶天立地放满钟和沙漏的书柜。让我惊讶的是,这些天来,1607竟然又收集了如此多的沙漏。书柜被塞得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沙漏。

“什么,什么坏了?”我问。

1607哭肿了脸,伸出一个指头指向书柜,“沙漏坏了,表也坏了,全坏了。”“它们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掂起一只沙漏。1607又爆发出一连串的尖叫,我赶紧放下,手足无措。“它们,它们都不动了……”1607捂着自己的耳朵,后背紧抵住墙,像是在抗拒一个真相。我小心翼翼地巡视着——这些沙漏和钟表并没有坏,只是沙漏的一头已经漏尽了,而几只表又恰恰没电了,时针和分针停在接近5的地方。

我蹲下来,拦住1607的肩膀。她的头抖动着,挽成结的头发丝丝缕缕掉落下来。我尽量放低声音,“没事的,没事的,它没有坏,它只是需要倒过来,你看,我给你修好……”

她的呼吸放缓,我才敢慢慢站起来,一步步挪向书柜,像捧住流沙那样,托起一只沙漏,重新回到她面前。

“我们把它转过来。”我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和我一起把沙漏倒过来。淡紫色的细沙簌簌地从沙漏的一端流向另一端,很快聚成一条细滑的缎带。“把每一只都换个方向就好了,没事的……”我轻拍1607的背,她痴痴地望着流沙滴落。

门开了,物业经理、保安、小汀陆续进来,门开看热闹的人慢慢散去。小汀默默地把书柜里每一只沙漏调转了位置,又将落满灰尘的木板依次擦洗干净。从灰尘的厚度来看,这个书柜从未被打理过。1607闭起眼睛,拒绝和任何人交流。直到我和小汀买来电池,让那几只钟表也滴答转起来。房间里重新滑动起由沙子落下的声音和钟表的声音组成的圆舞曲。

我们扶着1607,把她安放在那张小床上。我皱着眉头,担忧地看着她,和小汀商量:“我们要不要给她家人打个电话,你知道她丈夫的联络方式吗?”小汀对我使个眼色,我们走了出去。

关门时,1607说:“你是个好人,我要报答你。”声音嘶哑,我不知道她说的是我还是小汀。

16.

“她没有老公,是她妄想的。”小汀斩钉截铁。

我问小汀为什么。1607也许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她应该会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她的年龄、秉性、厨艺,都太像一个“妻子”了。小汀摊摊手,“我反正没见过。以前和我关系好的时候,她经常讲,她十几岁就认识她老公了,满世界跟着老公跑,去做生意。永远都只讲这一段,问她关于老公的细节,一会是瘦高个生意人、一会是胖胖的厨子,永远前言不搭后语。”

“你知道我是怎么和她熟识的吗?”回到美甲室,小汀的声音才回到正常的音量。我摇摇头。“她有失眠症,每一夜都无法入睡。我呢,那段时间也遇到些难事。你知道的,我那个赌棍老公……欠了不少钱。我睡不着就起来抽烟,发现她也在。”我想起那天夜里两个人一言不发抽烟的样子,问:“你是说,1607每天夜里都站在走廊里抽烟吗?”小汀呵呵笑起来,像恶作剧得逞,她笑得前仰后合,“对,不只是在那里抽烟。她还挨家挨户贴门听,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她总担心别人说她坏话。你家有狗的事情,也是她听到的……”“所以那天在电梯里你提醒我留心她?”小汀收起玩世不恭的样子,点点头,“我是真的担心她脑子不正常。”

知道这件事后,我也格外留心。有时半夜我会突然惊醒,然后蹑手蹑脚下床,贴在猫眼上看外面是否有人在偷听。元旦,我有了一天的假期,睡醒之后,开始整理这间小公寓。放置在角落的玻璃小碗提醒我,1607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我问路西法。

银桑丢失后,路西法形单影只,不像以前那么好动,常常在飘窗旁一趴就是一整天。楼下渺小的人群、车流再也不会让它快乐地叫起来。它冲我摇摇尾巴。

敲开1607的门,她有气无力地站在门口,看起来刚刚睡醒。

“元旦快乐!”我说。无论如何,无论她的行为有多古怪,她毕竟在我最孤单的时刻给过我熨帖脾胃的安慰。她点点头,肿起的眼皮透露着主人的疲惫。她没有请我进屋的意思。

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发现里面摆满了沙漏,连电视机都被沙漏围成一个小小的四方形。“你还好吧?”我试探着,像把气氛弄得愉悦起来,“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今天元旦,我请你吧,咱出去吃些像样的。”她摇摇头,费了好大劲似的才张开嘴:“我不出去了,今天我要睡觉……我已经十多天没有睡着了。”“今天……”我意识到她脸色非常古怪,如干涸许久的枯田,被涂抹上了青灰色,“你吃什么了?”“安定,保安老张要了我五百块钱,才弄来这么些粒……”她说着,眼见整个人就要滑落下去。

我赶紧扶起她,紧张地问:“你,你吃了多少?”“我忘了。太困了,我就是想好好睡个觉,可是,它们不让我睡……”她的手软绵绵地,向身后一摆,暗示我这些沙漏和钟表让她无法入眠。我拖着她野象一般的身体,挤进房间,床边滚落着一盒安定。一片都没剩。

“不行,咱们得去医院。你把家里人电话告诉我。”我没有处理过这样的情况,头皮都好像要炸开了。她扶着我的腿,软下去,乞求我:“不要,我没有家里人了。你让我睡一会儿。睡醒了,我给你做饭……”她闭上了眼,我刚想惊叫,想起那些围观的黄色面孔,捂住了自己的嘴。慌乱中,我在手机上胡乱划拉着,“你等等,你不要睡,我打急诊电话,马上,马上就来……”拨出的数字却是方宇的号码。离开了方宇,我似乎没有能力处理这样紧急的情况。我唾骂着自己,然而大脑已经完全停摆。

我架起1607的腋窝,拼尽全力将她向外拖,向拖一件陈旧的家具。“不要打我。”她迷迷糊糊地说。来到走廊,我大喊:“小汀,小汀!”1622似乎还有客人,小汀是全年无休的,她和客人一起探出头来。她手上还捏着绯红色的指甲油,客人高高提起手腕,唯恐未干的甲油弄脏衣袖。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小汀扑过来,我很少见到她这样惊慌。指甲油跌落在地上,随着小汀的步伐印上了几只可疑的红点。

“她吃安眠药了。”我补充,“保安替她买的。”

“去医院,马上。”小汀在,我的主心骨也跟着回来了。她疾跑回美甲室,对顾客好言相劝着,然后冲进房里,斜背起一只镶了彩钻的精致小包。

“不要,不要去医院。”1607还有意识,在地上翻滚着,如同孩子那样撒泼耍赖。“你会出生命危险的。”小汀蹲下身子,握住1607的手。1607只是一味地猛烈摇头。小汀叹了一口气,联系了物业。

“还好,老张没有买到太多,那一瓶里总共是有十几片。”小汀仰头望着我,像在征求我的意见,然而未等我开口,她已有了主意,“这样吧,我来帮她洗胃。”

17.

小汀用浇花的壶灌满温水,让我掰开1607的嘴巴,然后向里面倾倒。1607发出痛苦的声音,小汀面无表情。她用左手熟练地撑住1607的牙关,右手伸向1607的咽喉,巧妙地触碰某个部位。1607的肚子和喉咙一颤一颤,终于吐了出来。小汀的手上、臂上、短裙上,都沾满了淡红色的液体。美甲室里纯白的羊毛地毯也因此变得浑浊。小汀伏在上面,仔细地嗅闻,然后说:“算她胆子小,吃的确实是普通安眠药。我还以为这女人服毒了呢。”

“不过,她得有三四天没吃饭了。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了,全是胃液……”她从手机上下单,准备让外卖送来温牛奶和南瓜粥,“吐过的人,喝些东西,养胃。”我像个小学生一样站得笔直,哪里也不敢去,只敢在桌前帮她整理被打翻的美甲用具。

她抱着1607的脑袋,蹲坐在一旁,仰头看着我,苦笑:“你说我为什么会这些呢?我让她们这些求死的人死了多好呢?”我说:“我只知道你会帮人做美甲、接睫毛,没想到你还会帮人催吐。”小汀看着自己满是污浊液体的手,数着:“先是我妈,再是我老公,然后又是她……哈,安眠药、农药、碘附……甭管喝了什么,我都能弄出来。你说我帮这些想死的人省了多少钱?”

她的头垂下去,长发盖着脸,她用指尖点着1607的脸,分不清是嗔怪还是怜惜:“你啊你啊,有什么好求死的呢?我都没有死。活着多好,活着你才能打扮漂亮,活着你才能让那些看不起你的王八羔子知道你有多大本事。知道吗?”

外卖送来了食物,我和小汀一勺一勺地给1607喂到嘴里去。小汀显然没有解气,还是数落着她,“我啊,真是瞧不上你们这些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人。男人不要你了,你想寻死;欠钱了,你想寻死;睡不着觉了,也想寻死。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你告诉我。”1607的脑袋软软地靠在我胳膊上,拒绝睁开眼。喂一勺汤水进去,她就流一滴眼泪。

“你是个好人,我要报答你。”这次,我们都知道她说的肯定是小汀。

小汀笑骂一声,“我稀罕你报答?你少骂我声婊子我就很痛快了。”

18.

我又让1607恢复了遛狗的“工作”。只有遛狗的时候,她才能精神头下去走两步,才愿意挤到菜市场,挑选应季的莲藕、西芹、白菜,和猪筒骨。她对仅剩的这一只路西法非常小心,不仅手上握着狗绳,腰上还额外系了一条,她向我保证:“你放心,天大的事我也不会撒手了。”

冬季的夜来得很早,每当天变得黑一些,1607就一定会站在楼梯口等我。有时我觉得挺温馨,有时也觉得像个负担。偶尔有加班或者聚餐,1607就一直站在那里。她向晚归的我说:“你怎么才回来啊,你的狗,你的狗没有人陪,多可怜。”

不是特别疲劳的时候,我会叫上她还有小汀一起涮火锅,大多数时间是我和小汀兴高采烈地聊着天,而1607则在旁边添茶倒水。似乎我们习惯了她这样的服侍,她也习惯了这样对待我们。“过年时,我妈就来了。她来了,我就放心了。”有次小汀喝了酒,眼皮泛着红,别提多妖娆,“你知道多可笑吗?”她抓着我的胳膊,让我猜。我猜不到。她说:“我妈早就该来。结果,结果我爸让她去给我爸的野女人伺候月子,她就去了。”

“应该砍了他。”1607没头没脑地说。

小汀哈哈笑起来,笑得很轻浮,那样子真是有些好看。

她指着1607,说:“你说得对,我应该砍了他。我早就该砍了他。我小时候就该砍了他。让我妈遭了那么多罪。”她们两个人又都开始问我这个“假本地人”,这里到底会不会下雪。我十分肯定,“下的,肯定会下的。你问问周边的人嘛,都知道的。我们这个城市,迟早要下雪。”

“哦,我喜欢下雪。白白净净的。”1607含住一块羊肉,“我老公说,带我去外国看雪,去长岛。”小汀又爆发出那种带些放浪意味的笑,她用力拍着1607的臂膀,“我说姐姐,你别骗我们了,你根本没有老公。长岛也不会下雪。”

那块羊肉还含在嘴里,1607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小汀还是一味地笑着,直到笑得崩出眼泪。我们也跟着笑起来。

19.

年前的一天,我加班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天上刮着北风,我总觉得空气潮湿,似乎很快就要下雪了。1607还在那里等着我,路西法冻得瑟瑟发抖。“姐,你们从家里等我就行了,不用每天都在这里。”

1607很慌张,她一遍遍问我:“真的会下雪吗?”再不下雪就来不及了,她说。

我困惑地看着她,“什么来不及了?”“那些,那些表,那些沙漏,又要坏了。”她很紧张,身体挺得笔直,走起路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甩胳膊。

“没事的,坏了,坏了我给你修……”我们两个人带着路西法走进公寓楼,1607立住了,拉着我的衣袖,说:“你看,三部电梯都在16层。”确实,三部电梯同时停在16层。

“这没什么,巧合而已,巧合。”我安慰着她,把她连同路西法拽进电梯。她半信半疑地左右打量,那天的我恰巧精疲力尽至极,暗暗祈祷着这位姐姐千万不要发作。

电梯停下,1607慌里慌张走出来,拎起脚跟,悄无声息地伏在每一间房屋门口听着,挨个

“你……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带了怒气。她竖起手指,让我安静。直到听到1622门前,她惊恐地看着我,说:“里面有人。”我伸了个懒腰,路西法也试图挣开绳子向我的房间跑。它冻坏了。

“肯定有人啊,也许小汀有顾客,也许小汀在休息。回去吧,我们都累了。”“不是小汀。我看见她下午出去了。”她紧张地说,“而且小汀喘气不是这样。”

“出来——”她拍打着房门大喊,“你们给我滚出来。”

我害怕她把整座楼的人都喊醒,拉住她的胳膊,求她:“我的姐姐,咱回去吧,我给小汀打电话。”

她目不斜视,执拗地捶打着房门。

“出来啊!滚出来!”她开始踹门,在黯淡无光的走廊里。

路西法被她的疯狂惊到了,汪汪大叫着。十六楼的其他几户有人开开门看看,骂了一句“神经病”,又重重关上门。

“真的有人。”她说。

她转身跑到走廊尽头,助跑之后又冲过来,咚地撞在门上。第三次撞门的时候,门开了。屋里黑压压的,等适应了光线,我才看到,真的有人。不是小汀,也不是顾客,足有六七个高矮不一的男人站在屋里。

我死死拉住1607,不让她向前,“我这就给物业打电话,然后报警,你别过去。”我熟练地在手机上拨弄着。1607挣开我,啪的一声摁亮美甲室的开关。所有的灯白刷刷地射向那一群男人。我这才看到,美甲室里能砸的已经砸了,能搬的已经搬了,能糟蹋的全糟蹋了。小汀给她妈妈买的那群带花的床品,被剪得稀碎,踏满脚印。

那几个男人的双手藏在背后,还是露出了麻绳和黑布的一角。“你们想干什么?”我的声音高了八调,前所未有的气势汹汹。有个矮个子男人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口,摁在美甲桌上。“不干什么。叫她出去谈谈。”

“她的美甲室不可以抽烟。”1607说。

男人哂笑一声,不置可否。

“谈谈,可以啊,你给她打电话谈,你白天来找她谈,都可以啊。你把这里弄成这样子,是什么意思?”我厉声质问。

“电话,打了。这女人不接。和她男人一个德行。欠了钱就想跑了?”许是被烟呛着了,男人向地上啐出一口浓痰。“

她的美甲室不可以抽烟。”1607说,她低头看向那口痰。我靠近她,试图拉住她,但发现她几乎不可撼动。我只得压低声音告诉她,“保安这就上来,咱们从外面等。”

“她的美甲室不可以抽烟。”1607重复了一遍,惊讶地看向我,似乎我也是共犯,“你是知道的,她的美甲室不让抽烟。”

“我想抽就抽。别说抽烟,想抽你也一样丑。”那个矮男人被1607的奇怪行径惹恼了,滚烫的烟头朝着1607,险些摁到她鼻子上。

“别对着我喷烟。”1607说。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接着加大了力度,一口口浓烟喷向1607脸上。我说:“够了!马上就要来人了,你们注意自己的行为!”他笑起来,浓白的烟雾吐向我。

突然,他的笑像是卡住了,丢掉手上的烟,不可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殷红一片。小汀修眉的小刀被1607深深插到了男人的喉咙里。小汀很仔细,她的小刀每次都清洁得极为干净,打磨得亮亮的。1607的力量很大,一支小巧的修眉刀,整个地摁进了那个男人的喉咙里。

他再也没法向着女人喷烟了。

20.

我搬离了十六楼。那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其实1607杀人的时候,保安已经从电梯出来了,也就是那么一分钟的时间差,让1607造成了惨案,也造成了1607的惨案。保安老张冲到现场的时候,1607没有了刚才的英勇,反而无比兴奋。

她像见到亲人那样抱住老张,说:“你来啦?”“我来了。”“是我干的。他总是向着我喷烟。”说完这些,1607说,“我太累了,你知道了吧?知道了我就去睡了。”

然后她分开那群目瞪口呆的男人,从十六楼跳了下去。

但是她并没有爽约——年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是个房产中介,他说:“姐,公寓合同的更名手续办好了,你什么时候来取一下?”

我愣了很久。中介以为信号不好,反复地告诉我,名叫苏红的委托人,把自己位于1607的公寓过户给了我。

“姐,你在哭吗?”中介发现并不是信号的问题后,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没有哭,我只是想起走廊尽头那个胖大的背影。1607,不对,苏红这家伙,她真的从不失约。她用她的方式,报答了我们两个“好人”。

很久之后,保安老张还在孜孜不倦地给楼下晒太阳的老头讲这件事:一个叫苏红的女人,曾住在1607房间。她在杀了那群高利贷讨债人之前,就已经是个杀人犯了。她杀了自己的丈夫。原因是家暴。她逃了很久,终于选了我们这个城市。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我感到好像被谁给骗了,我这会儿才真的哭出来——1607没有失约,苏红没有失约,雪却失约了。

整个十六楼,一个冬季都没有下过雪。

——————正文完——————

真实姓名:任明潇

学校及专业:澳门科技大学 创意写作博士在读

详细地址:广东省珠海市横琴镇南方三一大厦2-2201

Emma.ren@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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