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葛水平的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
文 / 陆相华
沁河岸边的村庄,水街有着隐秘的从前。迤逦于自然的河流形态,端庄来自两旁的老旧建筑。村民在水道里取水、洗涤,在平台上聊天吃饭。水流声里一条条生命游动,性急的孩子不等伏天,早已光溜溜跳进了河水。岸上的女子,手臂如凝脂,脖颈如玉兰。充满烟火气的大院内,人们坐在廊棚下听雨,猫啊狗啊的。一巷子蛙鸣浮起来又落下去。而今,灰黄墙壁夹出一路青苔,露出一枝绿树。我是否要追随一条河流流浪下去,在白与黑的交接中,做一个河岸初始的人,一个简单的人,爱或者走,在岸上打坐,在河道放牧,等月亮落入梦中。天空,把花魂糅进去的云朵给我神秘,给我引领。空气绝对新鲜和纯净,不知名小鸟的啁啾遥远了一切,一条小路被水漫过,人走在水路上,两行杨树形成密匝匝绿色的拱道,在一个马蹄形的缺口前水流分开到两边山脚下……
很多作家都有精神寄寓,莫言有他的高密乡,孙犁有他的白洋淀,贾平凹有他的商州,汪曾祺有他的高邮,徐志摩有他的康桥,王小波有他的长安。葛水平有她的沁河,因为沁河不但有她的童年,还有许多天籁之音;因为沁河不但有她繁华深处的街巷,还有她的爱与坚守。
朔源而上,打捞童年的碎片
沁河,又叫沁水,古称少水、洎水,是黄河的一级支流,发源于山西省沁源县,干流流经沁源、安泽、沁水、阳城、泽州等县市,流经河南济源市、沁阳市、博爱县、温县,至武陟县方陵村汇入黄河。沁河全长共485公里,落差1844米,流域面积13532平方公里。2011年10月,著名作家葛水平开始沿着沁河行走,走进沁河曾经流过的村庄。历时一年多,深入体验沁河流域的历史、文化、生态以及乡村的风土民情,写出《河水带走两岸》一书。该书约30万字,由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其中图片由程画梅、阎法宝、杜宇明、杨军、赵宏伟等人提供,是一本具有较高文学价值和学术价值的丛书。
葛水平,女,山西沁水县山神凹人,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有小说集《喊山》《裸地》《守望》《地气》《甩鞭》《我望灯》等,中篇小说《喊山》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2005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甩鞭》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度优秀小说奖,《比风来得早》曾获2007年度《上海文学》奖,长篇小说《裸地》曾获剑门关文学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山西省五一劳动奖章等。其中小说《喊山》被改编成电影,编剧的电视剧有《平凡的世界》《盘龙卧虎高山顶》等。多年来,葛水平一直保持其独创的创作风格,她的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将种种与沁河有关的乡野元素在行文里交织蔓延,其中有土地的温暖、姓氏的亲缘、生命的灵魂、裸露的荒凉,令读者时而拍案叫绝,时而仰天长叹……
葛水平说:“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乡村,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他以饱满的形象。而乡村,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过去,都将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活着的人,生长的过程,不是随意地看着过去的日子凋零,而是要在过去的日子里找到活着的人或故去的人对生活某种目的或是境界。”
“小闺女,快快长,长大嫁给洋队长;穿皮鞋、披大氅,坐着飞机嘟嘟响!”葛水平的童年应该是清澈的,沁河也是清澈的。“我”俯身就地一气喝了数口,一阵剧烈的清澈刺进骨髓,“我”体会到了水如何奔流。在“我”的躯体内,它将我的胃囊壁上生成露珠。“我”和童年的小伙伴望着飞跃村庄上空的飞机,大鸟的翅膀下,惊喜、尖叫声中,一首儿歌让“我”满含热泪。“我”抬起头来,山崖壁上有大小不一的洞,能感觉到那些洞都有水出,把手伸进去,它的深度淹不到胳膊,水面刚能把平放的巴掌淹住,鞋面不小心会被水打湿……走到了沁河的源头,“我”的眼睛湿润了,因为:羊群代替了河水成为河道流淌的植物。源头在“我”身后一百米远的地方,就已经看不到水了。“我”躺在有着许多羊粪粪蛋蛋的草丛间,情绪比较复杂。源头的河床那么宽,那是常年流水落下的样子,而“我”现在却只能用幻觉来填补它的空缺……
“沁水河边古渡口,往来不断送行舟。”由于沁河总体水量的减少和沁河水被过渡开发利用,昔日的繁华的渡口已变成了今天的涓涓细流。放羊人说:“也就几年的光景,什么都没有了。”一种贴近泥土说话的口气。“我”看到台地上的秋庄稼卷曲着叶子,阳光电一样烤着它们,一个旋风旋过来,没有旋走,头与尾咬在一起,越旋越大。河道里什么也没有,它们孤独得只能同自己的影子搏击。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嚷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什么?做饭、炒菜、包饺子……”这儿歌的情味,还有童年的伙伴,不时泛起多少人的记忆。葛水平说:“在我童年的每一天的期盼中。最持久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坐在别人家的门墩上,阳光照得我暖暖的,屋里进进出出的人踩着我的影子或用他们的影子重叠我的影子,我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守门的狮子。”“我”顺着河流走过去,老屋子门前的柱础散乱地在街道上扔着,随处可见。一对上好的柱础,形制各异,动人心魄,让人为匠人的胆识与智慧而激动。可惜村民的离去,这里成了经年累月沉睡的石头。如今的老屋没了门墩,没了柱墩,显得如此不安而又弱不禁风。安泽良马的一户村民说:“夜里听外面的柱子下有声响,像是给轮胎打气似的,一早见柱子下支着两个千斤顶,柱墩子不见了。”
葛水平说:“在追逐童年的记忆里,我找不到我的青山绿水了。我对所有的要求将变得迫切起来,只有乡村才能缓解我紧张的情绪。它让我生动活泼。乡村成了我生死不移的眷恋与诱惑。”
沁河,它给人间永远的恩惠,它给人们秋日灿烂的金黄。“我”沿着它的河岸走,“我”已经找不到黄土的道路,只有黄土的道路上,牛粪才能蒙上一层粉白的细尘。“我”一路沿着河道走来,与旷野的寂静一样,“我”祈祷河水长流:希望上苍让“我”听到弦响般的风声和水声、燕声和人声。“我”走过春暖花开,“我”走过内心的依恋和不舍,“我”看到一只乌鸦的黑翅,在一块棉花田里张开,在另一块麦田里收拢,它望着虬枝苍劲的老树,叫着,把河流推向远方,推向野花次第的远方,推向炊烟飘荡的千万年后消散的远方……
本真天性,奢华与贫穷并存
葛水平说:“天下事原本就是大地由之的,大地上裸露的可谓仪态万千,因天象地貌演变而生息演进的乡村和她的人和事。乡村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乡村活起来了,城市也就活了,乡村和城市是多种艺术技法,她可以与城市比喻、联想、对比、夸张,一个奇崛伟岸的社会,只有乡村才能具象地、多视角地、有声有色地展现在世界面前,并告诉世界这个国家的生机勃勃。”
《高于大地的庙脊》是一篇既有文学性,又有学术性,同时还兼具好多哲理性的文字:“我”一直认为寺庙是村庄长出的最好建筑,它的出现,始终没有因为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边远地带而寂寞简单,反而成为乡村百姓很不容易改变的狂热,带有偏执的性质。寺庙有一股强大的底层生活的气流在游动,你会觉得没有寺庙就不会有村庄的繁荣。有庙宇的村庄,只要进去,你永不会感受走进城市的那种陌生感。因为寺庙里有神化的痕迹和幻想,给村庄一个巨大的安慰。寺庙是乡民谋求幸福的天堂,乡民们对虚无缥缈的东西充满感激。乡民的天堂是华贵的,那种华贵也许只有民间秀才从书本里读到过,它的瓦楞轮廓分明,光亮夺目,它的屋脊应该是天庭欢乐。村庄里的寺庙,印象中它是走远归乡人的一个无形的客栈,走至庙门前,步子停顿的瞬间心里默念着保佑平安。
葛水平说:“沁河两岸的那一片辉煌我无法表达。”沁河两岸的寺庙,无论歇山顶、悬山顶、硬山顶,它们的脊瓦上都会挂着五彩琉璃。雨后初晴,若有阳光,透过水雾还能看到七彩虹霞。沁河流域的琉璃烧造工艺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历经宋、元,工艺革新和技术改进,走到明清时可说是达到鼎盛。住在近山的地方用石造屋,住在近水的地方用贝壳和着涛声造屋,住在自己心境里的人用宗教造屋。沁河两岸煤矿、矸石土、石英砂、铜、锰、铝土矿和方铅矿等资料极为丰富,充足的原料为琉璃的烧制营造了基础条件。比如:琉璃瓦、脊筒、宝顶、脊兽、鸱吻、瓦当、滴水,琉璃影壁、琉璃塔、牌坊、棺罩、香炉、狮座、童枕、熏炉,中堂前几桌上的佛像、狮子、烛台、供盘……继秦砖汉瓦之后,琉璃在建筑领域广泛应用的典型范例又入了厅堂。
塔和村庄一起存在。佛塔上整块的琉璃样式不一,虽然都是佛教故事,可它的底部写着某某村某某人家所出资烧造的姓氏。那一疙瘩银子集资送到琉璃匠人乔家窑前时,他们便双手接住,然后用心再把那家人的福气印一样盖在塔身,佛在看得见的地方俯视,繁华的世界,金钱、财富和权力耗费了多少视线和精力,又由此衍释出多少难以预想的结局。
“当我有限的记忆因岁月漫漶得模糊不清,而又迫切想回忆当时情景的时候,我什么都不顾忌了,只会躺在床上。”葛水平说她在沁河岸边寻得一张清中期富家小姐的闺床。精致的木格雕花完好无损,红色的大漆旧了,旧得纯粹成了一种时尚。床体采用贴金箔、嵌螺丝等工艺技法,共雕有十个戏剧故事情节,有《三娘教子》《龙凤再生缘》《唐伯虎点秋香》《琵琶记》等。每个作品形态生动,惟妙惟肖。描金人物故事更显出古床的华丽美艳。只是床板不太稳重,倏忽之间来一声响,那一声响倒叫“我”想起曾经的男欢女爱。床的三面有花格窗户,也都描了金。花格下画了人物故事,细细的婆娑的画面,那腰身,那兰花翘指,凤眼细眯着,往悠悠的时间深里去想,那真叫个袅娜……
繁华深处的街巷是孤寂的。旧时代的巷子在晚夕中常常带着怕,有一种情景在身后,一滴水一束阳光全都在巷子的尽头。黄昏眼乱的时候,有人扛着一捆草走过,草擦着巷子的墙,孩子们便开始进入了想象:有一个白衣女人,她的名字叫:“鬼”。女鬼走过,裙裾擦着地面,人是听不到她的声音,当听到声音时,看不见她的人影。就这样,黄昏的巷子是一段没有人敢走的路。有些传说都在王姓家族那棵老槐树下开讲,月明在槐树的枝梢间,月明走开的时候,似乎身后的那条巷子永远都不再有人走过。沁河的村庄,几乎没有街道的概念。除了巷子,就是山沟、河道。村落中大多数建筑都是沿着河道修建,也成了村庄的轴线。水街是自然形成的,没有中国传统的中轴线,也不具备中轴线的意义。
葛水平应该是一个风水高手,她说:“古人和今人是一样的,打破得了旧社会,打不破祖辈出大官的坟茔风水。”葛水平有过一段关于坟茔的描述:那便是陈家的坟茔。我靠着一棵树打量着这片山塬,二十亩地大的坟茔,天地间一个颜色,肃穆。坟墓从隐处进入显出,富贵一下就汹涌过来了。围墙里的坟墓,让我猝不及防,进入我眼帘的是两只兽,从骨架上看,是两匹纯种的贵族。从碑文上可以看出,陈氏家族在明清两代,科甲鼎盛,人才辈出。从明孝宗到清乾隆间的260年中,共出现41位贡生,19位举人,并有9人中进士,6人入翰林。在康熙年间,居官者多达16人,出现了“父翰林,子翰林,父子翰林;兄翰林,弟翰林,兄弟翰林”的盛况。我们的祖先,在泥土通往粮食的道路上,只有父农民,子农民,父亲农民,兄弟是农民。这是不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寓言,不知道和坟茔的风水到底有没有关系?
物中超物,时间与空间交织
葛水平说:“河水留住了手艺,手艺是时间留在人世的信物。时间储藏了激情、梦想、愿望,手艺在时间中点化了一个又一个冥顽之心。物中超物,本真天性,河水带着手艺走向天堂。”“我”从河道走往村庄,遇见的乡民总是乐观的,河流给了他们性情,给了他们生机,给了他们无比荣华。他们并不在意明天是否还会守着一条河流,或许他们的愿望就是走出去,把河流遗忘在身后。太行、太岳山是石头的山,石头静默,奇崛而粗犷。太行、太岳山褶皱里的村庄,没有一户人家离得开石头,逢到一个阳春好的天气,谁家盖屋不去起石头?那些流逝的时光,常常看到这样的场景,出山的条条小路上,拿铁链的,拿撬棍的,川流不息,一座山因为取石材有可能被一座村庄削平。比如门槛,比如锅灶,比如坟墓,比如门前的守卫,比如磨和碾子,不论是哪一种形态出现的石头,对于村民都可以视为一个独具个性的生命形态。
“聚天地之精华,得日月之灵气。”生命在时间转换中成长,那些顽石虽愚,在富于创造天赋,有着高贵心智的石匠的雕琢之下,必将以另一重生命形式获得新生。石匠的世界是一个创造的世界,斑驳的日影下,“我”看到那些历经年月的狮子,他们的螺髻贴着人的体温,长期触摸下泛着冷光,而这些创造历史和文化的石匠们,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留下。
历史是时间烧出来的,留存下来的匠人传奇往往都有点神奇的故事在边上烘云托月。沁河沿岸最有名的烧造匠人姓乔,在山西众多门派的琉璃师中,乔姓也是最多、延续时间最长的一支,乔氏琉璃出阳城。阳城乔家烧制琉璃从明正统年间开始,一直到清达到鼎盛。大庙小庙,乔家几代人烧造了多少琉璃?那些琉璃在屋脊上被照得明亮,而烧造它的匠人,生命死去又诞生着,死生之间延续着他们不外传的手艺。寺庙遍布对于乔家的窑口来说犹如金子埋在了他的门前。一座寺庙一种制度,屋脊上的琉璃因庙的规格不一便不能用模子脱扣。乔家做琉璃从来不用模具,技人无人能比。据说北京故宫的琉璃狮子和明十三陵的部分琉璃制品,都发现有“阳城琉璃匠乔”字样。
葛水平说:“铁匠铺永远是一个动词,红钢从烈火中钳制到铁砧上,锤起锤落,叮当磅礴,小锤点击,大锤紧跟。铁匠对于铁是一场浩劫般的惊扰。”北风呜呜吹过,农人看在眼里的伙计都拾掇完了,那么收拾好残缺的农具,沿着蜿蜒曲折的路走进铁匠铺。一个长长的冬季,锄头、攫头、铁锹、镰刀,日出或日落的声音,对于敏锐听觉的农人,大锤小锤的声音都是奢望,都是天籁,都是比时间要重要得多的来年春暖花开。那是一个打铁的镇子,铁匠们在集市上,搭起炉火,燃起炭火,拉起风箱,将烧红的铁块放在砧子上,抡起铁锤,甩开臂膀,叮叮当当,各人施展自身的绝艺,空气里弥漫着烧红的铁锈味,热浪紧似一阵,像潮汐,奔来涌去……
对于铁匠铺的描写,葛水平从来不吝啬笔墨,她还刻意地描述了一位“顾客”。猎人走进了铁匠铺,他是来漏铁砂的。“我”曾看到过一只狼的腹部,一杆猎枪冲着它直射过去,视野里没有遮挡,那只狼打了个滚抽搐着,它被猎人提回到村庄,它的胸膛开满了紫色的小花。
《说文》中有说:“窗在墙曰牅,在屋曰囱。囱从穴作窗。牖,以穿壁以木为交,窗也。”说到窗子,那肯定是宋朝最美。宋代窗户的精致美感,宋代人民审美极高,尤其是宋徽宗皇帝,那是一个被江山耽误的艺术家。因此,宋代窗户在宋人追求精致和情趣的推动下,变得越来越美,这种美,我们从传世的宋画中可见一斑。葛水平说:“我在沁河已经看不到宋代的窗户了,所能见到的传统门窗,大多是明清两代的遗构。一切都不再是从前,一切都在改变。”“我”穿行在老屋的四下,以免打断自己的冥想,我想念往昔。一间老屋,一盘火炕,读书的女子在通透的窗户前,窗外的世界旖旎媚惑,推开窗扇,把自己放在靠着窗户最近的阳光下,女子的脸,隆重地盈满了屋子里的富贵。
“有一种纹理,它沿着成长的肌肤深深嵌进来,我对家的概念,是一进门不由分说地陷进炕里,任何一种光影的闪现都不能去除我对炕的怀念。”什么样的年代,便有什么样的艺术,只有睡过炕的人才知道炕的好处。乡间窑洞里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沙发,炕是人们生活的舞台,进窑的人说话吃饭都坐在炕上。乡间的炕都是火炕,与脚地上的地灶相连接,烧火做饭时烟就从炕下面的炕洞子通过,饭熟时炕就热了。窑炕靠墙的一面画炕围子,沁水人叫“炕腰围子”,也叫“炕墙画”。会画炕腰围子的油匠在乡间很吃香,谁家没有两铺炕呢。炕腰围子的造型艺术形式,是壁画、建筑彩绘、年画的复合体。炕腰围子画的边道是很讲究的,常用的有:褪色边、玉带边、竹节边、卷书边、万字边、寿鹤边等等,可谓是百色百样、美不胜收。
葛水平说:“炕上的岁月是一个家族的红火,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故事早已变为我们的故事。再看小爷窑洞里的炕,除了蒲扇、苍蝇拍、烟袋、捻线陀以及凌乱的糖纸,也只剩下了的小爷、小奶的的从前。而今,扑簌簌往下塌落已经斑驳得模糊不清,隐隐没没的日子过后,我再也睡不回欢喜的从前。”
沁河情怀,此岸与彼岸相拥
冯骥才先生说过,“如果我们到中华大地上跑一跑,就会看到我们的文化多么缤纷与迷人,人民多么智慧,多么富于才华;同时也会看到它们面临着失传,眼看着曲终人散,人亡艺绝。每一分钟,我们的田野里、山坳里,深邃的民间,都有一些民间文化及其遗产死去,失去得无声无息。在历史上,我们对庞大、灿烂的民间文化缺乏整理,家底不清。所以我们有责任对迅速消失的民间文化进行抢救,把它整理出来。”《河水带走两岸》这本书正是由冯骥才先生题签,书中所有的文章,都和葛水平故乡的沁河有关。葛水平历时两年,走完了流经她家乡的沁河。她探访河水流经的村庄,探寻每一座村庄每一个物事中所隐藏的文化,这种探访涉及空间的移动,也涉及时间的风沙。
葛水平说:“世界上有一些可以和时间抗衡的东西,比如二胡。聆听二胡的声音,仿佛感悟人生境遇之外存在的永恒:如一条穿越千年沧桑的冰河静美而让人敬畏。”葛水平说她对二胡的热爱一是因为她父亲会拉一些二胡的曲子,还因为他的五爹是靠二胡养家的。
黄昏的是乡村最热闹的时候,五爹在窑脑上院边的条石上盘坐下来,放下他背上的二胡就在山神凹上空仙雾般缭绕开来。五爹的枝头功夫是有来头的,打小跟草台班子闯码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跟着师傅练茶水功。五根指头蜻蜓点水的在茶水上飞快地拍打,不能停一拍,不能溢出半滴。五爹的手指就这样在二胡蚕丝弦上练成了风的脊背,轻柔鲜活而又张力饱满。那神气内敛的力在你的听觉上充满弹性的韧劲,极有咬嚼。因为山里人喜欢热闹,五爹便联络了山外懂吹打的人成立了八音会。因此,五爹把最后一把蛇皮二胡给了父亲。五爹开始收集八音会的吹奏曲目,每天在窑门口大声抄来的曲谱,有紧长皮、四起头、急急风、节节高、戏牡丹、四十八梆、老花腔等。八音是:鼓、锣、钹、笙、箫、笛、管、唢呐等,这就逼迫五爹除了二胡之外还得会摸其他乐器。如今,两位老人都已离去,昔日的景致都随时间而永恒……
“面是由花朵经历季候修成的正果,皆是雨露、日月凝结的养分。”山西面食是地方传统特色面食文化的代表之一。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从可考算起,已有两千年的历史了,称为“世界面食之根”。以面条为例,东汉称之为“煮饼”;魏晋则名为“汤饼”;南北朝谓“水引”;而唐朝叫“冷淘”。俗话说娇儿宠称多,面食众多的称谓与名堂,正说明山西人对面食的重视和喜爱。葛水平笔下的面条更是经过了两千年的发展和传承,进而形成了擀、拽、揪、切、削、压、捻、搓、拨、檫、剔、溜等多种制法,以及煮、蒸、炒、炸、烩、炝、卤、拌等多种烹调方法。吃了由面粉糅精道的面,人才能长结实,才能长出硬面一样的肌筋,才敢向着离家很远的地方走,土地用它的出产养育着它上面的人。
葛水平说:“文学是一扇窗户,由此而向外观,可以有更清晰的视角,但也有它的误区。当一扇窗户告诉我们窗外风景时,文字的美好像阳光的芒刺,把金子一样的黄落溅在我们身上。我们看到了文字的美好,我们没看到写作者的痛苦、漠然、和牺牲。”
赵树理(1906-1970),原名赵树礼,山西沁水人,主要小说诗歌文学作品:《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邪不压正》《登记》《锻炼锻炼》《套不住的手》《三里湾》《三复集》《灵泉洞》《三关排宴》《十里店》等。时间让文字留下凭据,赵树理发表他的小说《小二黑结婚》时三十七岁,与鲁迅发表《狂人日记》时同岁。赵树理与葛水平都在山西沁水河边长大、走出来的作家;两人都曾是山西农村最底层的“土娃子”;他们的作品虽然有很大的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散发着浓郁的“山药蛋”气息。这样一种气息,是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因为他们的血管里都流淌着沁河的水……对于同乡作家,葛水平对赵先生有着较高的评价。她说:“一部《小二黑结婚》,足以代表一个时代。我在阅读他的作品、在不断走进他所叙述的人物和故事中,我清楚,是一条河和两岸的生灵规划了他的命运,同时也铸成了一个作家的品质。”
葛水平文笔是敏感的、细腻的、智慧的,她善于倾听隐藏在大地山河中的语言,以一个大女人的目光,将她遇到的山水和村庄流向历史的纵深处,从古到今,一点点回捋,盘点梳理,悉心打理那些隐藏在古籍中的文字,直捋到与眼前的山水村庄相遇;葛水平同样以大女人的目光,将她遇到的银、绣、小巷、石像、琉璃、窗、床等等物事,从文字记载的源头和其中牵涉的故事一寸寸抚摸,直抚摸到让这些物事都接了地气,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对应,得到了回答。这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文化人或者说读书人的视野和情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村不是村,看物不是物,所看重的,是比这些山水更长远,比这些村庄更繁华,比这些事物更生动的它们背后所承载的历史走向。在这样的目光和声音中,我们看到了一位作家的大手笔、大视野。
沁河对于葛水平,是她魂牵梦绕的故乡,是她的天堂与感恩,更是她的不舍与眷恋;而葛水平对于沁河,不仅是一个人的名字,她是一项文化行动的标识。葛水平说:“没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动人心魄。它的消失没有挣扎,没有难过。河流,大地音符般的曲线,当我看着它走失,看着土地张着龟裂的嘴唇,寂寞无声,而依附它的村庄像失水的南瓜一样干瘪时,我发现河水流经的村庄一个人也难以留住。我只能学圣者浩叹一声: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感通广宇,戳破时空的寂寞,我和我的朋友们要用图文记下了沁河两岸的奢华与衰败。我们走,我们会一年年走下去,走进我生命长逝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