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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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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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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灯影里的西湖

文 / 陆相华

初秋的杭州,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柔媚。风是软的,像浸了龙井的温汤,拂过巷弄里青灰的瓦檐,便沾了满袖的桂香;云是淡的,像被湖水洗过的棉絮,飘在西湖的上空,连影子落在水面都带着几分轻漾。我来杭州已逾五日,白日里踏过灵隐寺的苔痕,摸过河坊街的青石板,尝过知味观的定胜糕,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同住客栈的老杭州阿婆笑着说:“侬要懂西湖,得等夜里。等月亮爬上来,等画舫的灯亮起来,那才是西湖的魂哩。”

于是暮色四合时,我揣着阿婆的话,踱到了湖滨三公园的码头。夕阳刚沉到南屏山的脊线后,把最后一缕金红的光洒在湖面上,像有人将碎金撒进了碧玉盘,粼粼的波痕里,每一道都闪着暖融融的光。码头边泊着几艘画舫,朱红的栏杆被岁月浸得温润,舱顶覆着黛色的瓦,檐角挂着小小的铜铃,风一吹,便“叮铃”响,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湖水。

“先生,要坐船不?”一个软糯的吴语声从身后传来。回头见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穿一件淡蓝的土布短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细白的手腕,手里握着一支乌木桨,桨叶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湖水。

我应了声好,跟着她踏上画舫。舱内收拾得雅致,两张竹椅对放着,中间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两只白瓷杯,杯底沉着几片蜷曲的龙井,旁边还放着一小碟桂花糕,米白色的糕体上撒着细碎的金黄桂瓣,未入口先闻得甜香。“这是我娘早上刚做的,先生尝尝?”姑娘说着,提起桌边的锡壶,往杯里注了热水。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碧色的叶芽浮上来,汤色渐渐变得清浅,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混着桂香,漫进了鼻腔。

“姑娘怎么称呼?”我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凉。“叫我阿杏就好。” 她握着桨站在船尾,轻轻一推岸边的石墩,画舫便缓缓滑进了湖里,“我打小在西湖边长大,爹以前也是撑船的,后来身子不好,我就接了他的活。”

“先往断桥去,”她侧过头,指着前方,“这会儿天还没全黑,能看见桥的样子。”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座石拱桥横在湖面,桥身是青灰色的,栏杆上刻着简单的花纹,经年累月被湖水的湿气浸着,泛着淡淡的光泽。桥上挤满了游人,有牵着孩子的妇人,孩子手里举着彩色的风车,风一吹便“呼呼”转;有并肩而行的情侣,男生把外套搭在女生肩上,两人头挨着头,小声说着话;还有几位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着,时不时停下来指着湖面,像是在回忆从前的事。

“都说断桥不断,” 阿杏笑着说,“你看这桥,其实是完整的,就是到了冬天,雪落在桥上,阳面的雪先化,阴面的雪还在,远远看去,就像桥断了一截似的,所以叫断桥。”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你知道不?当年他们就是在断桥上遇见的,清明时节,白娘子撑着油纸伞,许仙递了一把伞给她,就这么结了缘。”我望着桥上的人,忽然觉得那些遥远的传说,从来不是书里的文字,而是活在这桥的石缝里,活在这湖的波光里。阿杏的桨轻轻一摆,画舫绕到了桥底,抬头能看见桥洞上方的石砖,砖缝里长着几株小小的青苔,绿意盎然。“以前我爹总说,断桥的砖是有灵性的,见过太多的人,太多的故事,” 阿杏的声音轻了些,“你看这砖上的痕迹,都是岁月磨出来的。”

离开断桥时,天色又暗了几分,天上的云从淡紫变成了墨蓝,岸边的灯次第亮了起来。先是湖滨路的路灯,暖黄色的光,像一串珍珠,沿着湖岸铺过去;接着是湖边人家的灯笼,红色的、橙色的,挂在屋檐下,映在水里,随着波晃动;再后来,远处的雷峰塔也亮了,塔身在夜色里泛着暖黄的光,塔尖顶着一颗小小的红灯,像一颗星星,落在夕照山上。

“那是雷峰塔,”阿杏指着远处,“以前的旧塔早就倒了,现在这个是后来新建的,不过样子还是照着以前的来的。”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豪,“我小时候,爹常带我去雷峰塔下玩,我第一次上去,站在塔上看西湖,整个湖都在脚下,可好看了。”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雷峰塔矗立在夕照山上,塔的影子落在湖面上,长长的,随着波轻轻晃。忽然想起那句“雷峰夕照”,虽然此刻夕阳已经落了,但塔在灯光下的样子,依旧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以前说‘西湖水干,雷峰塔倒’,”我轻声说,“现在西湖水没干,雷峰塔也重新立起来了,白娘子的故事,也还在被人说着。”

阿杏点点头,桨划得更慢了:“是啊,有些东西,是倒不了的。就像这西湖,不管过多少年,水还是这么清,山还是这么绿,故事还是这么好听。”

画舫慢慢向苏堤划去,越往湖心走,风里的桂香越浓。苏堤很长,像一条绿绸带,横卧在西湖上,堤上的柳树长得正盛,枝条垂到湖面,风一吹,便轻轻拂着水面,像是在和湖水低语。堤上的游人比断桥少些,大多是慢慢走着,享受着夜晚的宁静。阿杏说,苏堤是苏轼当年任杭州知州时修的,那时候西湖淤塞得厉害,到处都是葑草,苏轼就组织百姓,把湖里的淤泥挖出来,堆成了这条堤,还在堤上种了柳树和桃树,才有了如今的“苏堤春晓”。

“我爹说,苏轼是个好人,他不仅给杭州修了苏堤,还修了六井,让老百姓能喝上干净的水。现在苏堤上还有他的雕像呢,好多人都去跟他拍照。”她指着堤上的一处,“你看,就是那边,亮着灯的地方,就是苏轼的雕像。”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尊石像立在堤边,石像穿着古代的官服,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望着湖面,神情温和。石像旁边围着几个人,有的在拍照,有的在轻声议论。风里传来几句模糊的诗,像是有人在念“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轼写西湖的诗,真好,”阿杏说,“我没读过多少书,但我觉得,西湖就是最好看的地方。”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龙井,茶汤清冽,入喉后,余味里还有淡淡的桂香。望着苏堤上的柳树,望着堤上的游人,望着远处的灯光,忽然觉得苏轼当年挖泥筑堤时,定是怀着一颗为民的心。如今九百多年过去了,苏堤还在,柳树还在,西湖的水还在,他的名字,和这湖、这堤,成了杭州最温柔的记忆。

画舫划过苏堤时,月亮已经爬了上来,是一轮满月,皎洁的清辉洒在湖面上,把湖水照得像一块透明的碧玉。阿杏把桨放慢了些,让画舫在湖面上轻轻飘着。“你看这月色,”她指着天上的月亮,“落在湖里,多好看。”我低头望去,只见月亮的影子落在水里,岸边的灯影也映在水里,红的、黄的、绿的,和月色的白交织在一起,像一幅流动的画。桨声轻轻的,“吱呀”一声,又“吱呀”一声,像是在为这夜色伴奏。风里的桂香更浓了,绕着画舫,也绕着我们,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把这香气都吸进肺里。

“前面就是三潭印月了,” 阿杏指着前方的小岛,“那是西湖中心的岛,岛上有三座石塔,夜里在塔里面点上灯,灯光从塔上的小孔里透出来,落在湖里,就会有好多圆圆的光斑,跟天上的月亮对着,可好看了。”

画舫慢慢向三潭印月划去,越靠近小岛,越能看见岛上的景致。岛上种着许多树,有柳树,有桃树,还有几株桂花树,香气就是从那里飘来的。岛上的亭台楼阁也亮着灯,朱红的柱子,黛色的瓦,在月色里显得古色古香。阿杏说,三潭印月是西湖十景之一,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有很多人来。

“你看那三座塔,” 阿杏指着岛上的方向,“就在那边的水里,看见了吗?”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三座石塔立在水里,塔身为球形,中间是空的,塔顶是尖尖的,像三个小小的宝葫芦。塔身上有许多小孔,此刻塔内已经点上了灯,淡淡的光从孔里透出来,落在湖面上,形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光斑,有的大,有的小,有的亮,有的暗,和天上的月亮相映成趣。

“以前我爹常带我来这里,”阿杏的声音软了些,“那时候我还小,坐在船上,看见这些光斑,就觉得像天上的星星掉在了湖里,伸手想去捞。我爹就笑着说,这些星星是捞不起来的,它们是西湖的眼睛,看着我们呢。”

我望着那些光斑,忽然觉得阿杏爹的话很有道理。这些光斑,就像西湖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每一个来这里的人,看着岸上的灯火,看着天上的月亮,看着岁月在湖面上轻轻流淌。阿杏的桨轻轻一摆,画舫绕着石塔慢慢划,光斑在水里晃着,像在跟我们打招呼。风里传来几声虫鸣,还有远处游人的笑声,轻轻的,刚好和这月色、这灯影、这桨声配在一起。

“我给你唱首吴歌吧?”阿杏忽然说,不等我回答,她便轻轻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软,带着吴语特有的婉转,唱的是《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歌声落在湖面上,被风一吹,便散了,却又绕在耳边,久久不散。我靠在竹椅上,闭上眼睛,听着她的歌,闻着桂香,感受着晚风的清凉,所有的烦恼都像被这湖水冲走了,只剩下这温柔的夜色,和这让人沉醉的西湖。

唱完歌,阿杏又给我续了杯茶,说:“前面是孤山,要不要去看看?”我点点头,孤山的名字,我早有耳闻,知道那是林和靖隐居的地方,“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写下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句。画舫向孤山划去,越靠近,越觉得静,岸边的灯火少了,游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桨声和风声,还有偶尔传来的鹤鸣。

孤山是西湖中最大的岛屿,却叫“孤山”,因为它四周环水,独立湖中。岛上种着许多梅树,虽然不是开花的季节,但枝叶依旧繁茂,透着一股清雅的气。阿杏把船泊在岸边,说:“我们可以上去走一走,孤山上有林和靖的墓,还有放鹤亭,很好看。”

我跟着她下了船,踏上孤山的土地。脚下的路是青石板铺的,被月色照得有些亮,路边的草丛里,能听见虫鸣的声音。阿杏走在前面,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寂静。“你看,那就是放鹤亭,”她指着前方的一座亭子,亭子是木质的,屋顶覆着黛瓦,檐角翘着,在月色里显得格外古朴。

我们走到亭子里,亭子中间有一张石桌,四周有几张石凳。阿杏说,以前林和靖就是在这里放鹤的,每天早上,他把鹤放出去,鹤在西湖上空飞一圈,傍晚再回来。“我爹说,林和靖是个很洒脱的人,不愿意做官,就喜欢待在孤山上,种梅养鹤,写诗自娱,”阿杏的声音很轻,“他的诗写得真好,尤其是写梅花的,我虽然不太懂,但觉得读起来很好听。”

我望着亭外的梅树,想象着冬天梅花盛开时的样子:枝头缀满白色的梅花,淡淡的香气飘在空气里,林和靖坐在亭子里,看着鹤在湖面飞翔,手里拿着笔,在纸上写下诗句。那样的生活,该是多么清雅,多么自在。风里传来一声鹤鸣,清亮而悠远,从孤山的鹤苑里传来,打破了片刻的寂静,却又让这寂静更显深邃。

“你看,那就是林和靖的墓,”阿杏指着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土墓,墓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林和靖先生墓”几个字。墓的旁边种着几株梅树,枝叶环绕着墓,像是在守护着这位隐居的诗人。我们慢慢走过去,站在墓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月色洒在墓上,洒在梅树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那么肃穆。

“以前我总觉得,林和靖一个人住在孤山上,会不会很孤单,”阿杏轻声说,“后来我爹告诉我,他有梅花,有鹤,有诗,怎么会孤单呢?他心里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会觉得孤单。”我点点头,心里忽然明白,真正的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心里没有牵挂。林和靖有梅花、有鹤、有诗,他的心里装满了喜欢的东西,所以他能在孤山上隐居多年,过得自在而洒脱。

从孤山下来时,夜已经很深了,阿杏把画舫划离岸边,向码头驶去。湖面上更静了,只有我们这一艘船,在月色里慢慢飘。桨声轻轻的,灯影在水里晃着,桂香依旧浓,绕着船,也绕着我们。

“先生,你觉得西湖好看吗?”阿杏忽然问。“好看,”我认真地说,“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阿杏笑了,眼角的梨涡又露了出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好多人来杭州,都说西湖好看,有的人来了一次,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我爹说,西湖是有魔力的,见过它的人,都会想着它。”

我望着西湖的水,望着岸边的山,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阿杏爹的话很对。西湖的美,不是那种张扬的美,而是温柔的、内敛的,像一位江南的女子,用她的柔情,一点点打动你。它的美,在断桥的传说里,在苏堤的柳色里,在三潭印月的灯影里,在孤山的寂静里,也在阿杏的歌声里,在这淡淡的桂香里。

画舫快到码头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西湖,心里忽然有些不舍。舍不得这月色,舍不得这桨声,舍不得这桂香,舍不得这温柔的西湖。阿杏把船泊在岸边,帮我拿起放在船上的包,说:“下次再来啊,杭州还有很多好看的地方,春天的苏堤春晓,夏天的曲院风荷,冬天的断桥残雪,都很好看。”“会的,我一定会再来。”

我下了船,站在码头上,看着阿杏的画舫慢慢驶离,消失在月色里。风里依旧飘着桂香,远处的雷峰塔还亮着,三潭印月的灯影还在湖里晃着。我知道,这一晚的西湖,这桨声灯影里的西湖,已经刻在了我的心里,想起杭州,就想起这温柔的夜色,心里都会暖暖的……

202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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