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午后,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丝丝缕缕落在成都的街巷里。青石板缝里的苔藓沾着光,老茶馆的竹椅映着光,连檐角垂落的绿萝,都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我踩着这份柔软的光漫步,蜀葵的甜香混着盖碗茶的醇厚顺着微风钻进鼻腔,远处戏楼传来川剧高腔的婉转,时而清亮如溪,时而沉厚如石,把这座城的古意与鲜活揉得恰到好处。
我不经意拐进一条窄巷时,青石板突然收了声。巷口转角处,一座石像正沐着光伫立:藏青色长袍垂至脚踝,袖口沾着似有若无的墨痕,手中书卷半展,指节微微用力,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纸上落下诗句。他的目光越过巷弄的飞檐,落在远处锦官城的天际线,深邃里藏着几分忧思,又掺着些许暖意。走近看,底座铭牌上“陆游”二字刻得遒劲,指尖抚过石像微凉的衣纹,我忽然觉出一阵心悸,像隔着八百年的风,与这位南宋诗人撞了个满怀。
思绪随那阵风飘远时,南宋的剑门正落着细雨。乾道五年(1169 年)的秋天,陆游骑着一头青驴,裹着一身征尘,站在了剑门雄关下。彼时中原大地还在金兵铁蹄下颤抖,汴梁的宫墙碎了,黄河的浪里飘着流民的哭声,而他这位怀揣 “铁马冰河入梦来”壮志的诗人,却在朝堂的党争里屡屡碰壁,最终被派往夔州任通判。这趟入蜀路,于他而言是仕途的远迁,却也是一场意外的逃离,逃离临安的压抑,逃向一片未知的天地。
细雨簌簌落在蓑衣上,织成一层朦胧的纱。剑门的峭壁是青灰色的,像被岁月磨过的剑刃,直插云霄,崖壁上的藤蔓垂下来,沾着雨珠,风一吹便轻轻晃荡。陆游勒住驴绳,抬头望那“一夫当关”的雄姿,忽然觉得胸腔里的郁气散了些。他抬手拂去衣袖上的酒痕。这一路走得急,常靠酒来压下忧思,此刻酒气混着雨气,竟让他生出几分豁达。“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诗句从喉头滚出时,驴蹄踩过湿滑的石阶,发出“嗒嗒” 的响,像是为这行诗敲了韵脚。
剑门之后,便是蜀地的温柔。越往南走,草木越繁盛,田埂里的稻穗垂着金,溪边的芦苇摇着白,连风都少了北方的凛冽,裹着水汽拂在脸上。等他终于望见成都的城墙时,正是一个清晨:晨雾还没散,城墙在雾里若隐若现,城门口的挑夫扛着菜篮匆匆走过,卖豆浆的摊子冒着热气,香气顺着门缝飘出来。他勒住驴,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愣了。这哪里是战乱年代的城池?这分明是一座浸在烟火里的桃源。
成都给陆游的第一份礼物,是满城的海棠。他到成都时恰逢春日,刚住进驿馆,便被窗外的艳色惊了眼。推开窗,院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的像揉碎的胭脂,红的像燃着的火苗,花瓣上沾着晨露,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在地上成了一层花毯。后来他才知道,这不是驿馆独有的景致:“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走在街头,无论是官署的院墙下,还是百姓的竹篱边,都能看见海棠的影子。有孩童举着纸鸢从花树下跑过,风筝线勾住了一枝海棠,带下几片花瓣,落在孩子的衣襟上;老人们坐在茶馆门口的竹椅上,捧着盖碗茶,目光落在花树上,嘴角带着笑意;年轻的女子提着竹篮走过,篮里装着刚买的丝线,路过海棠树时,会停下脚步,摘一朵别在发间。
这满城的烟火气,渐渐熨平了陆游心头的褶皱。他两度任蜀州通判时,常骑着马穿梭在成都的山水间,把所见所闻都揉进诗里。
罨画池是他最常去的地方。这座唐代建的衙署园林,像一幅被时光浸软的画:池面平静如镜,菱叶浮在水上,被风拂过便起了褶皱,岸边的蜀葵开得热烈,红的、粉的、紫的,像给池边镶了一道锦边。“占胜芳菲地,标名罨画池。水光菱在鉴,岸色锦舒帷”,他常坐在池边的石凳上,手里握着书卷,看池里的游鱼吐着泡泡,听枝头的鸟雀唱着歌。有时会约上三五友人,带着郫筒酒来这里小聚。酒是用竹筒装的,打开时满是竹香,倒在粗瓷碗里,酒液泛着浅黄的光。几人边喝边聊,从诗文聊到国事,兴起时便铺开纸墨,在宣纸上写下诗句,墨痕落在纸上,与池边的景色相映成趣。
武侯祠的古柏,藏着他的敬仰。每次去武侯祠,他都会放慢脚步,踩着铺在地上的柏叶,听脚下发出“沙沙”的响。祠内的古柏长得高大,枝干虬劲,像一个个守护着祠堂的老者,柏叶的苍绿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诸葛亮的塑像端坐在内殿,羽扇纶巾,神态自若,眼神里藏着运筹帷幄的智慧。陆游站在塑像前,久久不愿离去。他想起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一生,想起自己收复失地的壮志,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他在诗里写下这句时,指尖还带着触摸碑刻的微凉。祠内的石碑上刻着《出师表》,字迹虽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笔力的遒劲。
杜甫草堂的茅屋,则藏着他的共鸣。他第一次去草堂时,天正下着小雨,茅屋的茅草有些破旧,却透着一股质朴的诗意。堂前的青苔爬满了石阶,阶下的野菊开得正好,黄色的花瓣沾着雨珠,显得格外娇嫩。他走进茅屋,看着屋内简单的陈设:一张旧案,一把竹椅,墙上挂着一幅杜甫的画像,忽然觉得像是与杜甫隔空对坐。他想起杜甫在安史之乱里的颠沛流离,想起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 的情怀,再想想自己如今的境遇,心中满是感慨。
“清江抱孤村,杜子昔所馆。虚堂尘不扫,小径门可款。”他摸着案上的木纹,仿佛能感受到杜甫当年在这里写诗时的温度。
成都的美食,更让他流连忘返。新津的韭黄是他的最爱。“新津韭黄天下无,色如鹅黄三尺余”,那韭黄长得粗壮,色泽金黄,像是用阳光染过的。清炒过后,入口脆嫩,带着淡淡的清香,连吃三碗米饭都觉得不够。东门的猪肉也让他赞不绝口,肉质鲜嫩,肥而不腻,酱卤之后切片,肥膘透着透明的光,入口即化,满嘴都是肉香。除了菜,成都的酒更是让他醉心。郫筒酒浓烈,喝一口便觉得浑身发热;临邛酒醇厚,回味里带着粮食的甜;碧琳腴酒最是特别,酒液碧绿,像一块温润的碧玉,喝在嘴里,满是清香。他常与友人在酒馆里对酌,喝到兴起时便拍着桌子吟诗,“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墨痕落在酒馆的墙上,与酒香一起,成了成都的一段佳话。
陆游笔下的成都,是一幅立体的画,有山水的雄浑,有市井的热闹,更有他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情。
“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他写成都的花,写得让人心醉。每到梅花盛开的时节,他都会骑着马从青羊宫出发,一路向西往浣花溪去。马蹄踏过青石板,发出“嗒嗒”的响,梅香顺着风飘过来,先是淡淡的,越往前走,香气越浓,像是裹着人往前走。道旁的梅树有的开着白梅,像堆着的雪;有的开着红梅,像燃着的火;还有的开着粉梅,像少女的脸颊。梅瓣落在马背上,沾在他的衣袍上,他却舍不得拂去。这是成都给的温柔,是他在别处寻不到的诗意。
他写成都的山水,写得雄浑壮阔。“雪山西北横,大江东南流”,站在成都的高处极目远眺,西北方向的雪山是最醒目的景致。那雪山像一座巨大的白色屏障,横亘在天际线上,峰顶高耸入云,清晨时被薄雾缭绕,像是藏在仙境里;正午时阳光照在雪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像是撒了一层碎金。东南方向的大江则是另一番景象,江水滔滔,向着远方奔去,波涛汹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江面上的乌篷船来来往往,渔民们站在船头,撒下渔网,渔网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江里,不一会儿便拉起满网的鱼虾。
“突兀球场锦绣峰,游人士女拥千重。月离云海飞金镜,灯射冰帘掣火龙。”他写成都的民俗,写得鲜活热闹。元宵节的灯会是他笔下的盛景。那天晚上,成都的球场被装点得像一座宫殿,高大的锦绣峰上挂满了灯笼,宫灯透着暖光,兔子灯蹦蹦跳跳,好看极了。游人们穿着盛装赶来,女子的襦裙上绣着海棠,男子的幞头束着丝带,孩子们手里提着小灯笼,在人群里穿梭。月亮从云海中升起来,像一面巨大的金镜,洒下银色的光,照亮了整个球场。灯光映在人们的脸上,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笑意,欢声笑语顺着风飘出去,飘得很远很远。
成都的花市也让他难忘。唐宋时期的成都,花市繁盛,尤其是二月的花市,更是热闹非凡。每到农历二月,成都的大街小巷都被花填满了。海棠、桃花、李花、杏花,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把整座城都变成了花的海洋。花市上,卖花的商贩挑着担子,担子两头装满了鲜花,吆喝声此起彼伏;买花的市民穿梭在花摊间,有的在挑选盛开的海棠,有的在闻着李花的清香,还有的在和商贩讨价还价。陆游常混在人群里,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心里满是欢喜。这是成都的生机,是他在战乱年代里少见的安宁。
可在这些热闹与诗意背后,陆游的诗里还藏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每当夜深人静时,他都会坐在案前,看着床头的孤剑,那剑是他的心爱之物,剑鞘上刻着花纹,虽有些磨损,却依旧透着寒光。他想起中原的百姓还在金兵的统治下受苦,想起自己收复失地的壮志还未实现,心中便满是悲愤。有时他会起身抚剑,指尖划过冰冷的剑鞘,仿佛能听到剑刃发出的铿锵声,像是在提醒他不要忘记使命。“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即使官职卑微,即使屡屡受挫,他也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信念。这是他的初心,也是他藏在成都诗意背后的深情。
八百年的时光,像成都的锦江一样缓缓流淌,却从未冲淡陆游与这座城的缘分。成都的人们,一直记得这位诗人。他们把陆游的遗迹精心保护起来,让后人能触摸到历史的温度。罨画池旁的陆游祠,便是最好的见证。
这座祠堂是仿清建筑,占地面积约4亩,建筑面积900多平方米,整体风格古朴典雅。推开祠堂的大门,首先看到的是“香如故堂”,堂内陈列着陆游的生平简介,还有他的手迹碑和玉石碑。手迹碑上的字迹有些磨损,却依旧能看出笔力的流畅;玉石碑则透着温润的光,上面刻着他的诗句。堂后的梅园里,种满了陆游喜爱的梅花,每到梅花盛开的时节,白梅、红梅、粉梅竞相开放,香气弥漫在整个祠堂里,让人仿佛能看到陆游当年在这里赏梅、吟诗的情景。
放翁堂是陆游祠的正殿,里面塑着陆游的坐像。他端坐在那里,手中握着书卷,目光深邃,像是在思考着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疾苦。坐像两侧的庑廊里,陈列着陆游诗文的各种版本和诗意画,有清代的刻本,有现代的影印本,还有画家根据他的诗句创作的画作。其中一幅《梅花图》最是动人,画中的梅花开得热烈,枝干虬劲,花瓣上沾着雪,像是能闻到梅花的清香。这些展品吸引着无数游客前来观赏,人们在欣赏的同时,也渐渐读懂了陆游的诗意与情怀。
如今的成都,早已把陆游的文化融入了城市的血脉。以陆游为主题的旅游线路成了热门,游客们沿着“青羊宫 — 浣花溪 — 武侯祠 — 杜甫草堂 — 罨画池”的路线行走,在赏景的同时,也感受着陆游与成都的故事;文创店里,印着陆游诗句的书签、笔记本、茶杯深受欢迎,人们把“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意带在身边;就连成都的一些茶馆,也会在雨天里举办“陆游诗会”,人们围坐在茶馆里,喝着盖碗茶,读着陆游的诗,仿佛与这位诗人进行着一场跨越千年的对话。
陆游与成都,是一场相互成就的缘分。成都用它的烟火与诗意,温暖了陆游的岁月,让他留下了众多脍炙人口的诗篇;而陆游的诗,则为成都注入了深厚的文化底蕴,让这座城多了一份独特的魅力。他们的故事,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在历史的长河里闪耀着光芒。
离开成都的那天,我又去了那条窄巷。夕阳把陆游雕像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上,与巷口的蜀葵影子叠在一起。我站在雕像前,手里握着一本陆游的诗集,书页里夹着一片从浣花溪畔摘下的梅瓣,那是我前几天去浣花溪时,在一棵老梅树下捡到的,花瓣虽有些干枯,却依旧能闻到淡淡的清香。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蜀葵的甜香,也带着一丝不舍。我忽然想起陆游离开成都时的情景,他骑着马,回头望着成都的城墙,心里满是留恋,“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疑问,或许早已变成了“成都,我还会回来”的约定。
夕阳渐渐落下,我把诗集抱在怀里,转身离开。巷口的川剧高腔又响了起来,婉转的声音里,像是藏着陆游的诗句,也藏着成都的温柔……
2025.9.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