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陆相华
十月的绍兴河水是绿的,带着点浑浊,却清得能看见水里的水草,一荡一荡的,像姑娘的绿裙子。我坐在船里,手放在船舷上,河水偶尔会溅上来一点,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很舒服。两岸的房子靠得近,有的窗户开着,能看见里面的人在做饭,烟囱里冒出淡淡的烟,飘在水面上,慢慢散开。有个洗衣服的老妇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棒槌,在石头上捶打着衣服,“啪嗒啪嗒” 的声音,和橹声混在一起,很好听。她见了我们的船,就停下棒槌,笑着问船老大 “今天生意好吗?”船老大点点头,说:“还行,都是来玩的。”老妇笑了笑,继续捶她的衣服,棒槌声又响了起来。
前面有个码头,停着几艘乌篷船,还有个小贩在卖绍兴的小吃,比如臭豆腐、茴香豆,吆喝声软软的,“臭豆腐嘞,热乎的臭豆腐——”船老大把船往旁边让了让,给另一艘船让路,那艘船上坐着几个年轻人,拿着相机,对着两岸的风景拍照,笑着闹着,声音很亮。我看着他们,又看着船老大,觉得这就是绍兴的生活,慢,却有滋味,像一杯温热的黄酒,越品越香。
船到了码头,下了船,走几步就到了鲁迅祖居。门口是两扇朱红的木门,漆已经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木头,颜色是深褐的,像老树皮。推开门,吱呀一声,像是惊动了里面的时光。院子里是个天井,铺着青石板,中间有一口老井,井栏是石头的,被磨得光溜溜的,井台上还放着一个木桶,像是昨天还有人用过。天井的四周是房子,木质的柱子,雕着简单的花纹,有的地方已经裂了缝,用铁丝绑着。阳光从天井的上空照下来,落在青石板上,亮堂堂的,几只麻雀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啄着地上的米粒,见了我,也不怕,只是跳远了点,继续啄。
我沿着走廊走,两边是一间间的屋子。走进一间卧室,里面摆着一张老式的木床,床架上雕着荷花的图案,花瓣已经有些磨损,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床上铺着一张蓝布床单,上面绣着几朵小小的梅花,针脚很细,像是手工绣的。床旁边放着一个梳妆台,镜子是椭圆形的,镶在木质的镜框里,镜框上也雕着花纹,和床架上的呼应。梳妆台上摆着一个青花瓷的胭脂盒,盖子是打开的,里面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红色,像是昨天还有人用过。我凑近看了看,胭脂盒的边缘有一道小小的裂痕,像是不小心摔过。梳妆台的抽屉是拉开的,里面放着几条手帕,是蓝白格子的,布料已经有些旧了,却洗得很干净。
我站在卧室里,好像能看见当年的女主人在这里梳妆,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轻轻描着眉毛,把胭脂涂在脸颊上,然后拿起手帕,轻轻擦了擦手。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落在她的身上,暖暖的,像一层光。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柔,原来不管是伟人还是普通人,生活里都有这样细腻的时光,都有这样温暖的细节。
从祖居出来,走几分钟就到了“三味书屋”。“三味书屋”是间老房子,比祖居更朴素,门口挂着一块匾,写着 “三味书屋” 四个大字,字是黑的,苍劲有力。推开门,里面是一间长长的屋子,中间摆着几张书桌,都是木质的,桌面坑坑洼洼,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最里面的一张书桌,比别的都大些,那是先生寿镜吾的座位,桌上摆着一本线装的书,书页已经发黄,旁边放着一支毛笔,一个砚台,砚台里还有些残墨,像是先生刚写完字,出去了。屋子的中间,靠左边的位置,有一张书桌,比别的小些,桌面右上角刻着一个小小的 “早” 字,笔画很深,像是用刀刻进去的。这就是鲁迅当年的书桌了。我慢慢地走过去,站在书桌前,不敢靠太近,怕惊扰了那个刻 “早” 字的少年。阳光从南窗照进来,正好落在“早”字上,让那个小小的字显得格外清晰。
屋子的两边还摆着几张书桌,都是当年学生的座位,有的书桌上刻着小小的字,不是“早”,是别的,比如“仁”,比如 “礼”,还有的刻着小小的花,像是女孩子刻的。我走到一张书桌前,看见桌面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桃花,花瓣很细,刻得很认真,不知道是哪个女孩子,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用小刀刻下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本小小的书,是线装的,书页已经发黄,上面写着“论语”两个字,是手写的,字迹很工整。我翻开一页,里面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是用毛笔写的,墨色已经有些淡了,却依然能看清。
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炉子,是铜的,已经有些发黑,旁边放着一个铜壶,壶嘴是弯曲的,像是用来煮水的。先生讲课讲累了,就会在这里煮一壶水,泡上一杯茶,慢慢喝。我仿佛看见先生坐在炉子旁边,手里拿着茶杯,慢慢喝着茶,看着学生们读书,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屋子里很静,只有窗外的桂树叶子沙沙响,还有我的呼吸声,我似乎能听见当年的读书声,“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朗朗的,从时光里传过来,落在我的耳朵里,清清楚楚。
我想起小时候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老师让我们背“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那时候只觉得有趣,不知道这个“早”字里藏着多少故事。现在站在这里,看着那个“早”字,忽然明白了,那是一个少年对自己的要求,是他不想迟到的决心,是他后来成为大文豪的起点。
出了三味书屋,拐个弯就到了百草园。说是园,其实就是一块不大的菜地,周围用矮墙围着,墙上爬着些牵牛花,十月了,花已经谢了,只剩下些绿叶子。走进百草园,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口石井栏,和课文里写的一样,“光滑的石井栏”,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石头冰凉,表面光溜溜的,没有一点棱角,是被多少人的手摸过,被多少岁月磨过啊。石井栏的旁边有一棵桑葚树,十月了,桑葚早就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树枝上还挂着几片干枯的叶子,风一吹,就晃一晃。我想起课文里写的“紫红的桑葚”,想象着春天的时候,桑葚熟了,紫红色的果子挂在树枝上,像一串串小小的灯笼,鲁迅和小伙伴们踮着脚,伸手去摘,把手指都染成了紫红色,然后把桑葚放进嘴里,甜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桑葚树旁边是一片菜地,现在种着些菠菜,绿油油的,叶子上还带着水珠,像是刚浇过水。菜地的旁边有一道矮墙,墙上爬着何首乌的藤蔓,叶子是心形的,绿得发亮,藤蔓上还结着小小的何首乌,是褐色的,像小小的土豆。我想起课文里写的“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现在没有木莲藤,只有何首乌藤,缠在矮墙上,慢慢地爬着,像是在寻找什么。
石井栏旁边还有一棵皂荚树,很高,树干很粗,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来,叶子是深绿的,十月了,也没有落多少,只是偶尔有一片叶子飘下来,慢悠悠的,落在地上。树下的菜畦还在,只是现在没有种蔬菜,种了些草,绿油油的,像是给菜地盖了层绿毯子。正想着,就有几个孩子跑了进来,在菜畦里追着跑,笑着,闹着,有的还学着课文里的样子,去摸石井栏,去看皂荚树。他们有的跑到石井栏边,趴在栏上往下看,有的跑到皂荚树下,伸手去够树叶,有的蹲在菜地里,拔起一棵小草,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栽回去。他们的笑声很亮,像阳光一样,洒在百草园里,让这片安静的园子一下子活了起来。
我站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得,百草园从来没有老过,不管过了多少年,总有孩子在这里玩耍,总有笑声在这里回荡,就像鲁迅的文章,不管过了多少年,总有孩子在读,总有感动在心里。我想起课文里写的:“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现在是十月,没有蝉鸣,没有黄蜂,也没有桑葚,可我好像能看见那些景象——蝉在树叶里叫,黄蜂趴在菜花上,云雀从草间窜出去,还有鲁迅和小伙伴们在园子里玩,拔何首乌,摘覆盆子,听美女蛇的故事。
从百草园出来,肚子有点饿了,就想起了咸亨酒店。咸亨酒店就在鲁迅故居旁边,是个老酒店,门口挂着个黑底金字的匾,写着“咸亨酒店”。走进店里,一股黄酒的香味就飘了过来,暖暖的,带着点甜。店里的桌子都是木质的,长条桌,板凳也是木质的,油亮油亮的,像是用了很多年。
店里的墙上挂着几幅老照片,是咸亨酒店以前的样子,照片里的桌子和现在一样,都是长条桌,板凳也是木质的,还有几个穿着蓝布长衫的人,坐在桌子旁,喝着黄酒,吃着茴香豆,和现在的老人很像。墙上还挂着一件蓝布长衫,是老式的,领口和袖口都有些磨损,像是当年孔乙己穿的那件。我看着那件长衫,好像能看见孔乙己穿着它,站在柜台前,排出九文大钱,说 “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柜台后面站着一个掌柜的,穿着马褂,手里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账,见了孔乙己,就笑着说 “孔乙己,你又偷东西了!”孔乙己就涨红了脸,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店里的人都笑起来,笑声很响,和现在店里的安静不一样。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过来,笑着问我要什么,我说“一盘茴香豆,一碗黄酒”,和孔乙己的一样。不一会儿,茴香豆就端上来了,装在一个青花瓷碗里,豆子是绿的,煮得软软的,撒了点盐,闻着就香。黄酒是温热的,装在一个小小的酒壶里,倒在杯子里,琥珀色的,喝一口,暖暖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肚子里,带着点绵甜,一点也不冲。
我慢慢吃着茴香豆,喝着黄酒,看着店里的人。旁边桌子坐着一个老人,穿一件蓝布长衫,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个小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着,面前也放着一盘茴香豆,偶尔夹一颗,慢慢嚼。他见我看他,就笑了笑,说“第一次来?”我点点头,他说“这茴香豆要配热黄酒才好,暖和,还解乏”。我问他是不是常来,他说“是啊,来了几十年了,以前和老朋友一起来,现在老朋友走了,就自己来,喝一杯,想想以前的事”。
服务员又过来了,给我添了点黄酒,笑着说:“我们这黄酒是自家酿的,喝着暖和。”我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黄酒的香味在嘴里散开,带着点甜,带着点绵,好像把过去和现在都融在了一起。旁边的老人喝完了酒,拿起帽子,慢慢站起来,对我笑了笑,说 “慢慢喝,我走了。”我也笑了笑,说“您慢走”。看着老人走出店门,背影慢慢消失在巷口,我忽然觉得,孔乙己不是一个笑话,他是那个时代里的一个人,有他的骄傲,有他的无奈,就像这咸亨酒店里的老人,有他的回忆,有他的时光。
喝完黄酒,我慢慢走出咸亨酒店,沿着青石板路往回走。风里的桂香又浓了些,比早上更甜,像是因为傍晚的缘故,更温柔了。夕阳落在白墙上,把墙染成了金色,黑瓦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幅水墨画。
我回头望了望鲁迅故居的方向,那片白墙黑瓦在夕阳里,安安静静的,像睡着了一样。这一天,我走了鲁迅走过的路,看了鲁迅看过的景,摸了鲁迅摸过的石井栏,吃了鲁迅笔下的茴香豆,好像离那个写文章的人近了一点。鲁迅曾以笔为刃,刺破时代的阴霾,守护这人间烟火;而绍兴,以它的温润与厚重,滋养了这位文豪的赤子之心。以前读他的文章,觉得他很严肃,很锋利,像一把刀;现在站在他的故居里,看着这安静的园子,这慢悠悠的乌篷船,这甜甜的桂香,忽然觉得,他也是个有烟火气的人,也有过快乐的童年。
十月的绍兴,因为这故居,因为鲁迅,变得格外温柔。
2025.10.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