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中午饭,太阳已经偏西。算时间的话,这个时候应该是下午四点多,可惜那时候都没有表,掐时间全靠墙上挂的广播匣子。农闲时候吃饭没个正点,更有一些会过日子的人家,太阳快落山才吃中午饭,按他们的说法:今天又省一顿饭。
十一月的豫西平原,麦苗刚露头,霜花却先一步爬上了草尖。尽管没下雪,但是天气清冷清冷。光秃秃的旷野里,连头驴都看不到,乌鸦倒是成群结队在田里觅食。
这是星期天的下午,村口的桥头上陆陆续续聚集了几个半大孩子,他们是去乡中上学的学生。乡中又叫乡重点初级中学,那时候,每个乡镇只有一所。重点中学很难考,能去上的都是村校的尖子生。
桥是小桥,桥下是硬边渠,渠里有水,水不多,已不流动,但很清澈。水里肯定有鱼。那时候,村外的水沟里池塘里到处都有水,小鱼、泥鳅寻常见。如果是夏天,几个小子肯定已经下水了,但是现在,都把手揣进破棉袄的袖筒儿里,缩着脖子,不耐烦地望着出村的小路。
宝根跺着脚,棉鞋底跺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梆梆”的闷响。
“栓柱咋又迟到?”他朝手心哈着白气,扭头问建国。
建国没吭声,把肩上打补丁的馍布袋往上颠了颠。布袋里装着六个玉米面掺白面的烙馍,咸菜罐用旧手帕裹着,塞在布袋最底下。昨天夜里,他娘在灶台前忙到三更天,烙馍的焦香混着柴火的烟气,让他梦里都是这个味儿。
远处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志刚推着他的破二八自行车终于出现,车后座上还绑着那个藤条编的馍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死面饼。
“俺爹说,这回考试要再不及格,自行车就归俺哥了。”他踹了一脚自行车支架把车停好,铃铛惊飞了树梢上打盹的麻雀。
“就等你了,快走吧,不然晚自习迟到又该罚站了。”秀芹边嘟囔着埋怨他,边带头走上大路。
建国也白了他一眼说:“你说你又不会骑,非推个自行车,真是冲树贼。”
志刚脖子一梗说:“这是俺爹对俺考上乡中的奖励,俺不推着万一俺哥给俺骑跑了咋办?”
知道自己来晚犯了众怒,他赶紧招呼大家把书包和干粮袋子放他自行车后面的筐子里,结果,没人搭理他。
沿着硬边渠走了三里地,翻过头道岭,便是田间羊肠小道,六个人的队伍变的稀稀拉拉,最前头是带路的是建国,最后头推自行车跟着的是志刚,中间是春生、秀芹、宝根和我。
走上二道岭,居高临下,眼前突然开阔,近处纵的横的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远处是一个个星罗棋布若隐若现的村庄,河畔的牛羊,袅袅的炊烟。
“六里了,歇一会儿吧,来尝尝俺娘晒哩西瓜酱豆。”走在中间的秀芹一屁股坐在书包上,解开包裹,装在罐头瓶子里的黑褐色酱豆在夕阳下泛着油光。大家停下脚步,立刻围上来,都从自己包裹里拿出来烙馍、蒸馍、窝窝头、发面厚馍伸在秀芹面前,等着她给抹酱豆。春生被志刚挤了一个趔趄,他布袋里咸菜罐子“咣当咣当”响。
只有建国没回头,原地找了个草铺团坐下,悠闲地看起上周替别人打扫一星期卫生借来的《倚天屠龙记》。他布袋里那罐腌萝卜丝这次拌了猪油,是他娘今天熬猪油时给他拌的。
“呦,秀芹呀,该弄点荤的了吧?”宝根腮帮子鼓囊囊的,酱豆的咸香混着唾沫星子喷出来,“你爹是工人,月月都有工资,你也不说给咱们再开开荤?”
“想吃吃,不想吃你滚,再好吃哩东西也塞不住你哩狗嘴。”秀芹把手里抹了酱的馍塞进嘴里,拧紧罐头瓶盖子放进书包里站起来就走。
大家都嚼着馍瞪着宝根,宝根连连后退,说:“我我我不是想让咱们再开开荤嘛,想想咱都多长时间没没没吃肉了?”脚下一滑,滚进了路边沟,弄一身土和枯草叶,干粮袋里的馍也压扁了,幸亏咸菜瓶子没破。看着他的狼狈样儿,全都笑喷。
走到建国跟前时,秀芹突然夺过他手里的《倚天屠龙记》,呼啦一声扔出去大老远。建国飞身扑向他的书,拣起书小心翼翼在身上擦土,气愤地说:“我招你惹你了?宝根想吃你哩肉,我又不吃!这书是我好不容易借出来的知道不?弄脏了下几本人家就不会再借给我了知道不?你这个灭绝师太!”
在前面飞跑的秀芹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逼向建国:“你说吃谁哩肉?谁是灭绝师太?你再说,你再说,你说呀?”
建国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起身就跑,后面我们几个就跟着秀芹一起追。嘻嘻哈哈的打闹声穿透原野的宁静,觅食的麻雀、斑鸠惊得扑棱棱四处飞窜。
太阳快落山时,我们终于看见了主干渠。主干渠像一把钝刀,把村庄和麦田齐刷刷地东西切开。我们那里的硬边渠就是主干渠的分支。走到这里就意味着我们离学校已经不远了,只剩下两三公里路程。
“老规矩。”志刚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撂,“谁最后一个跑到涵洞,下周还帮所有人抬水。”
除了秀芹,我们五个拼命向前跑去。春生跑起来一扭一扭像娘们儿;宝根穿他姐的偏开口裤子,跑起来总扯蛋;跑在最前面的建国被馍布袋“啪嗒啪嗒”拍打着屁股;志刚的脚指头从磨破的地方钻出来,一出溜一滑;我包里的咸菜罐随着跑动“哐哐咚咚”响。
这是我们每周上学来的固定节目,秀芹一直都是裁判,她总是在后面跳起脚哈哈大笑着高喊:“加油,加油……加汽油!加酱油!”
看见乡中的红砖围墙时,天已经黑了。
“等等俺!”志刚推着破自行车在后头带着哭腔喊。他鞋前面的洞破的更大了,走路“啪嗒啪嗒”响,像快板一样有节奏。
“你不会骑上你哩自行车?死笨!”秀芹看着铁大门,感觉又要迟到了,气不打一处来。
“我会骑不早就自己先到了?我不是在学嘛。”
建国慢下脚步。布袋里六个馍突然变得死沉,爹的声音在耳边响:“咱家供不起复读。”他转身跑回去,推起志刚的自行车就往前跑。
晚自习的钟声敲响的瞬间,我们冲进了校门。教导主任赵光头站在钟下,正抬着胳膊看他的上海表,油光滑亮的头顶反射着灯光。
六个人贴着墙根罚站,教室里灯火辉煌,却异常安静。
宝根的书包湿了一片,估计是咸菜瓶子破了。
春生嘟囔着说:“抬一星期水还得罚站,你说我背不背?”
志刚靠着他的破自行车,背后双手抓着大梁,好像别人会抢走似的。
秀芹看着他从鞋子破洞里伸出来的脚趾,突然踩了一脚,志刚疼的“啊”的叫了一声,没“啊”出来就被建国用双手捂住了嘴,他的两滴眼泪在教室里透出来的灯光下打着晃,竟然不会掉下来。
寒风掠过,校园里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沙沙作响,听上去就像我们在乡间小路上奔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