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灯下,影子随着步伐摇曳,时而三五个,时而一两个,忽左忽右,忽高忽矮。
手里拎着半瓶酒,这是酒桌上剩下的。
到了年纪,都讲究养生,一瓶酒只喝了半瓶,互相推让一番,便纷纷引开话题保命。
高血压,糖尿病,腰疼,腿疼,心肝疼……
房子,票子,车子……
孙子,儿子,老婆子……
几十年经历,一辈子回忆,几声唏嘘,一声叹息。
酒席在众人老婆孩孙们的电话催促吆喝声中好不容易结束。
剩菜打包,每人分一袋。桌子上还剩下半瓶酒。
大家都指着我说:你能喝,拿着吧,这是好酒。
我拿起酒说“拿就拿着,喝不死病死,累不死气死,都一样。”
一群人哈哈大笑。
雪刚停,风还在刮,带着西北口音。
街边的店铺都睡了,卷帘门上开着霜花。
前方便利店的光透出来,在地上画了道金线,似乎为门前的路分开了阴阳。
(二)
转过街角,是老邮局。
绿色的大门油漆剥落了,露漏出里面的铁锈。
以前这里排长队,寄信的人把热气呵在玻璃上。
那年十八岁,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哐当哐当穿梭于田间地头和大街小巷。
采访,写稿。每篇报道都用方格子稿纸誊写十几份,折好装进一个个牛皮纸信封,写上要寄往报社和电台的地址,再给每一封信都贴上一张五角钱的邮票。
邮局在老十字街拐角。
进门,不用排队,对着小窗口高喊:“阿姨,挂号信!”
值班阿姨早混熟了,总拿我开玩笑:“我看见一个小妮儿,小葱儿一样水灵,介绍给你中不中?”
我总是脸一红回她:“不要!”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
如今都在手机上寄快递,这里冷冷清清。
阿姨应该退休了吧?再见到她,她还能认出我吗?
手机让很多事都变得方便了许多,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像这酒,明明是好酒,可一个人喝,总觉得不够味。
(三)
风刮得脸生疼。
我把酒瓶换到另一只手,冰凉的感觉从手掌一直传到心里。
又过去二十年,还是受不了老家的冷。
南方的冷是湿冷,像针;家里的冷是干冷,像刀。
我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还是挡不住寒风往脖子里灌。
前面是座桥,桥下的水没结冰,月光照上去,像面摔碎的镜子。
老家也有条河,那条河承载了我童年所有的快乐。
那条河叫石河,桥头有碑刻说它发源于五朵山下。
每到夏天,我和小伙伴们光着屁股在里面扑腾,捉鱼,摸虾,比赛游泳,潜水摸石头……
玩累了,就躺在岸边的沙滩上晒太阳。
那时候的沙滩很干净,河水也很清澈;河边有很多清泉涌出,双手掬起一捧就能喝。
那时候,独自沿河而上,去找河的源头,五朵山没找到,却换来了父亲的一顿胖揍。
二十几岁在山区驻村的时候,有个朋友叫老余,说他去过五朵山,那里有五朵连屏,还有九龟朝蓝王,他的描述听的我如醉如痴。
一直想让他带我去,但阴差阳错终未成行。
十三岁那年,我跟随父母搬来县城,就再也没下过河。
(四)
过了桥,路边的树光秃秃的。
树杈上有个鸟窝,在风中摇摇晃晃。
儿子小时候总问我鸟儿们晚上睡不睡觉,现在本科都快毕业了。
女儿发来语音,说她想学画画。
我听着她稚嫩的声音,想起她四岁那年,趴在我背上数星星的样子。
女儿喜欢小动物,给她买了一只装在笼子里的小白兔。
她每天都喂小白兔吃胡萝卜,小白兔很快长大。这一天,女儿说:“小白兔关在笼子里好可怜,爸爸把小白兔放出来,我要抱抱。”
我说会跑丢,女儿不依,只好放出来让她玩,结果真跑丢了,找遍所有地方都没找到。
记得那晚,女儿哭着睡着了,睡梦里还在抽泣。
现在她都十四岁了,可我整整错过了她成长的十年。
酒在酒瓶里跟随着我深深浅浅的脚步呼啦呼啦响着。
月光照在酒瓶上,琥珀色的光晕一圈圈荡开,像年轮。
人生,就这么一圈圈地生长,长着长着就老了。
(五)
转过弯,就看见我家那栋楼。
一楼的窗户黑着,窗帘还是妈妈挂上去的土黄色花纹,妈妈说这颜色耐脏。
楼下停着电动车,车座上积了层霜。
我站在楼下,抬头望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我摸黑开门,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深夜特别响。
家里没暖气,爸妈没在家住,也没生炉子,可我觉得很温暖。
爸妈住在店里。
实体生意难做,店面不好出租。
爸妈是经历过苦难生活的人,店面闲着他们心疼,非要自己经营。
我说:“我该有多不孝啊,两个七十多的人,还让你们去赚钱?”
一个医生朋友劝我说:“老人有事做能减缓衰老,对身体好。”
无奈,只好同意。
远远看着他们在小店里很开心的样子,我才释然。
把酒瓶放在茶几上,与玻璃桌面磕出清脆的声响。
灯光把酒瓶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时光的烙印。
(六)
窗外又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远远的,像心跳。
我拧开瓶盖,闻了闻,不错,是粮食的香味。
这味道让我想起很多事,都是陈年旧事了。
我拿起酒瓶,对着月光晃了晃。
酒在瓶子里荡漾,像一条被囚禁的河。
这条河从农村流到县城,又从县城流到远方,流了几十年,又流回了县城。
八辈子都是农民,真的很想走出去看看,看看这天到底有多大,看看这世界到底有多繁华。
睡过公园。还记得早上醒来守护在身边的那条菜花蛇。
开过货车。曾经,一个人,一千多公里,不停,不吃,不睡,不下车。
开过餐厅。墩板面案,煎炒烹炸,洗菜剥葱,差点把自己变成厨师。
开过公司。创造过奇迹,见证过辉煌,培养了十几个老板,自己却倒在了前进的路上。
……
好像做过很多事,脚步从未停歇。终究,热血抵不住命运,拼命真的比不上拼爹。
站在巅峰,看见过笑脸,看见过天地,看见过梦想。
身处低谷,知道了什么是倾家荡产,知道了什么是妻离子散,知道了什么是人情冷暖。
人生的意义,可能就是,挖一个坑,再填上吧。
抿一口酒,还是那个味道。品酒的人,已不再是昔日之人。
(七)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早春的寒意。
我站在窗前,感受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小城。
二十年了,我像一片叶子,被风吹着,在风雨中飘着。
现在,风停了,叶子也落地了。
只是不知道,这片土地,还认不认得这片飘了太久的枯叶。
我背着行囊,站在二十年前的起点,列车在我身后缓缓启动。
正当我挥手叫出租车的时候,旁边有人大叫:“这里,这里……”
转眼望去,只见比我还高的儿子,抽着烟,笑着,看着我。
终于到家了,这二十年的路可真长。
妈说:“你回来,这家才算是个家了。”
爸说:“看你精神挺好,身体没垮,其它都不是个事儿。”
酒瓶里的酒还有一半,人生也走完了一半。
我举起酒瓶,对着夜空敬了一杯。
没看到月亮。我知道,它就在云层后面,默默地注视着我这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