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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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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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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絮语

(一)

回到故乡,再次叩响家门,沉闷的声音竟如此亲切。不知抚摸过多少次如今锈迹斑斑的铁门环,在手中变的无比沉重。

仔细打量这熟悉的木门,就像分别许久的老友,油漆快掉完了,露出原木的纹理,厚重的木板裂开了缝隙,透过门缝依稀可以看到影背墙上的福字。世间万物终究都抵不住岁月的洗礼,我老了,它也老了。

门楣上"忠厚传家"的砖刻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只剩下门框上两道深深的刻痕,一道十一岁,另一道十三岁。刻痕旁边,隐约还能分辨出弟弟歪歪扭扭的字迹:哥比我高两厘米。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七十多岁的老人声音依然洪亮。

父亲依然穿着已经洗的有些发白的我穿剩下的黑色毛呢大衣,他的裤脚沾着泥土,应该是从地里回来。

母亲放下装着菜的竹篮,上前拉住儿子的手,一个劲儿笑:“你爸回来咱这家就是家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儿子抱了抱母亲,便跟着父亲走进院子,手机对准屋檐下的燕子窝,变换着不同姿势拍照。

推开吱呀作响的堂屋门,条几和八仙桌还在老位置。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斜照进来,在地面投下细长的格子,像一本摊开的线装书,每页都满写着光阴的故事。

母亲用鸡毛掸子轻轻扫着条几上的祖先牌位,掸子上的红穗子在母亲手里飞舞。“给祖宗们上柱香吧,感谢他们保佑你平安回来。”在母亲的指挥下,我和儿子老老实实给祖先们上香磕头。起身的瞬间,我恍惚看见弟弟穿着开裆裤趴在八仙桌下玩弹珠,玻璃珠滚过青砖地面,撞碎了满屋子的宁静。

走进西屋,褪色的年画还贴在墙上,画中抱着鲤鱼的胖娃娃嘴角缺了一块,那是弟弟小时候用蜡笔涂花的。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的柜子里还放着母亲年轻时绣的枕套,牡丹花样的金线已磨损得断断续续。

我弯下腰,去抚摸床头的一根断木,那是小时候弟弟和我打架时,被我推倒在床头留下的。当时他抱着头一直哭,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如今这根断木成了时光的记忆,记录着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晚上想吃啥?娘给你烙油馍。"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面粉发酵后的温暖。

母亲曾是村里最利落的媳妇,擀面时手腕翻转如飞,面团在案板上能很快变成烙馍、油馍、面条、面片、面叶……这些年,山珍海味都吃过,还是母亲做的饭最好吃。

暮色渐浓,儿子还举着手机在院子里转悠,镜头扫过窗棂、石槽、压水井,最终定格在墙角磨盘上的棋盘。

棋盘是当年弟弟用钢钎画的,如今棋子早已散落不见,棋盘的线条却依然清晰。晚风拂过空荡荡的院落,似乎有个少年正蹲在磨盘上,认真地摆放着棋子,嘴里还嘟囔着"这里该放个炮……"

(二)

清明的晨雾还未散尽,麦苗上的露珠打湿了鞋子和裤脚。

父亲走在前头,腋下的铁锨不时拨开挡路的荆棘,他的背影与记忆中那个扛着锄头迎着晨光走向田间的男人渐渐重合。

母亲走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年的油菜花开得比往年早。

儿子举着手机追拍掠过麦田的鸟雀。

"你弟最爱在这儿抓蛐蛐。"父亲忽然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坟茔。

三十多年前的夏夜,我和弟弟躺在麦垛上看星星,他说长大了要在麦田里盖间玻璃房子,白天看麦浪翻滚,晚上听虫鸣入眠。如今,他的坟头长满了蒲公英,风起时,绒絮飘过远处的树梢,向更远的地方飘去。

父亲蹲下身,双手抚过麦苗,"那年大旱,麦苗都快枯死了,你弟挑着水桶浇了三天三夜。"父亲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他说,麦苗和人一样,渴了就得喝水。"

我望着眼前的麦田,绿色的波浪此起彼伏,忽然觉得每一株麦苗都是弟弟生命的延续,在春风里轻轻舞蹈,诉说着他没有完成的梦想。

儿子蹲在田埂上拍摄刚刚露头的小草,镜头里的草芽倔强地顶开泥土。

"爸,我大是累死哩,开早餐店每天早上四点多就得起床。"儿子突然说。

我点点头,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堵住——那个说要给父母盖新房子的人,最终却让自己永远留在了这片麦田里。

中午的阳光透过云层的间隙照在麦田里,麦苗贪婪地吸收着能量。父亲坐在田埂上抽烟,烟雾随风飘散。

"你弟走的前一天,还念叨着要翻瓦房子。"父亲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他说,等我哥回来,咱就动工。"

看着父亲斑白的头发,我知道,弟弟的离去在他心里撕开了一条永远也填不平的沟壑,就像麦田里被暴雨冲垮的田垄,只能任野草疯长。

(三)

弟弟坟前的杏花开得正热闹,粉白色的花瓣随风散落在坟头上。

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清扫着供桌上的泥土,手指抚过坟前的枯草,仿佛在抚摸沉睡的婴儿。

"你走时,杏儿刚熟,看看,这都又开花了。"母亲边说边抹眼泪。

我蹲下身拔去坟头的野草,草根带出的泥土混着杏花淡淡的香气。

弟弟走的那个秋天,我正在南方的家里切菜,接到电话时刀切到了手指,鲜血染红了一大堆纸巾,像坟头斑斑点点的花瓣。

"哥,别太累。真不中就回来,咱又不缺吃穿。"他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仿佛就在昨天。

儿子把一束还未完全盛开的野菊花放在坟前。

"我大会喜欢这个吗?"他问。

我望着远处升起的炊烟,恍惚看见弟弟叼着冰棍向我跑来,冰棍化成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土路上的尘埃里。"

他会的。"我说。杏花落在儿子的肩头,像弟弟当年拍在我背上的那只手。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弟弟的胎发。她将胎发放在坟前,她自己的白发在风中飘动。

"娘给你带了这个,你小时候总嫌头发太长。"她的声音忽然哽咽,"现在你在那边,头发该长了吧?"

我别过脸去,泪水模糊了视线,却看见儿子举起手机,镜头对准母亲颤抖的双手,以及那撮在春风里飘散的胎发。

  (四)

午后,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杏花在雨中纷纷扬扬。

我们蹲在树下。

父亲掏出烟,我帮父亲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

"你弟走后,我总梦见他在做早餐。"他的声音伴着细雨声,"胡辣汤、豆沫、八宝粥都做好了,他还在烙油馍,开始上客人了……可一觉醒来,啥都没了。

"我掐灭烟头,抹了把眼泪说:“爸,别说了,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在家......”

父亲安慰我说:“没你哩事,这都是他自己哩命。”

雨停了,母亲折了几枝杏花放在供桌上。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供桌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弟弟曾说:"等我赚了钱,要在房前屋后种上桃树、杏树,让爹娘一开门就能看见春天。"如今,他的坟头开满了杏花,他永远留在了春天里。

回家的路上,母亲薅了几把荠菜,说要包饺子。她的手指在荠菜的叶片间穿梭,忽然说:"你弟小时候最讨厌吃荠菜,说有股苦味。"她的嘴角扬起笑意,"可现在,他的坟头长满了荠菜,不知道会不会怪我。"

风掠过麦田,掀起层层绿浪,我仿佛听见弟弟笑着说:"娘,我现在觉得荠菜挺香的。"

父亲的身影在田埂上越来越小,仿佛要融入到这片苍茫的麦田。

  (五)

回村时,张婶挎着竹篮从菜园迎面走来,篮子里的菠菜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大侄子可算回来了!"她的嗓门还是那么亮。

母亲笑着接过她递来的鹅蛋。

张婶的竹篮边缘缝着半截褪色的蓝布,记得她说过,那是她当年嫁过来时的陪嫁。她执意往母亲手里塞菠菜,干枯的手指像老树枝般倔强。"大侄子在外漂泊这些年,可馋这口还带着土的新鲜菜吧?"

记得小时候,她总爱把我们兄弟俩揽在怀里,用粗糙的手掌抹去我们嘴角的饭,说"多吃点,长得壮实才能闯天下"。

村头老槐树上系着的红布在风中飘舞,那是乡亲们祈福的信物。树下的磨盘早已不再转动,上面坐着几位晒太阳的老人。

王大爷认出我,颤巍巍地站起来,布满青筋的手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你弟走那年,还从城里送我回来过。"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花,"多好的孩子啊,咋就..."

给他敬烟他不接,他说:“你那烟没劲儿,还是咱自己炕的好吸。”

王大爷的铁皮烟盒打开时,飘出一缕陈年老烟丝的香味。他捏起一小撮烟丝,指尖微微发抖,"你弟手巧,连卷烟都卷得细发。"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烟丝,仿佛看见弟弟正蹲在墙根,专注地将烟丝铺在泛黄的烟纸上,舌头轻舔烟纸边的模样。

忽然,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塞给我几个草莓就跑开了。

弟弟好像说过,等赚够了钱,要在村里建个儿童乐园。现在,草莓依然年复一年地成熟着,只是他早已化作了春泥。

王大爷说:“这是范娃子你范爷家的小闺女儿,按村里辈分你要叫她姑。”

小女孩又跑回来了,这次她手里拿着的是魔力棒和半瓶肥皂水。她用魔力棒蘸了肥皂水,踮着脚举到我面前,"吹呀,一吹就会有好多泡泡!"她的眼睛亮得像清晨的露珠。

我深吸一口气吹去,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四散飞开,其中一个泡泡掠过老槐树的枝桠,消失在王大爷的烟盒上。恍惚间,我看见弟弟站在泡泡里,朝我挥着手,嘴角依然挂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

(六)

傍晚的厨房里飘着烟火味,母亲往灶膛里添着玉米芯,跳跃的火苗舔着锅底。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母亲做饭,房梁上的燕子归巢了,叽叽喳喳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你弟最爱吃我烙的油馍。"母亲忽然说,手里的面团在案板上摔出沉闷的响声,"有次他放学回来,一口气吃了三个,撑得满院子跑步。"

锅盖掀开的瞬间,水蒸气裹着干豆角炖肉的香味扑面而来。

儿子举着手机凑近灶台,闪光灯惊得母亲直挥手。"

别拍这些老东西。"她笑着用围裙擦手,鬓角的白发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我盛了一碗热汤递给父亲,发现他捧着碗的手已经有了老年斑,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端着碗,吹凉了轮着喂我和弟弟,我一口,弟弟一口。

饭桌上,儿子讲着大学里的趣事,父母听着笑的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我夹了一筷子肉放在母亲碗里,她的手忽然顿住——那时候,弟弟总是嬉皮笑脸地抢过母亲碗里的肉,然后被父亲用筷子敲手背。

晚饭后,母亲在灶台上揉面,准备明天的早饭。面团在她掌心翻转,像一轮缓缓升起的月亮。

弟弟曾说:"娘的手有魔法,能把面团变成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夜色渐深,厨房的灯在风中摇曳,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心想,她揉进面团里的,不只是面粉,还有对弟弟的思念。

(七)

黎明时分,我站在院子里,看晨露从草尖上慢慢滚落,看燕子来来往往叼回泥土和枯草筑巢。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动作缓慢却坚定,仿佛在与时光推手。

儿子坐在门槛上,按我的要求反复大声朗读《归去来兮辞》,晨风吹动着他的书页,像翻未来的诗集。

父亲的白发在晨曦里泛着柔光;母亲的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却洋溢着比春风更暖人的笑意。

小时候,父亲的背还很直,母亲的辫子还很黑,我和弟弟在他们身后追逐打闹,像两只永远也不知疲倦的猴子。

儿子合上书本站起身,陶渊明的东晋余韵还在院子里回荡。他被朝阳包裹着,像一棵正在拔节的嫩竹。

生命就是一代又一代的接力,有人成长,就有人衰老;有人陨落,就有人出生,而亲情的根系,早已深深扎进故乡的泥土,在每个春天都会萌发出新的枝叶。

远处的麦田里传来布谷鸟的啼鸣,声音清脆悦耳。我知道,这是弟弟在云端的呼唤,他未说完的话,未走完的路,都将在这生生不息的土地上,以另一种形式永远延续。

  (八)

离开故乡的那个早上,淡淡的晨雾笼罩着村庄。

父母都站在门口。

母亲的眼睛红肿,却依然笑着往儿子的背包里塞煮鸡蛋。她的手放在儿子肩膀上,像抚摸地里的麦苗。

父亲背过身去,假装整理门框上的旧对联。

儿子举着手机四处录像,镜头扫过斑驳的土地,挂着玉米的屋檐,还有蹲在墙根的老黄狗……

"爸,我想把这些都录下来。"他说,稚嫩的声音里充满对故乡的眷恋。

当年我离家时,也是这样用眼睛贪婪地记录着故乡的模样,仿佛要把每个细节都刻进心里。

村口的老槐树在晨雾中摇曳,我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树皮上的裂纹扎痛了我的手掌,似乎是想让我留下更多记忆。

三十多年前,我和弟弟在这里告别,他说:"哥,等你回来咱就盖房子。"如今我回来了,他却不在了,我还想把父母也带走。

发动车时,晨雾开始散去。

我摇下车窗,又看了一眼故乡的田野。麦田在晨光中安静如绿色的地毯,远方山峦如黛,父母的身影在倒车镜里渐渐变小。我知道,他们会站在门口很久很久,渐渐站成两尊雕像。

儿子说,故乡应该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尽管我没有在这里生长,但是感觉很熟悉很亲切。

我对儿子说,故乡是我们的根。故乡是祖祖辈辈吃同一方水长大,吹同一方风聚散,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血脉相连的乡亲们共同守护的土地。即使你没有在这里出生和成长,你的身体里同样流淌着这片土地的基因。

我还告诉儿子:生命从来不是消逝,而是化作了泥土,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长。他们和我们的生命最终都会融入到这片土地,在每一棵树木,每一株麦苗,每一朵杏花里,用另一种生命形式呈现。就像庄稼,就像这小草,一茬儿又一茬儿在每个春天重获新生。你大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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