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南方特有的湿润,已经在我耳畔呢喃了十几个春秋。而今年,我终于回到北方的县城,鼻尖萦绕的干燥气息,竟让我恍惚间生出一种陌生感。推开窗,远处的天空湛蓝如洗,不同于南方氤氲的灰蓝,老家的天空更澄澈,像是能一眼能看到儿时的时光。燕子从窗前飞过,我忽然想起,这是又到了槐花盛开的时节吧。
记忆里的槐花,总是开得热烈而奔放。那时,家里穷,每到春天,青黄不接的日子里,槐花便是全家人、全村人的希望。还未等槐花完全绽放,村里的男女老少就扛着长长的竹竿,提着竹篮,穿梭在槐树林里。年幼的我,总是跟在母亲身后,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
村头的那片槐树林像是大自然馈赠的宝藏,槐树高大粗壮,枝干虬曲盘旋,树干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纹路,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无数个春夏秋冬。高大树冠如同一把把巨大的绿伞,层层叠叠的枝叶间,藏着数不清的槐花,一串串,一堆堆,一片片,在童年的记忆里,那是一片花海。
母亲站在槐树下,身姿轻盈得如同一只灵巧的燕子。她踮起脚尖,双手紧紧抓住低垂的槐树枝,用力一拽,那缀满白色花苞的枝条便弯下了腰。我连忙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将花苞摘下,放进身旁的竹篮里。每摘下一串,指尖都会残留着淡淡的清香,那是专属于槐花的味道,清甜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仿佛是生活的缩影,既有艰辛,又有希望。
采摘槐花的过程并不轻松,槐树枝上布满了尖刺,稍不注意就会被扎得生疼。有一次,我急于采摘高处的槐花,伸手时不小心被尖刺划破了手指,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我吓得大哭起来。母亲赶忙放开手里的树枝,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她轻轻吹着我的伤口,温柔地说:“毛毛血,没事儿,咱不摘了。”说着,麻利地从树下薅一颗蒲公英,在石头捣成糊,糊到伤口上,又拽几片杨树叶裹上,用小麦叶子扎紧。可我却抽泣着说:“我想吃槐花。”母亲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又笑着说:“好,妈妈摘,你坐这里等着。”
那之后,母亲总是先把高处的槐树枝拽下来,让我在安全的地方采摘。有时候,遇到特别高的树枝,父亲也会赶来帮忙。他会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用竹竿将树枝打下来。父亲打树枝时很有技巧,不会把槐花全部打落,总是留一些在枝头,让它们继续绽放。我问父亲为什么不摘完?父亲说:记住,啥事儿都不能弄绝,都要留一点余地。
村里的人们在槐树林里忙碌着,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孩子们在树林间追逐嬉戏,有的捡起地上的槐花,互相抛洒,玩得不亦乐乎;有的则坐在树下,听老人们说瞎话儿。老人们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树根上,他们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慢悠悠地说:“这槐花啊,可是救过咱们的命。”他们说起饥荒年代,靠着槐花充饥,才熬过了那些艰难的日子。
采摘回来的槐花,要经过仔细的清洗。母亲把槐花浸泡在大盆里,倒入清水,轻轻搅动,洗掉尘土。我则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水中的槐花,它们像是一群白色的小精灵,在水中欢快地舞蹈。有时候,我会调皮地用手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在母亲的脸上、身上,母亲也不生气,只是笑着刮刮我的鼻子。
清洗干净后,母亲会把槐花沥干水,然后撒上适量的面粉,用手轻轻搅拌,直到每一朵槐花上都均匀地裹上面粉。这个过程,母亲做得格外认真,她说只有面裹得均匀,蒸出来的槐花口感才会好。我也会在一旁帮忙,虽然常常弄得满手满脸面粉,但心里却充满了快乐。
接下来,就是蒸槐花的时刻了。母亲将裹好面粉的槐花放进蒸笼里,盖上锅盖,然后生起火来。那时候,我们用的是土灶,烧的是柴火。我主动承担起烧火的任务,坐在灶台前,往灶里添着柴火。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将母亲的脸庞映得通红。随着炉火的燃烧,厨房里渐渐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眼巴巴地望着蒸笼,期待着美食出锅。不一会儿,蒸汽从锅盖的缝隙中冒了出来,带着槐花的香味,弥漫在整个灶火里。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被这香味填满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母亲说好了。她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白色的槐花在面粉的包裹下,变得蓬松柔软。母亲用筷子轻轻搅拌,让槐花更加松散,然后盛出一碗,拌上她用新蒜捣好的蒜汁,再滴上几滴自家轧的小磨香油。那金黄的蒜汁、碧绿的葱花,与洁白的槐花相互映衬,让人看了就垂涎欲滴。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蒸槐花放入口中。槐花的清甜、面粉的醇香、蒜汁的香辣、香油的浓郁,在舌尖上完美融合。我大口大口地吃着,仿佛永远也吃不饱。母亲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慈爱与满足。她不时地提醒我:“慢点吃,别噎着,锅里还多着。”
有时候,我们还会用槐花包饺子。母亲把槐花剁碎,再进去韭菜、鸡蛋调成馅。包饺子时,我也会在一旁帮忙,虽然包出来的饺子奇形怪状,但母亲总是夸我包得好。煮好的饺子咬一口满满的都是槐花的清香,让人回味无穷。
这样的日子,伴随着我度过了十几个春秋。每到槐花开的季节,我都能品尝到母亲亲手做的槐花美食,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如今,我已经离开家乡多年,在南方的城市里打拼。虽然那里有各种各样的美食,却再也找不到那种熟悉的味道。
漫步在县城的街头,突然发现路边的小摊上摆着一筐筐新鲜的槐花,八块钱一斤,我毫不犹豫地买了十斤。把槐花捧在手中,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时光。那洁白的槐花,在阳光下下闪烁着光芒,散发着熟悉的清香,勾起了我心中无尽的思念与回忆。我提着槐花,快步往家走去,迫不及待地想让母亲再为我蒸一次槐花,重温那记忆中的美味。
提着沉甸甸的槐花回到家,母亲闻声从厨房探出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头发上沾着一抹面粉,围裙上还留着揉面的痕迹。她盯着我怀里的槐花,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哎哟,槐花?搁哪儿弄来这么多?真稀罕人!”
我将槐花倒在餐桌上,整个屋子都荡漾起清香。母亲伸手抓起一把,花瓣从她布满老茧的指缝间簌簌滑落,她凑近鼻尖轻嗅,悠长的叹息:“还是老味道,和咱村东头那片林子的一模一样。”
说话间,母亲已利落地将槐花分成三堆。最鲜嫩的那部分被她拢在竹筛里,准备现蒸;稍显蔫软的平铺在餐桌上,说要阴干做茶;剩下零星的碎花则盛进和面盆,打算烙槐花饼。她佝偻着背在灶台与餐桌间来回穿梭,动作却依旧带着年轻时的利落,仿佛时光从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我跟着进了厨房,执意要帮母亲捣蒜。老式的青石蒜臼子上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纹,那是父亲年轻时从河里捡回来的。新蒜在臼中与粗粝的石面碰撞,辛辣的气息逐渐升腾,呛得我眼眶发酸。母亲状递来纸巾,笑着说:“慢些捣,又没人和你抢。”记忆突然翻涌——小时候我总爱和弟弟比赛捣蒜,看谁捣的蒜泥更细腻。
蒸槐花的水在铁锅里咕嘟作响时,楼上的王阿姨突然敲门。她系着玫红色的围裙,手机端着青花瓷碗,热气裹着肉香扑面而来:“小妮子买回来的槐花,我特意蒸了些,还加了五花肉,刚出锅,给你们拿来点也尝尝鲜!”碗里的槐花裹着油亮的酱汁,肉块泛着诱人的焦糖色,和记忆里母亲做的素蒸槐花截然不同。
道谢后接过碗,我象征性地尝了一口。肉的醇厚与槐花的清甜意外和谐。可当舌尖触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时,心里却泛起一阵莫名的失落。记忆里,母亲蒸槐花从不用复杂的佐料,一撮盐、几瓣新蒜、半勺香油,简简单单的搭配,却承载着那些岁月最纯粹的温暖。
正出神时,母亲掀开蒸笼,蒸汽裹挟着槐花特有的清香瞬间弥漫整个厨房。她用筷子轻轻拨散凝结的花团。盛进碗里,洁白的槐花蓬松如云朵,蒜汁在香油的浸润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几粒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俨然一幅水墨小品。
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齿间传来槐花特有的柔韧与面粉的绵软。蒜汁的香辣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香油的醇香则在吞咽后于喉间久久萦绕。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老家的堂屋——斑驳的墙皮上挂着父亲亲手写的春联,八仙桌上摆着粗瓷碗,碗里盛着母亲新蒸的槐花。那时的我总爱把脸埋进碗里,大口呼吸着香气,逗得母亲直笑:“慢些吃,锅里还有!”
暮色渐浓时,同学老李打来电话,说几个老同学要在酒馆聚聚。推开包厢门,酒桌上菜已上齐。被一圈同学围着,坐在正位的崔老师明显消瘦了很多,头发也更稀疏了,他举起酒杯,笑着调侃我:“听说你买了槐花?可惜现在老家可寻不着那玩意儿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崔老师放下酒杯,语气里带着几分怅惘:“前几年搞新农村建设,村头的槐树林全砍了,种上了观赏树。现在每到春天,粉嫩嫩的一片,可总觉得少了点啥。”他的话让空气突然变得沉重,隔壁房间的划拳声、酒杯碰撞声,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我想起小时候,槐树林是全村孩子的乐园。春日里我们在树下追逐,看蜜蜂在花间忙碌;盛夏时躺在树荫下听蝉鸣,数天上的云朵;深秋捡槐树叶做书签,冬天则在树下堆雪人。那片树林见证了我们太多的欢笑与泪水,如今却只能成为回忆。
散场时,月光已经爬上了树梢。走在县城新修的柏油路上,霓虹灯将影子拉得很长。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信息:“槐花饼烙好了,给你留了三块,回来趁热吃。”
推开家门,灯光下,母亲正坐在餐桌前,戴着老花镜修补我的旧毛衣。槐花饼整齐地码在盘子里。她抬头笑道:“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咬下一口,酥脆的饼皮里渗出槐花的清香,恍惚间,我又成了那个在灶台前烧着火眼巴巴等着美食的孩童。或许有些风景注定只能留在回忆里,但只要母亲还在,记忆里的槐花就永远不会凋零。
将阴干的槐花与大枣翻炒时,厨房里腾起醇厚的甜香。老式铁锅在煤气灶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槐花由雪白渐变为浅黄,大枣在翻炒中裂开细纹,释放出琥珀色的蜜糖气息。这场景与记忆里母亲在土灶前忙碌的画面很相似,恍惚间,时光仿佛倒退了几十年。
记得儿时,每到槐花收获的季节,母亲总会把多余的槐花晾晒在房顶上。那时的我总爱搬着小板凳,坐在晒得发烫的瓦片旁,看母亲用竹耙轻轻翻动槐花。午后的阳光浓烈而炽热,槐花在暴晒下蜷起花瓣,散发出干草般的香味。母亲常说:“晒透的槐花存得久,留着冬天泡水喝,嗓子疼了最管用。”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只觉得将春天的味道锁进坛子里,是件神奇的事情。
此刻,我握着木铲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随着温度攀升,炒锅里的香气愈发浓烈,那是岁月沉淀后的温暖气息,不同于新鲜槐花的清冽,多了几分沉稳与厚重。当花茶呈现出焦黄色时,我关上火,放凉后,将它们盛进提前消毒好的玻璃罐。密封时,“咔嗒”一声轻响,仿佛将整个春天的记忆都封存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起了个早。晨光透过纱帘洒在茶几上,为密封罐镀上一层柔光。舀出几勺花茶放入玻璃杯,滚烫的开水注入的瞬间,干缩的槐花在水中舒展,大枣缓缓上浮,茶汤逐渐晕染出琥珀色的光泽。热气升腾间,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村头那片槐树林。
正出神时,楼下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将我拉回现实。县城的日子总是这样,新与旧交织,传统与现代碰撞。推开窗,对面新建的商业综合体霓虹闪烁,而转角处的老茶馆早已不见了。忽然又想起崔老师说的风景树,不知道那些风景树下,是否还会有孩子追逐嬉戏,是否还会有人记得那片槐树林,是否还会有人想起曾经满树雪白的槐花。
母亲端着刚蒸好的馒头走进客厅,见我对着花茶发呆,笑着说:“泡好了也不喝,等凉透了可就没味儿了。”我赶忙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甜味中带着淡淡的花香,暖意顿时蔓延至全身。母亲在我对面坐下,开始絮叨起街坊邻居的琐事:对门张婶的孙子考上了985,菜市场的豆腐摊换了新老板,楼下李大爷的鸟笼被野猫掀翻了……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此刻听来却格外亲切。
午后,我带着密封好的花茶去看望独居的王奶奶。她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如今已是满头银发。推开斑驳的木门,院子里的月季花开得正艳,却少了记忆里槐树的身影。王奶奶颤巍巍地接过花茶,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好孩子,还记得我这老太婆爱喝花茶。现在的年轻人都爱喝什么咖啡、奶茶,哪还记得这些老味道。”
我们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旁,泡上一壶槐花大枣茶。王奶奶说起过去的事,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沧桑:“那时候,槐花可是救命粮。闹饥荒的年头,树皮都被啃光了,多亏了漫山遍野的槐花。你妈怀着你弟的时候,天天去摘槐花,回来蒸得稀烂,就着盐水喝……”她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的匣子,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细节渐渐清晰起来。
夕阳西下时,我告别王奶奶。走在铺满金色余晖的小巷里,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童声。循声望去,几个孩子正围着卖棉花糖的小贩,彩色的糖丝在风中轻轻摇曳。这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槐花盛开的季节,村里的孩子们也会这样围在一起,不过那时我们争抢的,是用槐花串成的花环。
回到家,母亲正在收拾晾晒的槐花。她将最后一把阴干的槐花装进布袋,突然说:“明天咱回趟老家吧。”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夜色渐深,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茶几上,那罐花茶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车回老家。车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不断掠过。曾经的土路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田野里的庄稼地被整齐的温室大棚取代。当车缓缓驶入村口,我看到了崔老师说的风景树,粉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美得如梦如幻,却总觉得少了几分质朴与亲切。
我们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往老宅走。老屋的院墙早已坍塌,院中的老槐树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整齐的草坪。母亲站在原地,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弯腰捡起一块碎砖,轻轻摩挲着:“这还是你爸当年砌墙用的砖。”
我望着远处的风景林,突然想起小时候,槐花盛开时,整个村子都浸在香气里。清晨,第一缕阳光会穿过槐花的缝隙,洒在我们的脸上;夜晚,月光为槐花镀上一层银辉,我们在树下数星星、听故事。那些简单而美好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回程的路上,母亲从布袋里掏出一把晒干的槐花,塞到我手里:“带着吧,想老家了就泡杯茶。”我紧紧攥着这些干枯的花苞,仿佛握住了整个童年。窗外的风景树渐渐远去,而记忆中的槐花,却在茶香中永远绽放。
此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泡上一杯槐花大枣茶,看着花茶在水中舒展,闻着熟悉的香气,就仿佛回到了那个槐花盛开的春天。岁月或许会改变很多东西,带走曾经的风景,但有些味道、有些记忆,却永远不会褪色。这一罐花茶,承载的不仅是春天的味道,更是对故乡、对亲人、对过往岁月深深的眷恋。无论身在何处,只要茶香萦绕,心中便永远有一片开满槐花的树林,那里有母亲的笑容,有童年的记忆,有曾经的最温暖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