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五点半,当第一缕阳光穿过东厢房的雕花屋脊,投在周家老宅的青砖地上,麻雀们便熟门熟路地飞来觅食了,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争抢着啄食昨夜被风吹落的槐花瓣,之后又三五成群地飞到硕大的太平缸缸沿上喝水。缸里有雨水,也有老周挑的井水,每个月换一次,也算干净。老周准时醒来,他轻手轻脚起身,生怕惊动还在熟睡的老伴,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这座三进四合院是他们周家祖宅,据族谱记载,已有三百余年历史。堂屋正中的香案上,整齐摆放着周家历代祖先的牌位。最上方那块"周氏先祖之神位"已经被香火熏得发黄。老周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插入香炉,青烟袅袅升起,在晨光中画出柔美的曲线。香案两侧的对联已经褪色,但字迹依然清晰: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列祖列宗保佑,"老周对着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低声祈祷,"保佑小峰在省城平安顺遂。"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孤独。每天都要念叨几句,昨天是保佑老伴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前天是保佑生意兴隆多赚钱,大前天念叨的什么他自己都忘了。
自从儿子毕业留在省城工作后,这座大宅子就只剩下他们老两口了。
老周拿起扫帚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开始清扫昨夜被风吹落被鸟吃剩下的槐花,淡黄色的花瓣铺了一地,踩上去柔软得像地毯。院子中央这棵百年老槐树,树干粗得两人合抱都围不过来。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又起这么早?"老伴王秀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穿着蓝布褂子,手里拎着个竹篮,"我去早市买点新鲜菜,中午给你包槐花饺子。"
老周点点头,看着老伴穿过月亮门,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巷弄中后,继续打扫院子。
这座宅子共有十八间房,虽然已经老旧,但布局规整,用料考究。前院是待客的正厅和书房,中院是主人居所,后院则是厨房和佣人房——虽然现在早已没了佣人。每一处砖雕、木刻都透着古朴的韵味,记录着周家曾经的辉煌。
东厢房的窗户上雕刻着精美的梅兰竹菊,西厢房的门楣上则是"福禄寿"三星的浮雕,这些都是老周的曾祖父当年请苏州工匠特意打造的。老周记得父亲在世时常说,周家祖上出过举人,在县城里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只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中落,只能靠手艺吃饭了。
老周打扫完院子,来到前院的东厢房。这里被他改成了简易的修理铺,各种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地上摆着几辆待修的自行车。
"周师傅!"门外传来熟悉的喊声。老周抬头,看见邻居李婶提着个电饭锅站在门口,"我家这锅又坏了,您给看看?"
老周擦了擦手接过电饭锅:"保险丝又烧了吧?跟您说了别总用它煮粥,容易溢锅。"
李婶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是小孙子就爱喝我煮的粥嘛。"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上的老照片上,"小峰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吧?"
老周正在检查电饭锅的手顿了一下:"在省城工作忙。"他不想多说,低头继续修理。
正修着,老周听见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来一看,是小峰的视频通话请求。老周赶紧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接通了电话。
"爸!"屏幕里出现儿子熟悉的脸庞,背景是一间陌生的客厅,"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和妈!"
老周还没来得及说话,老伴王秀兰就提着菜篮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是小峰吗?让我看看!"
听着电话里的声音,李婶知道那是周小峰,便识趣地朝老周老两口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门外,转身走了。
视频里,小峰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我要结婚了,下个月十八号!"
王秀兰的手猛地捂住嘴,菜篮子"啪"地掉在地上,几根葱滚了出来。老周则呆立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只看见儿子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姑娘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家里做什么的?"王秀兰连珠炮似的问道,眼眶已经红了。
小峰笑着把镜头转向身旁:"她叫林小雨,是我的同事。"画面里出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眉眼弯弯,嘴角有个小梨涡,"叔叔好,阿姨好。"
老周这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着这个未来儿媳。姑娘长得清秀,眼神干净,说话轻声细语的,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她穿着淡蓝色的衬衫,领口别着一枚精致的胸针,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只看起来很名贵的手表,右手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镯子,那是周家祖上传下来的。
"她爸爸在市里工作,妈妈是重点中学的老师。"小峰补充道,声音里带着几分骄傲。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市里的干部?重点中学的老师?这样的家庭,能看得上咱这小县城的普通人家吗?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突然觉得这间简陋的修车铺格外不协调。
挂断视频后,老周和老伴并排坐在石凳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槐花无声地飘落,落在他们的发梢、肩头。
"得准备见面礼。"王秀兰眼睛透着幸福,"把祖传的那只银镯子带上吧,和小雨手上那只本来就是一对。"
老周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他想起了小峰提到亲家公职务时那微妙的语气,想起了小雨手腕上那只精致的名牌手表,想起了儿子租住的那间简陋公寓……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老周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雨滴打在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叹息。
"我去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屋里。"老伴说着就要起身。
老周按住她的手:"我去吧,你腿脚不好。"他站起身,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石桌才站稳。是血压又高了吗?还是……他不敢往下想。
穿过回廊时,老周注意到墙角那丛月季已经冒出了新芽。这是小峰上小学时种的,每年春天都会开出鲜艳的花朵。他记得儿子特别喜欢把月季花摘下来送给妈妈,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种的!"
收完衣服,老周没有立刻回屋,而是站在屋檐下望着雨幕发呆。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滴水石上,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他想起小峰小时候最喜欢穿着雨靴在水洼里蹦跳,溅起的水花能打湿半个院子。那时候多好啊,孩子单纯快乐,他们也不用为这些门第之事发愁……
"老头子!站那儿发什么呆呢?"老伴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进来帮我择菜!"
老周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裤腿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大片。他慢慢走回厨房,看见老伴正在案板前忙碌,灶台上的锅里冒着热气,散发出槐花特有的清香。
"我想着,"老伴一边切菜一边说,"咱们是不是该把正房收拾出来?万一亲家要来家里看看……"
老周的手顿了一下:"他们……会来吗?"
老伴停下刀,叹了口气:"总得准备着吧,小峰说那姑娘家条件好,咱们不能给儿子丢脸。"
老周没说话,低头继续择菜。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像是一阵阵急促的鼓点。
下午,雨终于停了。老周去趟了银行,他查了查存款,看看能给儿子多少支持。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老周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阴郁。路过老十字街的金店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周叔!稀客啊!"店主老马热情地招呼,"要给小峰准备婚事了?"
老周勉强笑笑:"来看看……有什么合适的。"
老马立刻会意,从柜台下拿出几个精致的盒子:"这些都是新到的,城里现在最流行的款式。"
老周看着那些金光闪闪的首饰,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他心惊。最便宜的一条金项链也要一万多,相当于他修几个月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和家电。
"这个……"老周指着一个相对朴实的金戒指,"多少钱?"
"一万八,给您老熟人价,一万六。"老马笑眯眯地说。
老周的手在口袋里攥紧了存折。那上面有他们老两口攒了半辈子的二十八万存款,这笔钱本来就是为儿子结婚准备的。
"我再……再看看。"老周支吾着离开了金店。
回家的路上,老周绕道去了趟邮局。他给小峰寄了一包晒干的槐花,还有老伴亲手做的桂花茶。包裹很轻,却承载着沉甸甸的思念。
傍晚时分,老周正在院子里修理一把旧椅子,手机突然响了。是小峰发来的语音:"爸,小雨父母想约你们周末在省城见面,金龙大酒店,中午十二点。"
老周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微微发抖。金龙大酒店,那是省城最高档的酒店之一,据说一顿饭能吃掉普通人几个月的工资。
"怎么了?"老伴从厨房探出头来。
老周深吸一口气:"亲家约我们周末去省城见面,在金龙大酒店。"
老伴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那得准备体面点的衣服。"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那件藏蓝色的外套还能穿吗?"
老周想起老伴那件已经穿了十年的外套,袖口都磨毛了。他突然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去趟张裁缝那儿。"老伴站起身,"听说他那儿有新到的料子。"
“别去了,来不及了,后天就是周末。”老周继续修他的旧椅子“省着点给小峰结婚用吧,能省多少是多少。”
夜幕降临,老宅里安静得能听见老式钟表的滴答声。老周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身旁的老伴也是翻来覆去,显然也没睡着。
"老头子,"老伴突然轻声说,"要不……把堂屋那对花瓶卖了吧?收古董的说能值不少钱。"
老周心里一痛。那对瓷瓶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是乾隆年间的物件。小时候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周家的传家宝,绝对不能卖。
"再说吧……"老周含糊地应着,翻了个身。
窗外,又一场春雨悄然而至。雨滴敲打着瓦片,像是一首古老的催眠曲。老周闭上眼睛,梦见自己站在一座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前,穿着破旧的工作服,被保安拦在门外……
二
省城客运站的人流如潮水般涌动,老周紧紧拉着老伴的手,生怕在人群中走散。他们拎着大包小包,有新做的棉花被子,有熏制的腊肉,有腌好的酸菜,还有那只祖传的银镯子被王秀兰精心包裹在红绸布里。老周能闻着腊肉散发出的淡淡的烟熏味,混合着车站特有的汽油味和人群的汗味,感觉怪怪的。
"爸!妈!"
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老周踮起脚尖,看见小峰穿着白衬衫朝他们挥手,身旁是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小雨。姑娘比视频里还要水灵,笑起来两个酒窝忽闪忽闪。儿子瘦了,衬衫领口处露出一截明显的锁骨,眼底下有一层淡淡的青色。
"叔叔阿姨路上辛苦啦!"小雨接过老周手里的包袱,沉得她一个踉跄。包袱里装着二十斤新米和十斤腊肉,是老周特意跑到乡下村子里买的。
就在这时,一阵高跟鞋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梳着精致发髻、穿着米色套裙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脖子上系着淡紫色丝巾,手腕上的玉镯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身上的香水味立刻盖过了车站的各种气味,老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妈。"小雨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分,肩膀不自觉地缩了缩。
林雅琴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老周夫妇,老周不自觉地缩了缩脚,他脚上的旧皮鞋虽然擦得锃亮,但鞋跟已经磨得有些歪斜了。老伴的手在他手里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老伴的手心在出汗。
"这就是你公婆?"林雅琴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她的视线在老周洗得发毛的衬衫领口停留了片刻,嘴角微微下垂。
一股热血涌上老周脸颊,他突然挺直腰板,松开老伴的手,向前迈了半步:"亲家母好,我是周小峰的父亲,这是我内人王秀兰。"他特意用了"内人"这个文雅的称呼,那是他父亲在世时常说的。
林雅琴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上:"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省城什么买不到?"她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包袱,里面的腊肉露了出来。
"都是家里做的……"老伴王秀兰小声说,手指绞着衣角,"被子是新弹的棉花,腊肉是老乡用果木熏的……"
"现在谁还用棉花被啊?"林雅琴轻笑一声,那笑声像玻璃碎裂的声音,"都是羽绒被了!而且,”她瞥了眼腊肉,"现在讲究健康饮食,熏制品要少吃。"
老周看见小雨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而小峰则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衬衫袖口的扣子。
去酒店的路上,老周夫妇被安排坐在林雅琴的宝马后座。真皮座椅上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老周僵着身子不敢乱动,生怕弄脏了车内的装饰。透过车窗,他看见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和闪烁的霓虹灯,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而眩晕。
"你们住哪家酒店?"林雅琴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们一眼,眼神像是在打量什么不合格的商品。
小峰报了个名字,林雅琴的眉头皱了一下:"那家啊……条件一般。"她轻描淡写地说,却让老周的脸红了起来。那是他和老伴挑了又挑,选的最便宜的一家,一晚上要一百八,相当于他修十多辆自行车的收入。
酒店大堂金碧辉煌,水晶吊灯的光芒晃得老周睁不开眼。他的旧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不合时宜的吱嘎声。前台小姐微笑着递来房卡,老周接过来时,发现自己指甲缝里残留的修车时的黑色油污没有洗干净,他慌忙把手藏到身后,却看见林雅琴已经注意到了,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房间很小,没有窗户,但很干净。林雅琴用手指轻轻抹了下床头柜,然后看了看指尖:"这怎么住人?"她转向小峰,声音提高了八度,"你怎么给父母订这种地方?"
"挺好的,挺好的。"王秀兰连忙说,双手不自觉地去抚平床单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比我们县里的招待所强多了。"
"晚上我和老林请你们吃饭,"林雅琴说,从名牌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就在对面的香格里拉,六点半,别迟到。"她离开时,高跟鞋在地毯上留下一串浅浅的凹痕。
等她一走,小雨立刻拉住老伴的手:"阿姨,对不起,我妈她……"
"没事没事。"王秀兰拍拍她的手,但老周看到她的眼睛暗了下来,像是有人突然关掉了里面的灯。小雨的眼圈红了,小峰站在一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晚饭前,老周换上那件压箱底的深蓝色中山装。衣服是十年前做的,已经有些紧绷,但好歹是唯一一件像样的正装。老伴则穿上了那件蓝底白花的旗袍,腰身已经不太合适了,腹部的扣子勉强才能扣上。
"要不……我就别去了?"王秀兰突然说,手指绞着旗袍的开衩处,"就说我头疼……"
正在系领扣的老周手停了下来,他看见老伴眼里的泪光,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去吧,"他轻声说,"为了小峰必须去。"
香格里拉的大堂很奢华,巨大的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把整个空间照的如同白昼。服务员穿着笔挺的制服,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老周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皮鞋,鞋尖已经磨出了细小的裂纹。
林建国已经在等他们了。这个梳着背头、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站起身,伸出手:"老周是吧?我是林建国。"他的手表在灯光下闪闪发光,老周认出那是一个很贵的瑞士牌子。
老周赶紧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才握上去,那只手柔软滑腻,像女人的手。老周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掌上那些永远也洗不掉的油污和老茧,竟然有种想把手藏起来的冲动。
入座时,老周不小心碰倒了水杯,水洒在洁白的桌布上,迅速洇湿一大片。服务员立刻过来更换,动作麻利得让老周更加窘迫。"对不起……"他小声说,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老周是做什么工作的?"林建国一边切牛排一边问,他的牛排五分熟,切开时还有血水渗出。
"修车的。"老周老实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餐巾,"在县城开了个小铺子。"他想起自己那个不到二十平米的修车铺,墙上挂满工具,地上总是有洗不掉的油渍。
林建国的动作顿了一下,银质餐刀在盘子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哦,个体户啊。"他的语气平淡,“自食其力很好嘛,有社保吗?老了干不动了生活有保障吗?"
"爸!"小雨忍不住出声,声音里带着恳求。
"怎么了?"林建国放下刀叉,金属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我就问问嘛,你妈不是说了吗,要了解清楚情况。"
整顿饭吃得老周如坐针毡。林雅琴时不时提起谁家女儿嫁了个富二代,谁家儿子买了大平层,她说话时眼睛总是瞟向老周夫妇,像是在等待某种反应。老周几乎没动面前的食物,那些精致的菜肴在他嘴里味同嚼蜡。
"你们给小峰准备婚房了吗?"林雅琴忍不住问,声音甜得发腻。
老周的筷子停在半空,他看见小峰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妈,我和小雨已经租好房子了。"小峰急忙说,声音紧绷,"在金融区附近,交通很方便……"
"租?"林雅琴的眉毛高高扬起,像两把出鞘的剑,"现在的年轻人结婚谁还租房啊?"她转向老周,眼睛里的轻蔑都快要溢了出来,"亲家,你们不会连首付都没准备吧?"
老周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老伴在桌下死死拉住他的手,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他能感觉到老伴的手在发抖,而且冰凉。
林雅琴用指尖点了点老周放在桌上的手:"亲家这手……修车落下的油污不好洗吧?"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小雨刚做的美甲。
林建国的筷子"啪"地搁在青瓷筷枕上,"雅琴,过分了啊!"他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我爷爷修故宫梁柱时,手上沾的可不是油污,是血泡!"他转向老周,不自觉地摩挲着自己指节上不多的茧子,"老周,听说您家修理手艺传了三代?"
老周怔了怔,还没答话,服务员来上清蒸鲥鱼。林建国突然指着鱼身笑道:"看这刀工,多像榫卯的切面?我小时候学木工,我爷爷总说……"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妈,"小雨突然站起来,声音颤抖但坚定,"我和小峰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我们……"
"好啊,"林雅琴冷笑一声,打断女儿的话,"那你们就住那个五十平的小出租屋吧。以后有了孩子呢?也挤在那里?"她转向老周,"你们做父母的,难道一点都不为孩子考虑吗?"
老周感到一阵眩晕。他想起家里那张存折,上面的数字连省城房价的零头都不够。他想起祖宅里斑驳的墙壁和陈旧的家具,突然觉得无比羞愧。
回酒店的路上,小峰执意要送父母。小雨挽着王秀兰的胳膊走在前面,小声安慰着。老周和儿子落在后面,沉默像一堵墙横亘在两人之间。
"爸,对不起。"小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喝水了,"我不知道她会这样……"
老周摇摇头,拍了拍儿子的肩:"没事。"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街边的橱窗里,高档奢侈品的标价牌反射出冰冷的光。
"爸,"小峰突然低声说,"别听小雨妈胡说,我和小雨真的挺好。"老周从儿子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无奈。
老周望着远处的高楼大厦,都十二点了,灯火还通明如同白昼。他想起自己那个小县城,此刻应该已经入睡,只有零星几盏路灯还亮着。两个世界的距离,远不止这二百公里啊。
"小雨妈她……一直这样吗?"老周小心翼翼地问。
小峰苦笑了一下:"自从她爸升了副局长后,她就……变了很多。"他顿了顿,"小雨其实很像她外公,但她外公去世得早……"
老周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就像小峰小时候那样。"别担心,"他说,声音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坚定,"有爸在呢。"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王秀兰一进门就瘫坐在床上,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老周帮她脱下旗袍,发现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老头子,"王秀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把房子卖了吧。"
老周的手僵在半空。他想起祖宅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想起堂屋里那些祖先牌位,想起门楣上那块"耕读传家"的匾额,三百年的家业啊!
"卖了房子,我们……我们住哪儿?"他轻声问,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修车铺后面不是有个小房间吗?"老伴勉强笑了笑,"收拾收拾能住人。"
老周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闪烁的灯火。又开始下雨了,雨滴打在玻璃上,流成一道道蜿蜒的小河。这座陌生的城市,这个残酷的现实,还有那个为了儿子不得不做的决定,都像这雨水一样,冰冷而无情地冲刷着他的心。
三
小峰婚房所在的阳光小区是个普通住宅区,那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没有电梯,楼与楼的间距很窄,墙面上的涂料已经脱落。上楼时,老周闻到了一股霉味混合着新刷油漆的刺鼻气味。楼道里的感应灯忽明忽暗,照出墙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广告。
他们爬到六楼,小峰掏出钥匙打开门。房子很小,一室一厅,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贴着银灰色的壁纸,沙发上铺着素雅的格子布。看到小峰父母进屋,小雨赶紧去厨房烧水泡茶,小峰则像个导游一样给父亲介绍:"这是卧室,那是厨房,虽然地方小了点但采光很好......"
老周站在客厅中央,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小峰和小雨的合影,背景是大学的校门。他突然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而他们能给的,似乎永远都不够。
"暂时租的。"小峰搓着手解释,目光游移不定,"等攒够首付我们就买。"他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立刻洒满了狭小的空间,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王秀兰走到阳台上,轻轻抚摸着晾衣杆上小雨的连衣裙。阳台小得只能站一个人,洗衣机上堆满了待洗的衣物。窗外是对面楼近在咫尺的墙壁,几乎伸手就能碰到。"首付要多少?"她突然问儿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小峰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摩挲着沙发扶手:"小雨看上的那套房子总价是四百二十万,首付三成的话……要一百二十六万。"他说出这个数字时,声音干涩得像是在念一段陌生的古文。
老周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茶几,发出沉闷的声响。一百二十六万,对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他想起银行存折上那个可怜的数字:二十八万。那是他们省吃俭用一辈子的积蓄。他的目光扫过墙角堆起的方便面箱子,扫过卫生间漏水留下的水渍,最后落在卧室墙上贴着的那张出租告示上,上面写着押三付一的字样。
"爸,妈,你们别担心。"小雨端来两杯茶,热气在阳光下形成两团雾气,"我和小峰还年轻,慢慢来。"她的笑容很甜,但老周注意到了她眼角的疲惫,还有手指上被针扎过的痕迹,应该是做针线活时留下的吧。
老周接过水杯,注意到姑娘的手腕上戴着的正是老伴当年给小峰的那只银镯子,镯子在小雨纤细的手腕上闪闪发亮,与简陋的出租房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想起老伴包里还装着另一只配对的镯子,原本打算今天送给小雨的,现在却羞于拿出手了。
"你们……平时都怎么吃饭?"老伴突然问道,目光落在厨房里那个小电饭锅上。
"哦,我们经常叫外卖。"小雨笑着说,"很方便的。"
老周却看见垃圾桶里塞满了方便面包装袋。他站起身,假装要去卫生间,快速扫了一眼冰箱,里面除了几瓶矿泉水和半盒鸡蛋,几乎空空如也,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打了一拳。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老伴坐在床边发呆,手里还攥着给小雨准备的另一只银镯子。酒店的床单洁白如雪,与白天看到的那间出租房形成了鲜明对比。老周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城市。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每一盏灯背后都有一个家,而他的儿子,正在为拥有其中一盏灯而拼命。
"老头子,"王秀兰无力地躺在床上,又开始了昨天的话题,"咱们把老宅卖了吧。"
老周说:"那可是祖宅!三百年了!从太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祖宅重要还是儿子重要?"老伴的声音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没看见今天亲家母看咱们的眼神吗?好像我们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讨饭的。"她终于哭了出来,泪水滴在手里那只银镯子上。
老周沉默了,他知道老伴说得对。这些年开发商一直想买他们位于县城中心的老宅,出价从三百万涨到了五百万,他一直都没松口。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产业,承载着太多记忆,但现在……
"唉……明天、明天我给老刘打电话。"老周长叹一声终于答应了老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惦记那宅子好些年了。"说完这句话,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背驼得更厉害了。
这天晚上,老周蹲在修车铺门口,用砂纸打磨木头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透过铁皮棚子的缝隙,在枣木镇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眯起眼睛,用拇指感受着"百年同心"四个字的凹痕。
"还没刻完?"老伴端着搪瓷缸走出来。
老周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得把这个嵌进去。"布包里是一枚古铜钱,边缘磨得发亮,那可是祖上传下来压箱底的物件。
“买房子的老刘什么时候回来?”王秀珍忍不住问。
“他说他在上海办事,事办完马上赶回来。放心吧,都盯咱祖宅好几年了,他比咱上心。”老周一边刻字一边不太情愿地回答。
老伴没说话,只是把搪瓷缸放在他脚边就进屋了,缸里飘着几朵干桂花,是上个月从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上摘的。
屋内缝纫机突然"咔"地一声响,老周回头,看见老伴正对着灯光认针,可那根红线怎么也穿不进针眼,她的手抖得厉害。
"我来。"老周放下刻刀,却看见老伴猛地低下头,一滴泪砸在敬茶用的垫子上,打湿了"早生贵子"的金线绣字。
十八号那天是儿子结婚的日子,老周和老伴提前一天赶到省城,想帮忙干点什么,结果,亲家全部包办,他们根本插不上手,反倒显得像两个累赘。
婚礼当天,老周还穿着那套十年前的中山装,早早站在酒店后门,手里紧紧攥着装龙凤碗的包裹。晨雾中,他看见林建国正独自在停车场踱步,手里把玩着个木制小物件。
"亲家……"老周刚开口,林建国就像被开水烫着似的赶紧把东西塞进口袋。但老周还是看见了,那是个半成品的木雕娃娃,眉眼竟有几分像小峰。
"是老周啊。"林建国整了整领带,突然瞥见他手里的包袱,"这是?"
"老窑的粗瓷,"老周解开包裹,"我们那儿娶亲都用这个喝合卺酒。"
林建国的指尖轻轻抚过碗沿,在某个凹陷处停了停:"这拉坯手法……是李窑的'单刀旋'?"见老周诧异,他笑了笑,"我爷爷当年收集过各窑口的瓷器。"
研究完瓷器,两人就无话可说了,沉默地站在后门。停车场那头,林雅琴尖利的声音传来:"花童的裙子怎么还没换?"
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老周夫妇被安排在主桌最末位,面前的金丝餐巾被折成漂亮的天鹅形状,像是在嘲笑他们粗糙的双手。
"这两位就是新郎父母啊?"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用手帕掩着鼻子,"听说……是小县城里的?"
林雅琴正给小雨整理头纱,闻言回头一笑:"周师傅的手艺可了不得。"她突然抓起老周的手,向众人展示,"瞧瞧这茧子,这可是修车修三十多年磨出来的。"指尖在他掌心的油污痕迹上刻意停留,"我们建国说了,亲家公比他爷爷修故宫的功夫也不差呢!"
满座宾客发出礼貌的笑声,老周把手慢慢收回来,在桌布上留下几道淡淡的油印。
"请新人敬……敬茶。"
司仪洪亮的声音突然卡壳。林雅琴拦在茶案前,从助理手中接过描金茶具:"用这套吧,景德镇大师手作,一套顶得上普通工人一年工资呢。"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老周带来的粗陶碗,"有些东西……实在配不上这场合。"
小雨猛地抬头,头纱下的嘴唇开始发抖。小峰手中的茶杯"咔"地碎了,茶水顺着指缝滴在铮亮的皮鞋上。
老周默默把包裹往身后藏了藏,那对粗瓷碗的碗底,还刻着他熬夜描的"周林合卺",现在看起来倒像个拙劣的笑话。
"妈!"小雨突然扯下头纱,"我就要用周叔叔带来的碗!"
宴会厅瞬间安静下来。林雅琴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正要开口,林建国突然起身:"就用龙凤碗!"他从老周手里接过包袱,当众解开,"好瓷看三点:胎骨、釉色、火气。这碗……"他举起碗对着灯光,釉面流转出奇异的青辉,"是李窑最后一代传人的作品,以后想用恐怕也没有了。"
老周震惊地看着他,这不过是二十块钱从乡下收来的普通粗瓷。
宴席过半,老周去洗手间时听见走廊尽头在争吵。
"你疯了吗?把我爷爷的黄花梨雕花茶盘当嫁妆!"林建国的声音压得极低,"这是能进博物馆的物件!"
"不拿点真东西,怎么镇得住场子?"林雅琴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知道王局长夫人刚才问我什么?问我们是不是扶贫结对子!"
老周透过门缝,看见林雅琴正用湿巾疯狂擦拭着一个茶盘,她的珍珠项链不小心被自己扯断了,珠子滚落一地,就像她此刻碎了一地的体面。
老周找了三层楼,最终在消防通道找到了老伴。这个从不在人前落泪的女人,正把脸深深埋在那对敬茶的红垫里,垫子上"早生贵子"的金线已经被她的泪水糊成了一片。
"他们……"老伴抬起头,满脸泪痕,"连小峰小时候的照片都不肯摆……"
老周这才发现,迎宾处的照片墙上全是小雨的成长照,而他们精心准备的那本相册,从小峰满月到大学毕业的照片,都被堆在签到台角落,上面压着个"已签到"的牌子。
婚礼结束后,老两口逃也似地赶回了县城。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亲家公林建国竟然独自开车一路跟着他们。林建国把车停在路边,径直走进院子。老周正就着台灯修补那对龙凤碗,那是喝完合卺酒后被林雅琴"不小心"摔裂的。
"老周,"林建国从怀里掏出个木盒,"赔您的。"
盒子里是一对紫檀木碗托,边缘雕着精巧的缠枝纹。老周用指腹摸了摸接缝处:"暗榫?"
"我爷爷教的手艺。"林建国苦笑,"当年他骂我糟蹋了好木料,没想到今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虎口,那里有道陈年的凿伤。
两人沉默地听着铁皮棚顶的雨声。远处,最后一班夜班公交驶过,车灯透过雨帘,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极了老宅那棵槐树在月光下的影子。
四
晨雾中的周家老宅显得格外宁静,初升的太阳照在房顶飞檐的脊兽上,在院子里投下活灵活现的影子。老周缓缓推开厚重的朱漆大门,门轴发出沉闷而熟悉的声音,像是在向他问好。
堂屋里,香案上的三炷香已经燃尽。老周重新点上香,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阳光透过雕花窗户照进来,洒在老周身上。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周大勇……"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为了小峰成家立业,今日……今日不得不变卖祖宅……"香灰无声地落在铜炉里,老周的眼泪也一滴滴掉在地砖上。他想起爷爷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这宅子是咱们周家的根,再难也不能卖。"可现在……
"求祖宗……不要怪罪……"老周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在青砖地上磕出一个血印。起身时,他的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老刘带着两个助手来了,他们拿着卷尺四处测量,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老周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像评估一件商品一样评估这座承载了周家十几代人记忆的老宅。助手的手指划过精美的雕花窗棂,像是在验收一件二手家具。
"老周啊,你可想好了?"老刘递过合同,金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五百万,一口价。"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老周的手抖得厉害,签字时"周"字的最后一笔拖出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像是他不愿松开的手。王秀兰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那张承载了他们大半辈子记忆的地契被收走,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睛却亮得吓人。
"钱什么时候能到账?"老周问,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的风。
"最快明天。"老刘说,把合同小心地放进真皮公文包里,"你真不考虑留点?这可不是小数目。"
老周摇摇头,目光落在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上:"都给儿子。"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重若千钧。
搬家的过程像是一场漫长的告别。老周把祖宗牌位仔细包裹好,放进特制的木盒里。他的手抚过每一扇雕花门窗,每一处砖雕石刻,仿佛要把他们都刻进心里。王秀兰则忙着收拾日常用品,她的动作很快,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最痛的是收拾小峰的房间。墙上的奖状已经发黄,书桌上还刻着幼稚的涂鸦。老周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小峰小时候的玩具,木制的小汽车、玻璃弹珠、已经生锈的陀螺......每一样都让他想起儿子无忧无虑的笑脸。
"带上这个吧。"老伴把一本相册塞进包袱,相册的边角已经磨破,"小峰小时候的照片。"她的声音很轻,但老周听出了她在哽咽。
离开的那天清晨,老周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槐花无声地飘落,像是在为他们送行。他最后一次抚摸那棵老槐树粗糙的树皮,想起小峰小时候在树下玩耍的情景。大门"哐咚"一声关上时,老伴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老周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门楣上那块"耕读传家"的匾额正在晨光中渐渐远去,就像他们老周家的历史一样,即将成为过去。
新租的修车铺在西关的一条小巷里,是间三十来平米的铁皮棚子。老周把祖宗牌位供在工作台旁边的架子上,点了三炷香,香火在简陋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和谐。
"委屈祖宗了……"他喃喃道,又添了句,"等小峰有孩子了,我让他把你们都请回去。"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刚挂在墙上的那张全家福上,那是小峰大学毕业时拍的,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老伴在棚子后面隔出个小空间,刚好能放下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煤炉。晚上躺在床上,能听见老鼠在顶棚上跑动的声响,还有雨水漏进铁盆的滴答声,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交织着,像是一首忧伤的歌谣。
卖房款到账那天,老周去银行给儿子转了账。五百二十八万,这是他这辈子经手的最大一笔钱。卖房的五百万,加上他们一辈子的积蓄二十八万。柜台里的姑娘数钞票时,老周的目光却落在窗外,那里有个小男孩正蹦蹦跳跳地追着妈妈要糖吃,像极了小时候的小峰。
"周叔,您确认一下金额。"姑娘把回执单递过来,眼睛里的惊讶掩饰不住。在这个小县城,一次性转这么多钱的人可不多见。
老周看都没看就签了字:"错不了。"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只是在确认一笔普通的日常开销。
走出银行时,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手机响了,是小峰打来的,老周深吸一口气才接起来,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而有些发麻。
"爸!你真把老宅卖了?"小峰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街上,"这钱......这钱我们不能要……"
"傻话!"老周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上,树皮粗糙的触感从后背传来,"买套好房子,剩下的装修、买家具。别委屈了小雨。"他说得很慢,像是在教小孩子算术题。
"可那是祖宅啊!"小峰几乎是在吼,声音里充满了痛苦,"爷爷临终前怎么嘱咐的?说这宅子要世世代代传下去……爸,我现在就去把钱转回去……"
老周闭上眼睛,阳光透过眼皮变成一片血红:"宅子重要还是你重要?"说完就挂了电话,生怕儿子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
回到修车铺时,老伴正在煤炉上煮面条,简陋的棚子里弥漫着油烟味,但老周却觉得格外安心。他蹲下身,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光映红了他布满皱纹的脸。
"转过去了?"老伴头也不回地问,手里的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条。
"嗯,都转了。"老周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五百二十八万。"
老伴的手顿了顿,面条汤溅出来几滴,在煤炉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然后她继续搅动,动作更加用力:"够他们买套好房子了。"
老周点点头,他没有告诉老伴,他在银行门口看到的那一幕,那个追着妈妈要糖的小男孩,让他想起了三十年前,他第一次带着小峰去祖宅后院摘槐花的情景。那时的阳光,也是这么刺眼,小峰的笑声,也是那么清脆。而现在,他只能用祖宅换来的钱,为儿子在这个冷漠的城市里买一盏属于他的灯。
五
修车铺的生活比老周想象的还要艰难。铁皮棚子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七月的午后,阳光直射在铁皮上,棚内温度能飙到四十多度。老周光着膀子修车,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老伴的缝纫机就摆在门口,从早到晚"哒哒"作响,为附近的居民改衣服、修裤脚,赚点微薄的生活费。她的手艺很好,针脚细密均匀,但长时间低头干活让她的颈椎病越来越严重。
下雨是最大的麻烦。铁皮棚子年久失修,接缝处总是漏水。每天清晨,老周都要花半个小时清理漏进来的雨水,把接水的铁盆一个个倒空。最怕的是夜里突然下雨,他们得手忙脚乱地起来挪床铺,免得被雨水淋湿。
一个月后的傍晚,老周正在修一辆摩托车。夕阳透过铁皮棚子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这辆摩托车的发动机出了问题,老周已经修了整整一天,他的手指被机油染得漆黑,指甲缝里也嵌着洗不掉的油污。
"周师傅!"隔壁杂货铺的老王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个包裹,"有你的快递!"
老周擦了擦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拆开一看,是一套精美的紫檀木牌位托,上面雕刻着繁复的松鹤延年图案,比他爷爷那辈用的还要讲究。木料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摸上去光滑如镜。包裹里还有一封信,是小雨写的:
"爸妈:小峰说祖宗牌位不能一直委屈在铁皮棚子里。这套紫檀托是小雨爸亲手做的。等新房装修好,我们一定把祖宗请回来……"
老周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精细的纹路,眼眶突然湿润了。他把牌位托小心翼翼地放在祖宗牌位下面,又点了三炷香。香烟袅袅上升,在简陋的修车铺里显得格外神圣。
"祖宗们再委屈些日子吧......"他低声说,声音沙哑,"等小峰安顿好了……"
正说着,老伴兴冲冲地跑进来,手里挥舞着手机:"老头子!小峰发照片来了!"
手机屏幕上是一套宽敞明亮的房子,客厅里摆着崭新的沙发,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小峰和小雨站在阳台上,笑得灿烂。照片角落里还能看见一个半开的房间,里面摆着婴儿床。
"他们买了!"老伴激动得声音发颤,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放大每一个细节,"三室两厅,南北通透!主卧带阳台,厨房是开放式的……"
老周凑近屏幕,眯着眼睛仔细看着每一个细节。突然,他在背景墙上发现了一张熟悉的照片,是他们一家三口在老宅槐树下的合影。照片被放大装裱,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小峰穿着初中校服,站在父母中间,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房子……很贵吧?"老周轻声问,喉咙有些发紧。
老伴点点头,手指划过屏幕:"小峰说花了四百八十万,加上装修家具,咱们给的钱刚好够。"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地段特别好,下楼就是地铁站。"
老周长舒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他转身继续修理那辆摩托,手上的动作轻快了许多。发动机很快修好了,发出悦耳的轰鸣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周依旧每天修车,老伴继续踩缝纫机。他们习惯了铁皮棚子的生活,甚至开始喜欢上这里。早上能听见巷口卖豆浆的吆喝声,傍晚有放学孩子的嬉闹声。虽然简陋,但却热闹,却充满了烟火气。
这天中午,老周正在吃老伴做的槐花饼,槐花是从巷口那棵野槐树上摘的,饼皮酥脆,内馅香甜,让他想起了老宅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突然,一辆黑色奥迪停在了修车铺前,扬起一片尘土。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竟是林建国和林雅琴。
老周愣住了,手里的槐花饼差点掉在地上。林建国穿着休闲装,比上次见面时随和许多。林雅琴则低着头,手里拎着几个精致的礼盒。她今天没化妆,眼角有几道细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亲家……"林建国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少有的诚恳,"我们来看看你和亲家母。"
老周手足无措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却把油污蹭得更开了:"里面乱……"他的目光扫过凌乱的修车铺,地上散落的工具,墙角堆着的废旧零件,突然感到一阵难堪。
林雅琴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老周,对不起。"她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我是来道歉的。"说着,她把礼盒递过来,里面是各种名贵补品。
老周领着他们往铺子里走,心里七上八下。铺子很小,工具和零件堆得到处都是。角落里摆着一张木凳,是老伴用废木料做的,凳腿已经有些摇晃了。祖宗牌位供在工作台旁的架子上,下面垫着那套崭新的紫檀托,在简陋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
林建国环顾四周,目光在墙上老周和儿子的合影上停留了片刻。照片里的小峰还穿着高中校服,搂着父亲的肩膀,笑容灿烂。照片旁边贴着几张泛黄的奖状,都是小峰读书时得的。
他弯腰查看老周的工具墙,突然在某把德国扳手前驻足:"这弧形扳口......是专门修老式自行车的?"手指虚抚过工具轮廓,像在丈量木料,"我爷爷也有套类似的,不过是雕花凿。"
"小峰都告诉我们了。"林建国说,声音低沉,"你们卖了祖宅,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他的目光扫过狭小的空间,扫过那张窄小的行军床,那是老周午休的地方,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林雅琴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你们……"她的目光扫过简陋的修车铺,扫过墙角那张窄小的行军床,"你们现在住哪儿?"
"就这儿。"老周简短地说,指了指帘子后面,那里用布帘隔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勉强能放下一张双人床。
林建国的脸色变了:"这……这怎么能住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挺好的。"老伴端着茶走过来,茶杯是那种最便宜的塑料杯,"离老主顾们近,生意不错。"她的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林建国突然抓住老周的手,那只养尊处优的手此刻颤抖得厉害:"亲家,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
老周平静地抽回手:"为了孩子,值得!"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重若千钧。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直地插进了林雅琴的心口。她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那天那样对你们……"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打湿了衣襟。
老周摇摇头:"没事。"他顿了顿,"小雨是个好姑娘,他们日子过好就行。"说着,他指了指墙上另一张照片,那是小雨和小峰的结婚照,被老伴精心地装在相框里,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林建国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手微微发抖:"这是我们在省城给你们买的房子,离小峰他们很近……"文件袋里是房产证和钥匙,钥匙扣上还挂着个小小的"福"字。
老周看都没看就推了回去:"不用。我们在这儿住惯了。"他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只要你们对小峰好,就够了。"
林雅琴哭得更厉害了。这个一向精致的女人,此刻妆都花了,却顾不上擦。她突然跪了下来,吓得老周赶紧去扶。
"我错了......"她泣不成声,声音支离破碎,"我狗眼看人低……你们才是真正的好父母……"她的额头抵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建国也红了眼眶,这个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男人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亲家,这钱我们不能要......"
"给了就是给了。"老周扶起林雅琴,动作轻柔却坚定,"他们小两口把日子过好就成。"
林雅琴扑进王秀兰怀里嚎啕大哭。两个母亲相拥而泣,一个穿着名牌套装,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在此刻却如此相似。
临走时,林建国紧紧握住老周的手,这个一向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眼中满是敬意:"以后常来省城住住,小峰他们很想你们。"他的声音哽咽,"那套房子……永远给你们留着。"
老周只是笑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站在修车铺门口,目送黑色奥迪缓缓驶离。
六
林建国的车刚驶离巷口,老周就听见老伴在身后轻声啜泣。他转身看见她捧着那套紫檀木牌位托,眼泪滴在精致的雕花上。阳光透过铁皮棚子的缝隙照进来,在牌位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精美的松鹤纹路在泪水中显得更加生动。
"他们……他们真的来了……"老伴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手指紧紧攥着牌位托的边缘。
老周走过去,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他注意到老伴的眼角又多了几道皱纹,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格外温柔。这一个月来,她瘦了整整一圈,蓝布褂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修车铺的艰苦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
"我去买点肉,今晚包饺子。"老周说着,从铁皮盒子里取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那是他们这几天的收入,薄薄的一叠,却包含了无数个修车和缝补的日夜。
菜市场人声鼎沸,老周在熟悉的肉摊前停下。张屠户看见他,眼睛一亮:"周师傅!好久不见啊!听说你们把祖宅卖了?"他的大嗓门引得周围几个摊主都转过头来。
老周点点头,声音平静:"给儿子在省城买房。"
"哎呦!"张屠户的砍刀重重落在案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可是三百年的老宅啊!您舍得?"他的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动。
老周笑了笑,没说话。张屠户摇摇头,切下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又多添了一根骨头:"送您的,熬汤喝。"他把肉包好递给老周,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回去的路上,老周遇见了几个老街坊。他们或惊讶或惋惜地问着同样的问题,老周只是笑笑,手里的塑料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渗出的血水在地面上留下零星的红点。
修车铺前停着一辆快递车,快递员正往屋里搬东西。老周快步上前,看见地上堆着几个大纸箱:冰箱、洗衣机、电饭煲,全是崭新的,包装上的塑料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老周的声音哽住了。
"省城寄来的。"老伴擦着手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红晕,"小雨说怕我们过得太艰苦。"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冰箱光滑的表面,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老周蹲下身,手指抚过电器光滑的表面。这些现代化的物件与简陋的铁皮棚子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他想起老宅厨房里那个用了二十年的老式铁锅,突然有些恍惚。那个铁锅煮过多少顿饭啊,从小峰出生时的米汤,到他离家前的最后一顿饺子……
晚饭后,老周的手机响了,是小峰发来的视频邀请。屏幕上出现儿子熟悉的脸庞,背景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夕阳透过落地窗洒进屋里,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晕。
"爸!妈!看到我们寄的东西了吗?"小峰的声音充满活力,比上次见面时精神多了。老周注意到他脸颊丰润了些,眼睛里的疲惫也少了许多。
老伴凑到屏幕前,脸几乎要贴上去:"看到了看到了,花那个钱干啥哩……"她的声音里带着嗔怪,但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小雨的脸突然出现在画面里:"妈,这是我和小峰用一个月工资买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对了,我爸说下周要带我们去选家具,你们一定要一起来!"
老周刚想推辞,就听见林建国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亲家,这次可不能再拒绝了!"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镜头一转,林建国严肃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干部,此刻眼中竟带着几分恳求:"雅琴已经联系好了设计师,就等你们来拍板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就当……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
挂掉电话后,老周坐在行军床上发呆。老伴正在整理刚送来的新被褥,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那是套淡蓝色的四件套,面料柔软舒适,与他们之前用的粗布被单天差地别。
"老头子,"她突然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咱们去吧。"
老周抬起头,看见老伴眼中闪烁的光芒。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扎着麻花辫在槐树下对他笑的姑娘。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却从未带走她眼中的那抹光彩。
"好。"老周点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去看看孙子将来的家。"说到"孙子"两个字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第二天上午,老周正在修理一辆自行车,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再次停在了铺子前。这次从车上下来的只有林建国一人,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神色凝重。
"亲家,能单独谈谈吗?"林建国的声音很低,带着几分谨慎。
老周擦了擦手,把林建国让进里屋。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中年男人相对而坐。林建国的名牌皮鞋踩在水泥地上,与周围简陋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林建国从文件袋里取出一份合同,纸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洁白:"这是老宅的购房合同。"他的手指轻轻点在某处条款上,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买家是老刘,我从他手里把宅子买回来了,我不想你们老周家的祖产被开发商败坏掉。"
老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的工作服,布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打听过了,那宅子至少值六百万。"林建国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愧疚,"老刘只给了五百万,这不公平。"他说"不公平"三个字时,眉头紧紧皱起,像是被什么刺痛了。
老周的手开始颤抖,合同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他想起签合同那天,老刘脸上那种占了便宜的表情,想起自己颤抖着签下名字时的绝望...
"不行!"老周像被烫到一样推开支票,"我们周家人从不……"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上下滚动。
"听我说完。"林建国打断他,声音温和但坚定,"这不是施舍。我查过了,那宅子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按规定不能随意买卖。"他深吸一口气,从文件袋里又取出一份材料,"我已经联系了文化局,准备申请把它列为纪念馆。到时候,你们还可以搬回去住。"
老周呆住了,耳边嗡嗡作响。他想起祖宅雕梁画栋的精美,想起天井里那口古井,想起爷爷临终前的嘱托……这一切,难道还能回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里盛满了难以置信。
"为什么?"老周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的风。
林建国的眼神变得柔和,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那天回去后,我训了雅琴整整一晚上。"他苦笑着摇头,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我说她眼瞎,看不出真金。你们对孩子的爱,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老周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合同上,晕开了墨迹。那些泪水中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对祖宅的不舍,有对儿子的牵挂,还有这几个月来的委屈和坚韧...
"还有件事。"林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银色的钥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省城我们新买房子的钥匙,离小峰小雨家就隔一个单元,四室两厅,我和雅琴住着太孤单,你们随时可以搬过来。"
老周摇摇头,正要拒绝,林建国却抢先道:"小峰和小雨将来有了孩子,他俩上班忙,总要有人照看不是?我和雅琴带孩子,一个还可以,如果他们生两三个我俩可招呼不过来。你们是爷爷奶奶,也要尽份力不是?"他的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像个耍小聪明的孩子。
阳光渐渐西斜,铁皮棚子里闷热难当。两个父亲就这样坐着,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一个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却在这一刻找到了某种奇妙的共鸣。屋外传来老伴缝纫机的"哒哒"声,像是为这场对话打着节拍。
临走时,林建国在祖宗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老周站在一旁,突然发现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鬓角也已经泛白。香火袅袅上升,在简陋的修车铺里显得格外神圣。
"对了,"林建国在门口转身,"小峰说你们修车的手艺是祖传的?"
老周点点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我爷爷那辈就会了,最早是修马车的,后来改成修自行车,现在……"他看了看铺子里那辆待修的摩托车,笑了笑。
"有意思。"林建国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们家祖上是做木匠的,看来咱们两家,都是手艺人。"他伸出手,老周犹豫了一下,也伸出自己粗糙的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细腻柔软,一个粗糙有力,却在这一刻如此和谐。
目送林建国的车远去,老周在修车铺门口站了很久。老伴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两只布满老茧的手紧紧相握,无声地传递着温暖和力量。
铁皮棚子顶上,一只麻雀跳来跳去,发出"啾啾"的叫声。远处传来孩子们放学回家的嬉闹声,还有不知谁家飘来的饭菜香。生活,终究又有了新的希望。
七
搬回祖宅那天,正值谷雨。
老周站在朱漆大门前,手指微微发抖。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被重新漆过,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映得他眼睛发酸。林建国说到做到,老宅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后,有关单位出资进行了全面修缮。原本斑驳的墙面重新粉刷,腐朽的梁柱被替换,连院中那口古井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进去啊。"老伴轻轻推了他一下,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她今天特意穿上了那件压箱底的绸缎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典礼。
老周深吸一口气,推开大门。熟悉的景象扑面而来:青砖铺就的院落一尘不染,回廊上的雕花窗户焕然一新,天井里的那棵老槐树更加枝繁叶茂,淡黄色的槐花如雪般飘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和油漆的清香,混合着槐花特有的甜味。
最让老周惊喜的是,东厢房的修车铺竟然还被完整保留了下来,工具整齐地挂在墙上,每一件都擦得锃亮,仿佛随时等待主人使用。工作台上连油渍的痕迹都一模一样,就像他从未离开过。
"这是……"老周转向陪同的文化局干部,声音有些发抖。
"林主任特意嘱咐的。"年轻干部笑着说,手里捧着一叠文件,"他说周家的手艺也是文化遗产,应该保留。"他递过一份烫金的证书,"这是文物保护单位的证书,您收好。"
正说着,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小峰和小雨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林建国夫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小雨穿着宽松的孕妇装,脚步却依然轻快。
"爸!妈!"小峰一把抱住父母,力道大得差点把老周撞个趔趄,"我们回来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眼睛亮得像星星。
林雅琴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走到老周面前:"亲家,这是……这是祖宗牌位的新龛。"她的声音轻柔,与初见时的刻薄判若两人。今天的她没化妆,穿着简单的棉麻裙子,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老周接过木盒,一股清香扑面而来。龛上也雕刻着精美的松鹤延年图案,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件都要考究。木纹自然流畅,触手生温,显然是上等的海南黄花梨。
"这是我亲手做的。"林建国轻声说,手指轻轻抚过木盒边缘,"用的是存放三十年的老料。"他的眼角有些湿润,"这样的木料,现在市面上已经找不到了。"
众人一起来到主厅,老周小心翼翼地将祖宗牌位请入新龛,点燃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在厅堂中盘旋,给崭新的房间增添了几分肃穆。
"列祖列宗在上,"老周的声音沉稳有力,在安静的大厅里回荡,"周家大勇,今日携全家老小,重归祖宅……"
他的话突然哽住了。小峰上前一步,跪在蒲团上,额头抵着地面:"曾祖父,祖父,孙儿周小峰今日向您禀告,周家血脉得以延续,媳妇有喜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老伴"啊"地一声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老周愣在原地,直到小雨害羞地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抚上腹部,他才如梦初醒。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点似乎在欢快地跳动。
"好……好啊!"老周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祖宗保佑!祖宗保佑!"他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在地砖上留下红印。
林雅琴突然上前,拉住王秀兰的手:"亲家母,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她的声音轻柔得不像话,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等孩子出生了,能不能……能不能让他姓林?"
所有人都愣住了。在传统观念里,孩子通常随父姓,而林家只有小雨一个女儿。屋内安静得能听见槐花落地的声音。
"这……"王秀兰不知所措地看向老周,眼睛瞪得大大的。
林建国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别听她胡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周家的根不能断,这宅子总得有周家的后人继承。"他看向小峰和小雨,眼中满是慈爱,"再说,孩子身上流着两家的血,姓什么都是我们的孙子。"
老周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看向小峰,儿子眼中满是坚定;看向小雨,媳妇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最后看向林建国夫妇,这对曾经的"城里亲家",此刻眼中只有期盼和真诚。
"好……"老周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好……"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遍遍重复这个简单的字眼。
傍晚时分,众人在槐树下摆了一桌简单的家宴。林建国破天荒地喝了酒,脸红得像关公;林雅琴和王秀兰头碰头地翻着老相册,不时发出笑声;小峰和小雨则手拉着手,憧憬着未来的生活。槐花无声地飘落,有几片落在餐盘里,像是特意为这顿团圆饭添加的佐料。
老周悄悄离席,来到东厢房的修车铺。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工具架上投下温暖的光线,他拿起扳手,熟悉的触感让他心安。墙上挂着的那套德国进口扳手擦得锃亮,在余晖中闪闪发光。
"爸。"小峰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在想什么?"
老周笑了笑,把扳手放回原处:"在想你小时候,总爱在这儿捣鼓我的工具。"他的手指抚过工作台上的几道划痕,"有一次你把我的千分尺拆了,装不回去,吓得躲进衣柜里大半天。"
小峰走进来,手指抚过墙上的另一道划痕,那是他小时候偷偷刻下的"杰作",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汽车。"我记得您从没为此打过我。"他的声音里带着怀念。
"因为我父亲也没打过我。"老周轻声说,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小马扎上,那是小峰小时候专用的"工作凳","周家的男人都这样,一代传一代。"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像是撒了一层银粉。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儿,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却有着相同的轮廓。
"爸,我有个想法。"小峰突然说,声音里带着少有的认真,"等孩子出生后,我想教他修车。"
老周诧异地抬头,手中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不仅是修车。"小峰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种充满好奇的状态,"还有祖宅的历史,周家的家训,爷爷教给您、您又教给我的那些道理……"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墙上的家训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老周的眼眶又湿润了,他拍拍儿子的肩,发现这个曾经需要仰视他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阳光从他们之间穿过,在地上投下两个紧紧相依的影子。
回到院中,酒席已近尾声。林建国喝得满脸通红,正拉着老伴的手说醉话,嘴里念叨着"亲家母你做的槐花饼真好吃";林雅琴则小心翼翼地收好祖宗牌位前的香灰,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然后仔细地包进一块红绸布里。
小雨靠在槐树下睡着了,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老周轻手轻脚地给她披上外套,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周家的未来。一片槐花落在她的发间,像是一个小小的祝福。
夜风拂过,槐花如雪般飘落。老周抬头望着满天星斗,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第一次抱着刚出生的小峰站在祖宅门口,爷爷拄着拐杖,在雨中说的话:"周家的根在这宅子里,但周家的枝叶要伸向远方。"
如今,那些枝叶不仅伸向了远方,还带着新的希望回到了根旁。老周深吸一口气,槐花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这是家的味道,是传承的味道,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味道。
屋内传来老伴和林雅琴的说笑声,小峰和林建国讨论着什么,偶尔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古老的宅院里回荡,像是奏响了一曲生命的赞歌。
老周站在槐树下,月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来,照在他身上。他轻轻抚摸粗糙的树皮,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生命力,这棵树见证了多少周家的悲欢离合啊,而现在,它将继续见证新一代的成长。
屋内,灯火通明;院中,槐花飘香。三百年的老宅,在这一刻,重新焕发了生机。
八
老周家的祖宅正厅里,一直摆着一对青花瓷瓶,瓶身绘着缠枝莲纹,釉色温润,但常年落灰,谁也没当回事。
那天,林建国带着几盒上好的茶叶来串门,刚跨进门槛,目光就被那对花瓶锁住了。他脚步一顿,眉头微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老周,这花瓶……"他走近几步,手指悬在空中,没敢直接碰,只是凑近细看,"是祖上传下来的?"
老周正给祖宗牌位上香,闻言回头:"是啊,我爷爷那辈就在了,说是乾隆年间的老物件,怎么了?"
林建国没回答,而是掏出手机,对着花瓶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他在故宫博物院工作的老同学。不到十分钟,对方直接打来了电话,声音激动得几乎破音——
"老林!这瓶子你在哪看到的?!"
林建国开了免提,电话那头的声音在安静的祖宅厅堂里格外清晰:"这是乾隆官窑的青花缠枝莲纹赏瓶,存世极少!去年苏富比拍卖行拍过一对类似的,品相还没你这个好,成交价一千六百万!"
老周手里的香"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三天后,北京保利拍卖行的专家亲自登门,带着专业仪器来鉴定。
老周和老伴站在一旁,看着那几个穿西装的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花瓶,用放大镜一寸寸检查釉面,低声讨论着什么"釉色莹润""胎质细腻""款识清晰"之类的术语。
当专家犹豫釉色时,林建国突然用手机打侧光:"看这个气泡群分布。"光束下釉层如星河闪烁,"官窑烧制时……"瞥见老周疑惑的眼神,他急忙补充:"我爷爷……修复过类似瓷器。"
最后,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摘下眼镜,深吸一口气,对老周说:"周先生,这对瓶子,是真品,而且是官窑里的精品。"
林建国站在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手指微微发抖。他低声对老周说:"老周,这东西……值大钱。"
老周咽了咽唾沫:"能卖多少?"
专家沉吟了一下:"保守估计,一千五百万起。"
老伴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拍卖会定在了上海。
林建国亲自陪着老周去了。会场里灯光璀璨,满座皆是西装革履的富商和收藏家。老周穿着小峰给他新买的西装,浑身不自在,手心全是汗。
当那对青花瓷瓶被端上展台时,全场寂静了一瞬,随后竞价牌此起彼伏。
"一千两百万!"
"一千五百万!"
"一千八百万!"
……
最终,一位匿名买家以两千三百万的价格拍下了这对花瓶。
老周坐在座位上,脑子嗡嗡作响,直到林建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老周,你们家……发财了。"
回到祖宅,老周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包括小峰、小雨、林建国夫妇。
桌上摆着那张巨额支票,所有人都盯着它,没人先开口。
最后,老周清了清嗓子:"这钱,先还老林的买房款五百万。"
林建国一愣,连忙摆手:"不用!这钱本来就是……"
老周打断他:"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该还的就得还。"
林雅琴在旁边红了眼眶。
剩下的钱,老周一分不留,全给了小峰和小雨。
"爸!这钱我们不能要!"小峰急得站起来。
老周把支票推过去:"拿着,给孩子用。"他顿了顿,看了眼林建国,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和你妈商量好了,等小雨生了二胎,无论男女,都姓林。"
林建国眼眶一热,别过脸去没说话。林雅琴却已经捂着嘴哭了出来,拉着老伴的手直说"谢谢"。
小雨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小声说:"爸,妈,其实……"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脸色一变,捂着肚子弯下腰:"……我好像要生了。"
医院产房外,两家人乱成一团。
老周和林建国像两尊门神一样杵在门口,一个搓手,一个踱步,时不时抬头看产房上方的指示灯。
"怎么还没动静?"老周第五次问护士。
林建国比他更急,直接拉住一个医生:"我闺女怎么样了?"
医生哭笑不得:"才进去半小时,哪有那么快?"
结果,这一等就是六个小时。
当产房的门终于打开时,护士抱着两个襁褓走出来,笑眯眯地说:"恭喜,双胞胎,两个男孩,母子平安!"
老周和林建国同时冲了上去,一人接了一个,面面相觑——这俩孩子长得一模一样!
"哪个是大的?哪个是小的?"老周慌了。
护士笑着指:"左边是哥哥,右边是弟弟。"
林建国抱着"弟弟",手抖得差点把孩子摔了,声音都变了调:"老周,这、这怎么办?说好二胎姓林的,这怎么直接来了俩?"
最后还是产床上的小雨虚弱地拍板:"大的姓周,小的姓林。"
问题很快就来了,这俩小子长得实在太像了!
满月酒那天,亲戚朋友围了一圈,轮流抱孩子,结果没一个人能分清楚谁是谁。
老周抱着"小周"乐呵呵地逗:"来,叫爷爷!"
结果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林建国在旁边哈哈大笑:"老周,你抱的是我家小林!"
小雨无奈,只好给两个孩子戴上不同颜色的手环,结果俩小子互相抓挠,没两天就把手环扯丢了。
后来,两家人想了个办法——给两个孩子穿不同颜色的衣服。
可问题是,这俩小子会自己换衣服!
有一次,老周亲眼看见"小周"偷偷把弟弟的蓝色连体衣扒下来,自己穿上,然后得意地冲弟弟咧嘴笑。
林建国气得直跺脚:"这俩小坏蛋,故意的吧?"
日子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下去。
祖宅的院子里,老周种了两棵槐树苗,一棵叫"大周",一棵叫"小林"。
林建国每次来,都要给"小林"多浇一瓢水,说是不能让它输给"大周"。老周也不甘示弱,偷偷给"大周"施肥,结果两棵树长得一样快,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偶尔,老周还是会去东厢房的修车铺摆弄工具。小峰有时候带着两个孩子过来,大的蹲在旁边递扳手,小的趴在地上看轮胎,嘴里还咿咿呀呀地问:"爷爷,这个能修小汽车吗?"
老周笑着摸摸两个小脑袋:"能,都能修。"
槐花飘落的季节,祖宅的屋檐下,笑声不断。
(2025年4月21日于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