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刚下班,就接到朋友电话,几个老友想小酌几杯,庆祝明天五一放假。地点是另一朋友开的牛肉面馆,离我不远,我骑着电动车穿过一条街,几分钟就到了。走进门,朋友们都指着我哈哈大笑,说古人一夜白头,你比古人更厉害,瞬间白头。原来,我头上沾了很多柳絮。在他们帮我摘头上柳絮的时候,我举起酒杯赋诗一首:穿街絮沾首,故友笑白头。非是人间雪,因何落不休?众人纷纷扭过脸去说:酸,真酸,诗酸,人更酸。
在我们这个豫西的小县城里,每年四五月份,总有一场无声的雪悄然降临。它不似冬雪般寒冷,却带着几分恼人的缠绵,这雪就是柳絮。每到这个季节,柳絮漫天飞舞,无孔不入,钻进衣领里,黏在睫毛上,堵住呼吸,像进行一场温柔的围剿。春天本该是踏青赏花的好时节,却因这纷纷扬扬的柳絮,让人不得不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掩面而行。古诗词中那些“颠狂柳絮随风舞”的浪漫,在现实中化作打喷嚏、揉眼睛的狼狈,更在过敏者,浑身瘙痒难耐,打针吃药,苦不堪言。
柳絮应该叫杨柳絮,柳絮是柳树的种子,杨树的种子在我们这里叫杨蒲穗儿,成熟后就变成和柳絮一样的杨絮。杨絮和柳絮同一时间成熟后,搅合在一起随风飘舞,就合成了惹人讨厌却又无可奈何的柳絮。即使妙笔生花的诗人,在写柳絮的时候,也显得苍白无力。雍裕之的“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白居易的“逐水东流便不归”,看似诗情画意,实则满满都是无奈。
但是,当这些柳絮从诗卷飘落到人间,它们却成了百姓炕头的暖、寒夜里的光。隋炀帝赐柳姓杨,让“杨柳”之名流传至今,而柳絮在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则在棉纺技术普及后渐渐被人淡忘。
考古学家在河南贾湖遗址发现九千年前的芦苇编织物残片,证明先民早已掌握絮类加工技术。周代《考工记》详述“沤絮法”:将柳絮浸入草木灰水,去除杂质后与苎麻混纺,制成“絮布”。这种粗粝的织物,曾是士庶冬衣的主要材料。
一九零零年,斯坦因在敦煌藏经洞发现一批唐代“絮纸”,震惊学界。这些以柳絮、楮皮混合制成的纸张,不仅书写着佛经,更夹裹着戍边将士的血泪。唐代《沙州都督府图经》记载,玉门关守军“春采柳絮,秋贮沙枣”,将柳絮与骆驼绒捻成线,织就抵御塞外风雪的“百衲袍”。
更令人唏嘘的是,汉代乐府诗《孤儿行》:“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诗中的孤儿所缺“复襦”,正是用柳絮做的夹袄。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信期绣”绢手套内,考古人员发现了压实的柳絮层,原来辛追夫人的华服之下,也要依赖柳絮卑微的温暖。柳絮御寒从来都不是风雅之事,却是文明在严寒中存续的见证。
更隐秘的温暖藏在敦煌写本中。一位粟特商妇在信里嘱咐丈夫:“长安柳絮胜安西,可多收贮,与胡麻同囊,冬月作被。”丝绸之路上,柳絮不仅是商品,更是连接东西方的温度。当阿拉伯商人伊本·白图泰在元大都见到“柳絮如雪满城飞”时,绝不会像我们一样烦恼,他当时应该是欣喜若狂。
北宋《梦溪笔谈》记载了“柳絮被”的精妙工艺:“取絮曝干,木椎击打千余次,使其蓬松如云,再以密网夹之。”这种“云衾”虽不敌棉被温暖,却成为文人标榜清贫的象征。苏轼在黄州时,友人巢谷赠其柳絮被,他回信戏称:“夜卧如覆三重雪,晨起须眉尽白。”而真实境况记录在《寒食帖》中:“空疱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飞絮与湿苇同燃的呛人烟雾里,藏着贬谪文人最深的生存智慧。
苏轼咏柳絮,一句“长恨漫天柳絮轻,只将飞舞占清明”,将柳絮的轻浮与春光的易逝相连。若细品,这“轻”何尝不是一种慈悲?当柳絮落入农家的窗棂,被巧手收集、压实、缝入夹袄,它便以另一种姿态托起了生命的温度。没有棉花的时代,柳絮是贫者衣被中的“雪”,虽不及鹅绒柔软,却能以千万缕细密的拥抱,抵御北方的风霜。
到了南宋,柳絮更成为江南贫民的生存底线。吴自牧《梦粱录》记载临安城“雪夜多冻死者,唯丐儿聚柳絮堆中得活”。这种悲惨的温暖,被马远绘入《雪滩双鹭图》:芦苇丛中蜷缩的乞丐,身旁散落的柳絮团,在留白处化作漫天飞雪。艺术的美与现实的痛,在画绢上达成诡异的和谐。
古代诗人对柳絮的态度,恰似对镜自照的悲欣交集。谢道韫以“未若柳絮因风起”成就咏雪绝唱,却在晚年遭遇侯景之乱时,看着建康城漫天飞絮写下“本自飘零逐水流,人间何处着清愁”。这轻扬之物,竟成了家国破碎的隐喻。到了晚唐,李商隐在《柳枝词》中哀叹“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将柳絮的暮春飘零与人生秋意联结在一起,而韩愈却写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在贬谪途中从飞絮中悟出随遇而安的豁达。
宋人陈与义更以柳絮讽喻世态:“颠狂忽作高千丈,风力微时稳下来。”絮随风起,人依势浮沉,可当历史的罡风止息,那些依赖外力的“高千丈”,终将坠入尘埃。而柳絮本身,却在诗人的洞察中显露出另一重寓意:卑微之物亦可承载时代的重量。
杜荀鹤在《松窗杂记》中记载过一桩奇事:某书生夜宿破庙,以柳絮为被,梦中得见柳神赠言:“吾絮虽微,可载春秋。”晨起但见庙中壁画上的柳树,竟落尽青叶,满壁飞絮如雪。
最耐人寻味的是北宋章楶与苏轼的《水龙吟》唱和。章楶笔下的柳絮“似花还似非花”,苏轼接续“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将柳絮的归宿上升到了宇宙观。这些诗句如棱镜般折射出文人的矛盾:他们既赞美柳絮承载的春思,又痛恨其暗示的流离;既向往其逍遥,又恐惧其无常。
北宋张载在《正蒙·动物篇》中却批判:“柳絮之轻,失其根本;鸿毛之微,违其常性。”理学家眼中的柳絮,成了“失节”的象征。这种争论在明代王阳明处得到调和:“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柳絮的善恶,终究取决于观者心性。这种哲学思辨在清代《镜花缘》中化作魔幻现实:女儿国的柳絮能治病,轩辕国的柳絮会伤人。李汝珍借唐敖之口道破:“同一柳絮,在仁者眼中是济世良药,在暴君掌中即成杀人暗器。”物的本质从未改变,变的只是人心对价值的裁量。刘筠写柳絮“半减依依学转蓬”,叹其漂泊如人生;《红楼梦》中黛玉的柳絮词“漂泊亦如人命薄”,更将柳絮的命运与家国兴衰交织。
在日本京都醍醐寺,柳絮被称作“春之雪”。茶道大师千利休曾规定,五月茶会需在絮飞时节举行,茶室地炉中要特意放入少许柳絮,任其随着水沸声轻舞。这种“逆之美”的审美,与《源氏物语》中“飞絮染衣”的意象一脉相承。南宋诗人杨万里同样捕捉到这种微妙:“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东西方对柳絮的态度差异,恰似禅宗“风幡之辩”,是絮动,是心动,还是时空共舞?
其实,柳絮之烦恼古人亦有之。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曾见证过最极致的柳絮之困。天宝年间的某个暮春,杨贵妃的侍女用金丝团扇扑打飞絮时,不会想到这些“瑶台雪”会引发大明宫的火灾。史载唐玄宗为此下诏“禁宫柳飞絮”,命宫人日扫三回,却仍挡不住柳絮飘入御膳房的蒸笼,混进翰林院的墨砚。《开元天宝遗事》中记载,宰相李林甫因柳絮迷眼坠马,竟迁怒于整条街的柳树,令长安百姓三日伐尽官道全部柳树。权力的荒唐与自然的顽韧,在絮影中交织成盛唐的荒诞。
为解决柳絮烦恼,近些年,有些地方用“凝絮剂”为雌柳避孕,以高压水枪剿灭飞絮,却始终无法根除这份春日顽疾。更有些地方为雌株嫁接雄枝以绝絮源,这种人类对自然生殖权的干预,引发了生态学家的忧虑:失去柳絮传播的柳树种群,是否会丧失基因多样性?专家认为,柳树防风固沙的功绩,远远大于飞絮之弊。
解决柳絮烦恼的最终途径应该是疏而不是堵。欣闻某生物企业将柳絮制成碳纤维材料,其强度堪比航空铝合金。而另一团队开发出了柳絮吸附剂,竟然可以净化核废水中的放射性物质……这些实验创新告诉我们:所谓废物,不过是放错位置的资源;所谓灾祸,常是未解其道的蒙昧。
站在暮春的十字路口,看柳絮在阳光下飞舞,忽然释然了。恨与爱,本是一体两面:没有柳絮的烦扰,何来古人的坚韧?没有棉被的温暖,怎显今日的丰足?万事万物皆如这柳絮—— “好风凭借力”时,可上青云;风息力微时,亦能铺地成毡。飞扬与沉寂,本来就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韵脚,又何必太在意呢?
想起陈与义那首讽喻诗,此刻竟品出了新意:柳絮的“颠狂”,不过是顺应天时的生存本能;它的“稳下”,则是与大地和解的从容。我们何尝不是如此?与其执念于剔除生活中的“絮”,不如学会在轻盈与沉重间,织就一张包容的网。
可能又会有人说我酸,那就再酸一次吧,反正值班闲着也是闲着。
(2025年5月1日于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