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豫西平原虽说已经入秋,天气却比夏天还要热。
夏天是干热,冲几盆井水或者是在小河沟里游两圈,往门洞里一钻,往树荫下一蹲,马上浑身清爽。
初秋是闷热,是燥热,能热到心里,热到骨子里,再凉的水也冲洗不掉心里那股烦躁劲儿。
校园里的杨树叶子被晒的两两贴在一起,抬不起头;枝条耷拉着,不得不臣服。麻雀都藏了起来,只有知了还躲在枝叶茂盛处扯着嗓子嘶叫。
乡中的教室里,同学们都昏昏欲睡。柴小丽趴在课桌上,她没有睡,她在用铅笔在练习本上画小人儿,她给小人儿扎上了自己一样的羊角辫,还给他们画上了会飞的翅膀。
"柴小丽!"同桌王春生用胳膊肘顶了顶她,"老师来了!"
柴小丽慌忙拿书本盖上她的大作。
教室门被"吱呀"一声被推开,班主任李老师黑着脸站在门口,后头跟着个瘦小的男人。那男人穿着一件中山装,右手指间夹着半截烟,上面有一截长长的烟灰,颤颤巍巍,却始终没有掉落。
"安静!"李老师用黑板报敲了敲讲台,"这是新来的梁老师,以后教你们美术和历史,下面有请梁老师讲课!"教室里原本嗡嗡的说话声瞬间消失,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柴小丽悄悄把课本放进桌斗里,歪着脑袋打量这位老师:他鼻梁上架着副掉了腿的眼镜,用麻绳系在耳朵后头,牙齿被烟熏得发黑,颧骨高耸,像根被风了干的竹竿。
李老师转身朝梁老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梁老师如入无人之境,走上讲台,轻轻把教案放下,也不叫同学们们起立,烟换左手,从粉笔盒里捻起半截粉笔,转身回身的瞬间便在黑板正中间写下了三个字:梁书昀。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却又古朴雅致,还带着一股仙气儿。同学们都被这三个字镇住了,也不瞌睡了,开始互相交头接耳。梁老师也不管那么多,自顾自找了个板凳,放在讲台上,坐上去翘了个二郎腿,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从上一支烟的烟嘴里捻出一些烟丝,把新烟接上去捋了捋,抽了一口,才满意地微微一笑。
"我叫梁书昀,你们可以叫我梁老师,也可以叫我梁书昀,或者叫我老梁,都中。今天是咱们开学第一节美术课,我也没来得及备课,就给大家聊一聊《兰亭集序》吧。"梁老师的声音很有磁性,"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是王羲之酒后所作,用笔灵动飘逸,字里行间都带着不羁……"
梁老师讲课不看教案,也不喝水,只抽烟,在烟雾里侃侃而谈,就像讲故事一样,让人听着听着就入迷,就连平时专挑上课时间睡觉的宝根,竟然也破天荒专心致志地听讲。他讲到兴头上,还站起来捏着粉笔在黑板上悬腕飞舞,粉笔灰混着烟灰纷纷扬扬,像一位武林高手在落英缤纷中舞绝世剑法,看得人眼花缭乱。
柴小丽坐在头排正中间,她被梁老师的潇洒和才气惊呆了。她紧紧盯着梁老师的手腕,看他如何运笔,如何勾出最后一捺。她感觉梁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划出的嚓嚓声,比外面的蝉鸣还要动听。
"柴小丽!你上来写个永字。"梁老师突然点名,吓得她铅笔"啪嗒"掉在地上。全班同学都哄笑起来,有人喊道:"她在练习本上画小人儿!"柴小丽脸涨得通红,磨磨蹭蹭地走到讲台前。
梁老师递给她半截粉笔,自己退到一旁又点了根烟,目光专注地看着她。柴小丽手抖得厉害,粉笔在黑板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下面传来窃笑声,她更慌乱了,第二笔直接写得不成样子。
"手腕放松!"梁老师突然走到她身后,她闻到了熟悉而又亲切的味道,那是烟草的味道。与父亲的陈年烟油子味不同,梁老师身上的烟草味中还有淡淡的墨香,这味道让她着迷。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比划,虽没有碰到她,却仿佛带着一股力量:"写字要自然,横要平,竖要直,撇如刀,捺如脚!"
柴小丽屏住呼吸,跟着他的指导重新书写。这次写的总算有了模样,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那"永"字的最后一捺,真如梁老师所说,像是要飞起来一般。
梁老师点点头。"不错!"他露出微笑,眼角挤出几道深深的皱纹,"下次别在练习本画小人儿了,浪费纸张。"柴小丽愣住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在练习本乱画?梁老师已经转身走回讲台,坐下来重新点了一支烟,继续讲解《兰亭集序》,浑厚的声音应和着窗外的蝉鸣回荡在教室里,竟然让人忘掉了热和心中的烦躁。
下课铃响起,教室里立刻嗡嗡地议论起来。柴小丽却绞着衣角,在梁老师收拾教案时,她鼓起勇气走上前。
"梁老师..."她声音发颤,"您...能教我写字吗?"
梁老师抬头看她,目光温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报纸,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兰亭集序》里的句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先把这行字临摹十遍,明天交给我。"说完把教案夹在腋下,夹着烟转身离开教室,只留下一缕淡淡的烟味,在教室里缓缓飘散。
柴小丽紧紧捏着报纸,望着梁老师远去的背影,他的中山装被风吹的鼓胀起来。窗外的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天依然闷热。
放学钟声敲响了,柴小丽把那张旧报纸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书包最里层的夹层。她走出教室时,见梁老师正抽着烟看教室墙头的黑板报,烟雾在他头顶飘散。
"梁老师……"柴小丽鼓起勇气又喊了一声。
梁老师转过头,烟灰簌簌落下。他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这个女孩是谁。
"那个……我家里没有毛笔和墨汁……"柴小丽的声音很小。
梁老师深吸一口烟,笑了笑亲切地说:“你跟我来。”把她带到了自己办公室。他的办公室挨着三年级,好像是隔出来的一间,屋里能听到三年级学生的读书声。他招呼小丽坐下,自己去里间找毛笔、灌墨水。小丽打量着他的办公室:地面扫的干干净净,靠窗放着一张旧书桌,门口是洗脸盆架,墙边条凳上摆着锅碗瓢盆。屋子正中间是两个书柜隔断,后面是他的卧室,她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床,只见床上的毛巾被叠的方方正正,床头边放着一张凳子,上面有一盏灯,枕头里面位置放着一摞书……
梁老师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支毛笔和一瓶墨水,他交到柴小丽手上说:”初学写字,要用兼毫毛笔,不软不硬,好把握一些。墨水在写字的时候掺点水,这样就能用很久。”他又随手在办公桌上拿了一叠报纸递给小丽,“用这个写,比较节约,用完了再来找我要。”
柴小丽接过毛笔,发现笔杆上刻着"书昀"两个小字,已经被磨得几乎看不清了。
回家的路上,柴小丽一直想着梁老师写字时的样子。回到家,她把饭桌擦干净,铺开报纸,照着梁老师给她的字一笔一画地临摹。
"小丽!吃饭了!"母亲在喊道。
"等一下!"柴小丽头也不抬,她的手腕已经酸痛,但写出来的字还是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一样。她咬着嘴唇,又铺开一张报纸。
夜深了,冒着黑烟的煤油灯照亮着桌面。柴小丽写了又写,揉了又揉,脚边的纸团已经堆成灶火了小山。最后一张,她终于写出了让自己满意的字,虽然远不如梁老师写的好看,但至少能看出形状了。
第二天一早,柴小丽第一个到了学校。她把临摹的作业放在梁老师办公室的桌子上,又悄悄放了一包老黄皮烟,这是她昨晚偷拿父亲的,他看到梁老师也抽这个烟。
梁老师晨练回来,看到办公桌上的东西,眉毛挑了挑。他拿起香烟闻了闻,笑了笑,然后塞进了口袋。
星期四美术课下课后,梁老师叫住柴小丽,让她放学去他办公室一趟,柴小丽激动的最后一节课没听进去一个字。
走进梁老师办公室,柴小丽就被满屋的浓烈的烟味呛得咳嗽起来。梁老师站在窗前,背对着她,手中的烟快烧到了手指。
"坐。"他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柴小丽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摆着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本翻开的字帖。
"手腕要这样。"梁老师突然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冰凉干燥,像树皮一样粗糙,"用力要均匀。"
柴小丽屏住呼吸,感受着梁老师手把手教她运笔的力道。他的呼吸带着烟草的味道,喷在她的耳畔,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开始发烫。
"写字如做人,"梁老师的声音很轻,"心要正,骨头要硬。"
就这样,每天放学后,梁老师办公室里都会传出沙沙的写字声和偶尔的咳嗽声。梁老师的烟灰缸越来越满,柴小丽的字也越来越好。
入秋后的蝉鸣渐渐弱了下去,老槐树上开始飘下零星的黄叶子,落在校园的水泥操场上。柴小丽每天都盼着周五下午的大扫除,因为轮到她值日时,就能名正言顺地蹲在讲台下,翻开那个装满废纸的竹篓。
竹篓里有粉笔头、揉成团的草稿纸,还有梁老师抽过的烟蒂。柴小丽小心翼翼地把纸团展开,像拆一封封神秘的信。第一次找到写有字迹的纸时,她的手都在发抖,那是半张《参考消息》的边角,背面用钢笔写着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字迹潦草却遒劲,最后一笔的"残"字,末捺拖得很长,划透了报纸。
从那以后,收集这些"废纸"成了柴小丽的秘密。她在作业本残页上看到梁老师摘抄的《长恨歌》片段,在泛黄的日历背面发现他随手记下的历史年份注解。有一回,她甚至在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上,看到他用铅笔写的李清照《一剪梅》里的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
这些纸片都被她藏在课本里,放学回家做完家务后,就趴在堂屋的桌子上,就着煤油灯细细端详。她发现梁老师写李商隐的诗最多,有时还会在旁边批注:"李商隐直愁,吾心同受"。那些字迹里仿佛藏着一个与课堂上不同的梁老师,他不再是那个烟不离手、讲课随性的老师,而是一个满腹心事无处诉说的柔弱书生。
母亲很快发现了小丽的异常。一天傍晚,小丽正把新捡到的纸片夹进课本,母亲突然推门进来,瞥见了她的动作。"天天神神秘秘的,女孩子家不好好想着帮家里干活,净整些没用的!"母亲一边说,一边伸手要去抢课本。柴小丽把书护在怀里,与母亲拉扯时,一张写着"锦瑟无端五十弦"的纸片飘落在地上。
父亲这时从院子里走进来,捡起纸片看了一眼,眉头皱成了疙瘩。他没说话,只是把纸片递给了小丽,眼神里满是担忧。从那以后,每当小丽在桌前写字,母亲的唠叨声就会从厨房传来:"隔壁家春桃都定亲了,你还天天弄这些虚头巴脑的......"
这些话像针尖一样扎在柴小丽心里,但她没有停下。梁老师在课堂上依旧烟不离手,讲解历史时总会带出几句诗词。他不知道,每次下课离开教室后,讲台下都会有一双眼睛,在他背后急切地寻找他内心的蛛丝马迹。
深秋的一个午后,柴小丽望着窗外飘落的杨树叶,突然有了灵感。她翻开珍藏的作业本,挑出最干净的一页,用钢笔一笔一划地写起来:"梁上燕,檐下风,墨痕落处字朦胧。莫道书生无胆气,敢将心事付笺中。"写完后,她反复检查有没有错别字,又把纸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了口袋。
第二天美术课前,趁着同学们不注意,柴小丽控制着剧烈的心跳走到讲台前,把纸团轻轻放进讲台上,仿佛放下了一颗滚烫的心。接下来的时间里,她都坐立不安,上课时盯着梁老师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他发现纸条的瞬间。
美术课上,梁老师像往常一样点着烟讲课。他伸手去拿粉笔时,手指碰到了那个纸团。柴小丽感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梁老师愣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把纸团塞进了中山装的口袋,继续讲解着书法的结构布局。
放学后,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柴小丽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直到教室里只剩下她和正在整理教案的梁老师。她鼓起勇气走到讲台前,刚要开口,梁老师却先说话了:"柴小丽,你的纸条我看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纸团,展开后放在她面前。柴小丽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诗旁边,用红色蘸笔写着八个字:"闺阁笔墨,不让须眉"。字迹工整有力,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红光。
"诗写得不错。"梁老师说,"但以后别这样了,容易弄丢。"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柴小丽还是从他镜片后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突然传来脚步声。柴小丽回头一看,王春生站在门口,眼神在她和梁老师之间来回打量,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梁老师,李主任找您。"王春生说完,又看了柴小丽一眼,转身离开了。
梁老师皱了皱眉,把纸条塞回给柴小丽:"快回家吧,别让父母等急了。"柴小丽握着纸条走出教室,夕阳的余晖洒在校园里,照在她含着泪水的脸庞。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而这场笔墨间的交流,或许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前烧火,见她回来,又开始念叨:"你王婶给你说了门亲事,是邻村供销社主任的儿子......"柴小丽没听母亲说话,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那张带着朱砂批注的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了课本里。窗外,月亮不知何时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珍藏的那些纸片上,像是给这些承载着心事的文字,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秋风渐凉,柴小丽发现梁老师抽烟更厉害了。有时一节课下来,讲台上的烟灰缸里能堆出小山似的烟蒂。他的手指被烟熏得发黄,咳嗽声也越来越频繁。
这天放学后,教室里只剩下她和正在批改作业的梁老师。
"梁老师......"柴小丽鼓起勇气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够听到。
梁老师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他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却在看到柴小丽时停住了动作,把烟又塞回了烟盒。
"有事?"他的声音沙哑。
柴小丽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小包裹:"这个......给您。"
梁老师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盒润喉糖。
"我......"柴小丽的手指绞在一起,"我看您总是咳嗽......"
梁老师愣住了,他拿起润喉糖,拆开拿出一颗放进嘴里。柴小丽注意到他的鬓角已经有了发白。
"谢谢!我也送你一样东西吧。"梁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崭新的钢笔,钢笔的笔帽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课间,柴小丽去他办公室送作业本。透过半开的门缝,她看见梁老师正伏案写字,梁老师突然抬头,与她的视线相遇,柴小丽慌忙低下头,却听见梁老师叫她的名字。
"柴小丽,进来。"
她走进办公室,发现梁老师桌上摊开的正是她昨天交的作业。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红色的批注,比她写的内容还要多。
"这几个字写的不错。"梁老师指着其中一段,"尤其是这一竖笔,有点锥画沙的意思。"
柴小丽的心像吃了蜂蜜一样甜。她偷偷抬眼,看见梁老师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小相框,里面是一张老照片,隐约可见一个年轻女子的侧影。
梁老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迅速把相框扣在了桌面上。办公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回去吧,要上课了。"梁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冷。
柴小丽抱着作业本离开办公室,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走廊上,她遇见了班长王春生,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听说你给梁老师送礼物了?"王建军压低声音,"小心被人说闲话。"
柴小丽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她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教室。接下来的几天,她总觉得同学们看她的眼神怪怪的,有几个女生甚至故意在她经过时停止说笑。
周五的大扫除,柴小丽照例负责整理讲台。当她打开抽屉时,发现里面多了一个信封,上面用熟悉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她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颤抖着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薄薄的宣纸,上面用工整的小楷抄录了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在诗的末尾,梁老师加了一行小字:"专心学业,勿负韶华。"
柴小丽把信纸贴在胸口,感受着纸张传来的微微凉意。窗外,一片金黄的树叶飘落,轻轻敲响了玻璃,像是在叩击她的心扉。
那天晚上,柴小丽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开满梅花的山坡上,梁老师站在远处朝她微笑。她想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脚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窗外,天刚蒙蒙亮,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窗台上那摞珍藏的纸片上。柴小丽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他写这些字时的心绪。
她知道,这场笔墨间的交流,注定只能是一场无人知晓的秘密,就像秋天的落叶,再美也终将归于尘土。但此刻,在晨光中,那些字迹就在面前,又是如此清晰清。
秋分后的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校园里那棵老杨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树上没掉光的叶子被卷起来,"啪嗒啪嗒"砸在教室窗户上。柴小丽盯着讲台上空着的座位发呆,那里的烟灰缸已经三天没倒,烟头堆得老高。
放学时,雨突然下大了。柴小丽抱着课本往梁老师办公室跑,想让梁老师看看自己这两天写的字。还没到门口,就听见王校长大声嚷嚷:"梁老师!人家家长都写信告到教育局了!说你给女学生写带颜色的诗!"
她一下子停住脚步,雨水把地上的泥土溅到了她的裤腿上。透过窗户往里看,梁老师坐在办公桌前,身上的中山装皱巴巴的,手里夹着的香烟烧到了头,烟灰掉在裤子上也没察觉。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我就是教她写字......"梁老师说话声音很小,"那些诗词批注......"
"别说了!"王校长使劲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跳起来,"组织决定了,让你今晚就去黑虎沟教学点报到,那里连电都没有知道吗?!"
柴小丽手里的作业本"啪"地掉在泥水里。她看着梁老师手指上新烫的伤疤,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手把手教自己握笔时,他的手是那么温暖。
雨越下越大,还夹着冰雹。柴小丽顾不上打伞,光着脚在泥地里跑。她解开棉袄里缝着的手帕,里面包着卖鸡蛋攒了三个月的钱,都被雨水泡湿了。供销社的售货员一边嗑瓜子一边白了她一眼:"牡丹烟三块五,还要布票。"她赶紧摸出藏了半年的布票。
等她拿着烟跑出来,远远看见去黑虎沟的班车正冒黑烟发动。"梁老师!"她大喊着追过去,泥水灌进脚趾缝,每跑一步都打滑。班车的尾灯在雨里一闪一闪,可她怎么也追不上。
这时,车窗摇下来,梁老师探出身子喊:"回去吧!快回去!"柴小丽扑到车尾,想把烟塞进去,淋湿的烟盒却被扯破了,烟卷掉在泥水里。这时,一个皱巴巴的空烟盒从车窗扔出来,砸在她手上。
她跪在泥水里,雨水糊住了眼睛。她拿起烟盒,烟盒背面用铅笔写着"好好念书",字迹已经被雨水淋得模糊。等班车转过弯再也看不见了,她才发现自己的膝盖摔破了,血和泥水混在一起往下流。她顾不得这些,小心翼翼地把烟盒折好放进了怀里。
一进家门,屋里气氛就不对。父亲举着烧火棍"咚"地砸在桌子上,碗柜里的碗都跟着晃:"丢人现眼的东西!给你说亲的王媒婆下午来摔了茶杯,说人家嫌你名声不好!"母亲冲过来揪住她衣领:"你看看你,浑身都是泥,你到底在外卖干什么了?你说!"
柴小丽被母亲推着撞到了墙上。父亲气得把她贴在墙上的初中毕业证扯下来,"嘶啦"撕成两半:"女孩子认得字就行了,还想读什么书!"母亲拿起笤帚就打:"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柴小丽缩在墙角,死死护着怀里的烟盒。屋里是母亲的哭声、打骂声和父亲的怒吼声,还有笤帚打在身上的声音。她拼了,她平生第一次在父母面前大声叫喊:"我就是要读书!我要等梁老师回来!"
这话一出口,屋里一下安静了。父亲的烧火棍掉在地上,母亲举着笤帚的手停在半空。"你敢!"父亲冲过来抓住她头发,"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柴小丽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
半夜,等父母睡着了,柴小丽轻轻掀起席子,拿出用油纸包着的纸片,那些梁老师写过字的旧报纸、烟盒纸,还有那张有红色蘸笔写的纸条。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她把这些纸片紧紧贴在胸口。
雨停了,老杨树上的水珠不断滴在地上。柴小丽路过教室,看见梁老师用过的黑板擦还在讲台上,落了层灰。她擦干净黑板,写下一个"永"字,好像又听见梁老师在耳边说:"横要写平,竖要写直......"
柴小丽放学回到家时,发现大门从里面闩上了。她轻轻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院子里传来母亲剁草的声音,菜刀落在砧板上,"咚咚"地响,像是要把什么斩断似的。
"妈,我回来了。"她小声喊道。
剁菜声停了片刻,又继续响起,比刚才更重更快。柴小丽站在门外,看着屋檐上滴下来的水在土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她蹲下身,从门缝往里看,正好看见父亲坐在堂屋门槛上卷烟,烟丝撒了一地。
"爸......"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大门,眼神陌生得像在看一个贼。他卷好烟,用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起身进了里屋,顺手把堂屋的门也关上了。
雨又开始下了,先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柴小丽缩在门檐下,雨水还是打湿了她的裤脚和布鞋。她掏出钢笔,在手掌上临摹梁老师教她的字,墨水被雨水冲开,变成蓝色的泪痕。
天完全黑下来时,门终于开了一条缝。母亲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严厉:"进来吃饭!"
饭桌上摆着一碗稀粥和半块咸菜。父亲坐在主位,看都不看她一眼。柴小丽捧着碗,热气熏得眼睛发酸。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生怕发出声声音惹父亲生气。
"明天开始,"父亲开口了,"你就不用去学校了。"
柴小丽的筷子掉在碗里,溅起几滴热粥。
"王媒婆说了,"母亲接话道,"李家那门亲事黄了,但乡上刘木匠的二儿子不嫌弃......"
"我不嫁人!"柴小丽猛地站起来,碗里的粥洒了一桌。
父亲一巴掌扇过来,她的脸立即肿了起来,嘴里满是血腥味。
"由不得你!"父亲怒吼,"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整天追着男老师跑,成何体统!"
柴小丽捂着脸跑进自己的小屋,把门闩上。外面传来父亲的吼叫和母亲的啜泣。她摸黑爬到床上,从枕头下拿出那支钢笔,紧紧攥在手里。
天蒙蒙亮,一夜没睡的柴小丽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悄悄收拾了几件衣服,把钢笔和纸片包好塞进怀里,然后轻轻推开窗户。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笼子里咕咕叫。
她翻出窗户时,裤腿被钉子刮破了,小腿上流着血。但她顾不上疼,踮着脚尖穿过院子,轻轻拉开大门闩。
"站住!"父亲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身后响起。柴小丽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父亲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拿着平时打麦子的桑叉。
"你要去哪里?"父亲的声音在颤抖着。
柴小丽的嘴唇也在发抖,但她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我要去找梁老师。"
父亲的眼睛瞪得老大,在晨光中泛着可怕的光。他举起桑叉:"你敢踏出这个门一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柴小丽看着父亲扭曲的脸,突然发现他的鬓角已经全白了,像落了一层霜。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让她坐在肩上去赶会的情景,那时候,他的头发乌黑明亮。
"对不起,爸。"她轻声说,然后转身跑出了大门。
身后传来父亲的怒吼和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但她没有回头。晨雾中,她朝着乡里的公路跑去,那里有开往黑虎沟的早班车。
公路边,几个等车的村民好奇地看着这个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姑娘。柴小丽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里有她全部的家当:几件衣服、一支钢笔、一叠纸片,还有卖鸡蛋攒下的三块二毛钱。
班车来了,喷着黑烟停在路边。柴小丽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车子启动时,她看见远处自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在晨光中袅袅上升,然后被风吹散。
"买票。"售票员伸出手。
柴小丽掏出钱:"到黑虎沟多少钱?"
"黑虎沟?"售票员皱眉,"那地方可远了,要四块八。"
柴小丽的心沉了下去。她只有三块二,连一半路费都不够。
"那......能坐到哪?"她小声问。
售票员数了数钱:"只能到青山镇,剩下的路你得自己想办法。"
柴小丽点点头,青山镇就青山镇吧,至少离梁老师又近了一点。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柴小丽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突然想起梁老师曾经在课堂上念过的一句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当时她不懂什么意思,现在却突然明白了。
中午时分,车子停在了青山镇。这是一个比家乡更小的镇子,只有一条主街,几家店铺。柴小丽站在陌生的街头,肚子饿得咕咕叫。她花一毛钱买了两个馒头,蹲在路边小口小口地啃。
"小姑娘,去哪啊?"一个赶驴车的老汉问她。
"黑虎沟。"柴小丽抬起头,"您知道怎么走吗?"
老汉摇摇头:"那地方可偏,没车去,走路得两天,还得翻两座山。"他打量了一下柴小丽单薄的身板,"你一个人?"
柴小丽点点头,突然有了主意:"大爷,您能捎我一段吗?我可以帮您干活。"
老汉想了想:"我要去前面的柳树村,能捎你到山口。不过你得帮我捆柴火。"
柴小丽立刻站起来:"我会捆!我在家常干这个!"
就这样,她坐上了老汉的驴车。一路上,老汉问东问西,柴小丽只说去找亲戚,不敢提梁老师的事。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山口。老汉指着一条羊肠小道:"顺着这条路走,翻过前面那座山,再走半天就能到黑虎沟。不过天快黑了,你最好找个地方住一晚。"
柴小丽谢过老汉,独自往山上走去。天色渐暗,山风呼啸,吹得树枝啪啪作响,她紧了紧衣领。月光很亮,照得山路像一条小溪。
走到半山腰时,柴小丽实在走不动了。她找了个避风的山洞,蜷缩在里面。山洞里很冷,她抱着膝盖发抖,突然很想家,想母亲熬的玉米糁儿,想父亲虽然严厉但温暖的大手。
她从怀里掏出那些纸片,借着月光一遍遍地看。梁老师的字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带着温度。柴小丽把纸片贴在胸口,慢慢睡着了。
梦里,她看见梁老师站在黑板前写字,粉笔灰在阳光下飞舞。她跑过去,却怎么也靠不近。梁老师转过身,对她说了什么,但她听不清......
第二天一早,柴小丽被鸟叫声惊醒。她揉揉眼,发现天已大亮。
她继续赶路,翻过山头,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山谷。远处有几缕炊烟,应该就是黑虎沟了。柴小丽的脚步轻快起来,她甚至哼起了歌,想象着梁老师见到她时惊讶的表情。
中午时分,她终于到了村口。几个玩耍的孩子好奇地看着她,一个大婶从院子里探头问:"姑娘,你找谁?"
"请问......梁书昀老师在哪?"柴小丽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
还没等大婶回话,她已经看到前面山坡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踮着脚往树上挂东西。
"梁老师!"她的声音被山风吹到半空,在山谷里盘旋。那人身子僵了一下,转身时带落了一树山桃花,柴小丽的眼泪突然奔涌涌而出。梁老师更瘦了,蓝布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扶眼镜的手布满裂口,镜片后的眼睛亮了又暗,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你这丫头......何苦啊!"
黑虎沟的夜来得格外早。柴小丽躺在土炕上,听着窗外山风像狼嚎似的刮过屋檐。后半夜,她被一阵细碎的响动惊醒,窗缝里塞进个布包。打开,搪瓷缸里的野山菌还冒着热气,缸底压着张皱巴巴的纸条:"明日第一节,你教《春晓》。"字迹有些抖,像是手冷,又像是心绪难平。
她握着纸条来到隔壁窗下,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月光从窗户透进去,照见梁老师佝偻着背在卷烟,膝盖上摊着本翻烂的《唐诗三百首》。"梁老师......"她刚开口,就被烟雾呛得咳了两声。梁老师慌忙掐灭烟,从抽屉里摸出个铁皮盒:"尝尝这个,野菊花混着烟丝,止咳的。”
烟丝带着苦味,灯光下,她看见梁老师鬓角的白发。第二天清晨,孩子们发现教室墙上多了幅画,柴小丽用红土画了株歪歪扭扭的牡丹,梁老师在旁边用粉笔题字:"唯有牡丹真国色"。山杏指着字喊:"梁老师,'真'字少写了一横!"梁老师望着窗外漫山的野桃花,轻声说:"这样才像咱黑虎沟的花。"
日子在炊烟与读书声中慢慢流淌。柴小丽学会了用石板当黑板,用木炭在地上写字。每当她在课堂上示范握笔姿势,恍惚间就回到了乡中的教室。梁老师的咳嗽越来越重,有时讲着讲着课就喘不过气,却还坚持用树枝在沙地上给孩子们画地图。
深秋的雨夜,柴小丽端着姜汤去敲梁老师的门。门没锁,她推门看见梁老师伏在桌上写东西,煤油灯的光晕里,咳出的血滴在教案本上。"你去县医院看看吧!"她的声音发颤。梁老师把教案本合上,露出封面上用钢笔写的"柴小丽专用字帖":"不打紧,老病根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吠。柴小丽掀开窗帘,火把的光晕在山道上晃动。"是俺爹......"她的声音发抖。梁老师想站起来,却又被一阵咳嗽拽回椅子上。堂屋的门"哐当"被踹开,父亲举着猎枪闯进来,身后跟着表哥和村里的壮汉。
父亲的猎枪冷冰冰的,枪管上还沾着山路的泥。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紧扣扳机,眼睛死死盯着梁老师苍白的脸。柴小丽下意识挡在梁老师面前,感觉父亲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
"爹......"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闭嘴!"柴父的怒吼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我柴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全村人都知道你跟个痨病鬼私奔!"
梁老师扶着桌子站起来,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柴叔,您误会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柴小丽的表哥冲上来,揪住梁老师的衣领:"老东西,勾引人家闺女!"梁老师的眼镜飞了出去,在泥地上摔得粉碎。
柴小丽扑过去捡眼镜,却被父亲一把拽住胳膊。她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却还是挣扎着喊:"是我自己来的!我和梁老师在教孩子们读书!"
"教书?"父亲瞪着血红的眼,"你知不知道村里人都怎么说?说老柴家的闺女被教书先生睡了!"
柴小丽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是这样的......梁老师教我写字,教我写诗......"
父亲的猎枪"咣当"砸在桌上,震翻了煤油灯。黑暗瞬间吞没了小屋。柴小丽感觉有人拽她的头发,是嫂子尖锐的声音:"不要脸的东西!你哥在村里都抬不起头了!"
混乱中,梁老师紧紧握住柴小丽的手,他的手指冰凉,却在微微发抖:"跟他们回去......"
"我不!"柴小丽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刺耳,"我要留在这里教书!梁老师咳血了,他需要人照顾!"
这句话像捅了马蜂窝。父亲的猎枪顶上了梁老师的太阳穴:"信不信我现在就崩了这个痨病鬼?"
"爹!"柴小丽突然跪在泥地上,"让我留下吧。梁老师病得重,这里的孩子需要老师......"父亲的猎枪对准梁老师,火光映红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梁老师的学生山杏带着一群孩子举着火把冲了进来,"不准欺负老师!"孩子们的喊声在屋里回荡。
僵持间,梁老师突然剧烈咳嗽,鲜血染红了中山装的前襟。父亲的手颤抖着放下猎枪,柴小丽慌忙扶住梁老师。父亲的声音突然软了,"明天我赶牛车送你们去县医院。"
黎明时分,柴小丽坐在牛车上,梁老师靠在她肩头,呼吸微弱。山路上的积雪没有化,牛车艰难地在雪地上前行。
腊月的黑虎沟被大雪覆盖,三间土坯房像放在白馒头中间的窝窝头格外显眼。柴小丽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火星子噼里啪啦溅在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锅里的红薯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梁老师裹着褪色的中山装,正用树枝在沙地上教孩子们写字,他的手比去年更抖了,袖口处露出的一截手腕,瘦得像深秋的树枝。
突然,山道上隐约传来牛车轱辘声。柴小丽握着烧火棍的手猛地收紧,这声音太熟悉了,三年前年前,父亲赶车送梁老师去县医院就是这样的声音。她慌忙起身,跑出屋门。
雪地里,一辆老旧的牛车缓缓驶来。父亲戴着那顶棉帽子,眉毛和胡子上结着白霜,手里的赶车鞭子被磨得油光水滑。母亲裹着黑棉袄坐在车上,怀里抱着个红布包袱。
"妮儿......"母亲的声音还没出口,眼泪先滚了下来。她颤巍巍地从车上往下爬,脚上的棉鞋陷进雪地里,父亲伸手去扶,却被她甩开。柴小丽站在原地,看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过来,三年前离家时母亲哭肿的眼睛、父亲举着烧火棍的样子,和眼前的画面一起涌现。
"你这死丫头......"母亲的拳头落在她背上,却软得像棉花,"就不知道给家里捎个信儿?"说着说着,母亲突然号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你王婶说你在山里快被饿死了,你爹半夜偷偷去乡上找了三回......"
父亲站在一旁,背着手直跺脚。他从车上搬下来一袋白面:"你娘非说要给你送新被褥......"他的目光扫过梁老师,他正弯腰给孩子系鞋带,中山装的补丁在风里轻轻晃动。父亲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冻得硬邦邦的柿饼:"你最爱吃的。"
当晚,土坯房里挤满了人。山杏和孩子们把新写的"福"字贴得满墙都是,有张倒着的"福"字贴在了梁老师的办公桌上。母亲坐在炕上,解开红布包袱,露出里头的花棉被和鸳鸯枕。被子上绣着并蒂莲,针脚密密麻麻,看得出是熬了许多夜才赶出来的。
"傻丫头,哪有姑娘家不办酒就......"母亲的话被父亲的咳嗽声打断:"喝碗糖水,暖和暖和。"他始终没看梁老师,却默默往梁老师碗里夹了块最大的红薯。
梁老师捧着碗,手有些发抖:"叔,婶,这些年......"
"别说了。"父亲摆摆手,烟袋锅在鞋底上敲了敲,"你教娃们念书,比啥都强。"他转头看向小丽,眼神里藏着心疼和骄傲,"妮儿写的信,我都让你表哥念给全村人听了。"
母亲抹着眼泪,从包袱里掏出个红绸包,里面是一对银镯子:"这是你祖母传给我的,本来想着等你......"她哽咽着把镯子套在小丽手腕上,镯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往后好好过日子。"
第二天清晨,黑虎沟的孩子们都穿上了最干净的衣服。山杏采来野花,编成花环戴在柴小丽头上。母亲用红纸剪了几个大大的"囍"字,贴在教室的门窗上。梁老师换上了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没有鞭炮,没有锣鼓,但满山的野花就是最好的装饰。柴小丽和梁老师在父母和孩子们的见证下拜了天地。父亲难得说了很多话,他说:"读书人好,读书人明事理。"母亲则一直抹眼泪,把早就准备好的红盖头轻轻盖在女儿头上。
傍晚时分,父亲赶着牛车,带着母亲下山了。临行前,父亲塞给梁老师一个布包:"好好养病,缺啥捎个信儿。"母亲则拉着柴小丽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牛车渐渐远去,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柴小丽站在崖边,直到再也看不见牛车的影子。梁老师轻轻揽住她的肩膀,两人一起望着远方。夕阳的余晖洒在山间,整个黑虎沟都变成了金色。
那天晚上,柴小丽在新铺的花棉被上,发现母亲绣的一行小字:"平安喜乐"。她摸着那些细密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母亲一针一线时的思念与祝福。
从此以后,每逢节气,父母都会赶着牛车上山,带来新鲜的蔬菜、自家腌的咸菜,还有给孩子们的小礼物。父亲的咳嗽药起了效,梁老师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教室的屋顶修好了,父亲还亲手做了新的黑板和课桌椅。
柴小丽的教学笔记越写越厚,梁老师则开始整理这些年的教案,说要编成一本适合山区孩子的教材。有时候,夜深人静时,两人会一起坐在柿子树下,望着满天繁星,计划着学校的未来。
又是一年春天,崖边的野牡丹开得格外灿烂。柴小丽发现自己怀孕了,梁老师高兴得像个孩子,连夜给未来的宝宝做了个小推车。消息传到山下,父亲第二天就赶着牛车来了,车上装满了鸡蛋、红糖和小孩子穿的虎头鞋。
"这回可得好好补补,"父亲搓着手,眼里满是喜色,"我让你娘养了几只鸡,专门下蛋给你吃。"
母亲则已经忙着准备小孩子的衣物,她拿出早就做好的百家被,上面密密麻麻绣着各种吉祥图案。"早就准备好了,"母亲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柴小丽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看着身边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圆满。这土坯房里的红妆,比任何华丽的婚礼都更让她感到幸福,因为这里不仅有爱情,还有亲情,更有那些孩子们纯真的笑脸。
黑虎沟的夜,静悄悄的。土坯房里,新添的油灯发出温暖的光。
柴小丽靠在梁老师肩头,听着他轻声念李商隐的《晚晴》:“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她的手不自觉地轻抚着隆起的腹部。
窗外,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山顶,照亮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也照亮着这个小小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