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坐在车后座,紧攥着手机,望向前方的坑路,身体左摇右晃。后视镜里,她的脸被迎面的车灯照得忽明忽暗。天还没亮,大车已经很多了,一路上尽是哐啷哐啷的声音,很不安宁。自从昨夜里那个电话响过以后,她就盼着快点天明。
第一次来敲我的房门,她对着门缝儿把我已经听到的事又说了一遍,然后拧了一下门把手,发现反锁了。我说等明天吧,现在去也是白搭。说完就翻过身去,再没理她。
电话是舅舅的,传来的却是舅妈的声音。“喂,姐姐,那个啥,我是大兰。”
她从来没有打来过电话,即便是到了她家,也说不上几句话。母亲一怔,心虚地笑了笑,“大兰啊,咋这么晚打来电话?”
“刚子出门没带手机,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母亲抬起的两腮瞬间垮了下来,声音也粗了,“他说上哪了吗?”
“没说,天还没亮就走了。”
四点多钟,母亲又来敲我的门。先是轻轻的,见我没动静,又换成了拳头。“你舅舅找不着了,你不着急啊?”
我摸过手机,眯着眼看了看时间,“那么大个人,还能没了他不成?”
“别说废话,快起来!”说着又使劲拧那个她明知已经锁了的门把手。我受不了那吱嘎吱嘎的噪音,只能掀了被子,把门拉开。母亲站在门外,疲倦而焦急,眼球里充满了血丝。我心软了下来,穿过她,去洗了把脸,然后穿上衣服,跟她出门。
不管母亲如何用眼神催促,我始终将车速维持在60左右。来往的油罐车,像一个个拉锁,在漆黑的夜色中拉着自己的缝儿。
到了舅舅家,大门从里面锁着,母亲一边用手掌叩击铁环,一边大声喊叫:“大兰!”四邻家的狗都吠叫起来,舅妈房里的灯才亮起。我看向院墙左侧的夹道,草丛里一片漆黑,仿佛有什么动静,外祖母说过,那里有一条大蛇。
脚步还没到,就听见一个夹杂了讨好和责怪的声音传来:“姐姐啊,咋大晚上就跑来了?!”我心想还不是你害的,白天不说,偏等到半夜说。她跟在手机灯光的后面,裹一个脏乎乎的棉坎肩,趿拉着那双已经被磨薄了底的粉红拖鞋。
东北屋已经被重新装修过,所有的木头都被卸了下来,换上了铝合金。原来的水泥地上铺了亮堂堂的瓷砖,墙已重新刮过,刷上了一层雪白的涂料,平整而光洁。房梁下新装的天花板,遮住了被烟熏黑的顶棚。舅舅对待自己家的事,当然要比在工地上为别人做活更精细些。
外祖母生活的痕迹已经很难找到了,而距离她的去世,才过去刚刚半年。她走后不久,舅妈就三番五次地让舅舅把房子修整一下,再换几件家具,结婚时没住新房、没卖新家具的事,她总是挂在嘴边,成了她舌战时的一支好箭。这些话舅舅早就听烦了。
我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好意思随意走动。供桌和那尊观音菩萨不知被搬到了哪里。往常来到以后,外祖母叫我们什么事都别做,先去菩萨面前磕三个头,然后在供桌上挑些喜欢的糖和点心。佛堂被一张从房梁垂吊下来的大花布隔在里面,现在那张大布已被撤掉,如同一场戏演完了,换了另一场。我想问问菩萨像的事,又不愿和舅妈开口。过去没怎么跟她说过话,想了想,也不是非要问。
母亲问:“孩子呢?”
舅妈说:“大的住校,小的让我娘接走了。”
舅妈的左眼有斜视,她面朝母亲时,左眼望向别处。以往她说话的时候,不是偏着脸,就是低着头,手里假装忙着什么,这次好歹是正脸相待。她说那天晚上,舅舅头疼得厉害,没吃饭就躺下了,半夜听到门响,她以为舅舅去了厕所,就没多想。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舅舅却还没回来。
“我在村里找了,没找着,寻思是去找活做了。”
“找活也不能半夜去啊。”母亲叹了口气说,“报警吧。”
“先别报警,”舅妈说,“咱往远了找找,找不着再说。”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行。”
“我也对二姐说了,她坐第一趟班车来。”
她们去翻找手电筒,我坐在那个新沙发上,移动着屁股,听里面的弹簧发出的响儿。
快到春分了,我们穿着羽绒服,依然有冷气往里钻。
舅妈说:“村里我都找了,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没人看见。”
“那估摸已经出村了。”
我们围着村子转,一边转一边大喊刚子。我平时在背地里叫他刚子,见了面什么也不叫,他还非要我喊一声“舅舅”,我早有介怀,这次可以痛痛快快地叫他刚子了。
天仿佛是被叫亮的,渐渐显出村庄和田野的轮廓。有几个扛着锨提着镰的人,从街面上走过来,在家里做饭的听到喊声,也都戳一把柴火出门来看,有心无心地问几句。
一个老头说:“快报警吧,晚了更不好找。”
他老婆搡了他一下,“又不是小孩丢了,一个大老爷们,能出啥事?”
我们走过以后,他们就凑在一起聊起来,我知道他们会聊些什么。半年前的那件事就像黏在了这家人身上一样。
那时,外祖母躺在一张可升降的病床上。亲人来探望,她总是裂开嘴,做出哭的表情,却流不出泪,也发不出声。她以前说过:我病了千万别送我上医院,上院还不如直接死了。
但最后还是上了院,八个小时的开颅手术,把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全身瘫痪,只有脸部肌肉还连着几根神经。
每天的吃喝拉撒都得靠舅舅,还时不时得给她翻个身,擦洗一下身上。母亲和姨都不住村里,姨在镇上干绿化,有时下了班骑电动车来一趟,帮舅舅干点活,母亲在城里干保洁,周末才能来,送点吃的,再留下两百块钱。外祖母身边不能缺人,舅妈赋闲在家,但不会伺候人,而且以前整天和外祖母拌嘴,互相嫌恶,所以从不沾手,也不往床边凑。尽管舅舅舍不得,但还是辞去了给化工厂开大车的工作,日夜陪在外祖母身边。白天辛苦,夜里也睡不踏实,外祖母咳嗽了,就得起来给她翻个身,拍拍背,防止呛着。
一天两天不觉累,十天半月也能忍,但架不住天天这样,还不知道头儿在哪里。舅妈天天絮叨:两个孩子上学还等着用钱,你天天伺候她,钱从哪里来?她们俩倒成没事儿人了,都是一样的儿女,凭啥你管?舅舅不言语,但内心的怨气像柴垛一样,被舅妈扔的火星点着了,越烧越旺。
母亲和姨看着舅舅自己忙里忙外,心里也不忍。有一次,她们来之前商量好了,母亲开口说:“要不轮流照顾吧,我们俩每月多休几天班。”
舅舅刚给外祖母换完尿不湿,洗着手说:“真想轮着,就都把工作辞了,先照顾娘要紧。”
“辞了工作,上哪再找去?像我这样的,年龄大了,又没学历,哪里还要?”母亲说,“家里欠着一屁股债,挣的工资刚够交贷款,找份工作哪那么容易啊。”
舅舅提高了音量,看着水盆说:“谁容易啊?我容易吗?”
姨说:“都在这守着,娘的病也好不了了,我家那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全家就指着我吃饭……”
“那我就不吃饭吗?我孩子也大了,得用钱,让我一个人照顾娘,不怕外头的说闲话吗?”
母亲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娘病了,也得生活啊,不能日子也不过了,再说我俩也经常来,没让你自己受累。”
舅舅歪起脸,看着外祖母说:“生活生活,你们就知道生活,娘都不要了!”
西北屋的门响了,舅妈往外泼了一大盆水。
“把工作辞了,三天一换,”舅舅说,“娘是咱仨的娘,就得咱仨来照顾。”
母亲哭丧着脸回来了。“我娘从小就向着刚子,大了又帮他看孩子,还是因为给他看孩子晕倒的,留下的钱他都提走了,我俩一分没要,他还想咋着?回去帮着他就算孝顺了,还非得轮着。”
祖母衲着鞋底,从老花镜后抬了抬眼,“轮着?她养你们的时候怎么没轮着?”
“那能一样吗?我没了工作,咱家的日子咋过?”
“该孝顺的时候不孝顺,有你们俩后悔的那一天。”
但事实证明,母亲从来没后悔过。在那之后,母亲半个月没回去,就这么拖着。
舅舅没给她打过电话,但她也怕外面的流言蜚语,就和姨商量了一下,周六回去一趟。舅舅没有出门接,也没有沏茶倒水,坐了一会就又说起轮流照顾的事。
她们说:把娘放在这,我们常回来就是了。
舅舅说:“放在这,每天我都得看着,你们说是照顾,我闲下了吗?接走!接到你们家去,三天到了再送回来。”
吵来吵去,口干舌燥,她们还是空着身回去了。
舅舅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差,舅妈在人前一言不发,等她们一走,就开始骂,骂得舅舅也牙根痒痒了。又一次回去,母亲照旧提了蔬菜和奶粉,放下两百块钱。姨也照旧空着手来,她总是责怪母亲:你每次来都给他那么多钱,照顾老人是应该的,给他钱干啥?反正我是没钱,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母亲打开自己带来的保温杯,倒出一杯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舅舅就又扯到老题上。
“你们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母亲和姨说来说去还是差不多的话:你辞了工作也是为了照顾孩子,娘病了,壮壮还是得你来照顾……她们都朝西北屋看了看。
舅舅撇着嘴,发出“啧”声,他知道马上就要说到大兰不干活了。一阵气息划过鼻毛,像劲风刮过丛林。舅舅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朝地上砸去。玻璃渣崩起来,有几块落在了外祖母的被褥上。
“都给我滚出去!你们俩不管娘,我管!”
她们俩话说到一半,就被吓没了音儿。“走走走!”舅舅的手背打在姨的身上,把她们往外撵。她们动得太慢,嘴里又开始辩驳,舅舅就一俯身,把姨扛了起来,像扛着一袋水泥,一边走一边骂,扔在了大门外边,又踢了几脚。母亲呼喊着,在后面拦住舅舅,拳脚没落在她身上。
舅舅关上大门,上了锁。“滚吧!再也别进这个门了!”
外祖母躺在床上,两行眼泪顺着太阳穴流下来,滴在枕巾上,每一句她都听见了,但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母亲和姨就这样在村民的注视下被扫出了村子。
二
“哎呀,我家的火快灭啦!”村民们议论一番,又各自回家吃饭。只有几个亲戚跟了过来,和我们一起找。呼喊声落在空中,没有回应,显得有点滑稽可笑。我的口中早已不再吐出“刚子”,一是过足了瘾,二是有些困和累了。
快到村口的时候,从桥上走来一个女人,身形笔直,但面部歪斜,右边的嘴角总是咧着,露出几颗牙,我已经快忘记她原来的样子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高她一头的男孩。
他缩着脖子,手里攥着一块苹果手机,那是他去年自己买的,当时母亲还问了他哪来的钱,姨高兴地说:“小伟拿了奖学金,奖了4000块呢。”
男孩走过来,朝我笑了一下,又迅速收敛了,紧接着叫我一声“哥哥”,我也笑了笑,盯着他鼻头的那颗黑痣,“哎”了一声。
母亲说:“村里找遍了,再去外村找找吧。”
姨说:“爹知道了吗?”
“他知道个啥?”舅妈说完,扭头看了看在后面抽烟的亲戚,又说,“我和二姐去骑三轮。”母亲不让去,叫我回去开车,我心想刚买的新车,弄脏了怎么办。
姨说:“车最多能拉五个人,肯定坐不开。”
一个亲戚丢了手里的烟把儿,在地上捻了捻。“坐不开我们就不去了,老汉们去了也没啥用处。”母亲说:“那行,你们先回去吧。”他们都答应着,等我把车开来,才叼着烟离去。
我把车开出了村庄,沿途是广阔的麦田。没有尽头的深绿色。车窗紧闭,她们的说话声充塞着耳道。我和表弟朝东边的那个地方看了看。麦田的内部,有片地很明显地凹了下去,裸露出大地本来的颜色,像是动物的身上褪去了一块皮毛,有些羞耻。那是外祖母的田,一年下来无人耕种,只长出了几颗荒草,和一个坟头。去年秋天,舅舅收割的玉米秸,还有一堆被忘在那里。
外祖母去世那天,是凌晨三点多打来的电话。母亲正在酣睡,响了半分钟才听到,一看是舅舅的,她一下子坐了起来。
“娘走了,快回来吧。”
一盆凉水泼头,睡意全消。她什么都没说,电话就挂断了,屋子里重回寂静。舅舅的话像咒语一般让她忙乱起来。
母亲赶回去时,外祖母身上已经穿好了寿衣。母亲瘫软在床前,哭了一阵,她想摸一摸外祖母的脸,舅舅用手在前面挡住了,“别把泪沾在娘身上。”
姨拉着母亲的胳膊说:“别哭了,起来吧。”母亲知道还有许多后事要做,就渐渐止住了哭声。
趁舅舅出去,她对姨怨艾道:“你们也不等我来,就给娘穿上了。”
“我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刚子一个人穿的。”姨吸了口气,似乎还有话要说。
母亲把手往裤子上抹了几下,又去摸外祖母的脸,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放在上面,看向姨。姨扭过头,去柜子里取褥子。母亲又摸了摸外祖母的胸口。泪水干在脸上,紧绷绷的。她直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在门口停了停,但最终没有开口。
舅舅和几个亲人一起把外祖母抬到外屋的一张矮床上,大布后面,就是她供奉了一辈子的观音菩萨,此时依旧沉默着、微笑着望向前方。当你最亲近的人都不想挽留你的时候,菩萨也无能为力了。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亲戚们也陆续赶来。院门那里仿佛有个开关,来的人一进门就哭起来。母亲坐在外祖母脚旁,脸色煞白,看着人们在矮床前跪下,又走开,她感到身体越来越重。
我是在天亮以后,骑着一辆自行车去的。那段路和一条干渠平行,坑洼遍布,零散地覆盖着发黄的柳叶。从小的经验告诉我,从这里走下去能见到外祖母。但以后不能了。这条路让我感到陌生。外祖母说过:一个人该受多少罪,受完了才能走。她在病床上躺了四个月,终于把该受的罪受完了。
这么一想,仿佛一切都是命定的。
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上午,舅妈带着秀丽去镇上赶集,舅舅正在高速上运货。外祖母在院子里和壮壮玩球,弯腰捡球时,起猛了,顿时心跳如密鼓,眼前天旋地转,直绷绷地向后倒去。
壮壮推了推外祖母,没有反应,便哇哇地哭起来。直到半小时后,有人经过,从外面瞅了一眼,才发现外祖母已经不省人事。
舅舅从高速上下来,开着大车回了村。救护车在门前停下,一个医生跳下来,试了试外祖母的鼻息,用法官一样的声音说:
“快,还有救!”
抬到车上,医生问舅舅去哪个医院,舅舅想了想,“县医院近,去县医院吧。”
到了县医院,用仪器检查了一番,医生说这个手术这里动不了,得抓紧去市里。一啰嗦,最佳的救治时机错过了,只保住了半条命。
动完手术,在病房里住了一个星期,医生对舅舅说:“再住下去也是这样了,回家养吧。”
手术费花了三万,母亲和姨一人拿着一个信封给舅舅,舅舅不要,那时他刚把外祖母卡里的六万块提出来,自己留下了,她们给钱也不好意思再要。午饭后,表弟要留下和壮壮玩,母亲和姨就把钱掖在了褥子底下,先走了。舅舅打开时,母亲的信封里有一万,姨的信封里只有六千。
我骑着车转进胡同,远远就看见几个老人在外面抽烟谈笑,内容显然和今日的丧事无关,想必他们经历的死生事多,已经不能悲伤了。而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葬礼。我把车停在院子里,“当啷”一声打好脚撑,径直走向敞开的屋门。母亲吩咐过我,一定要哭着进去。在路上我想了几件往事,挨个试了一下,以确保一想起来就能流泪。
矮床上,外祖母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她穿着艳丽的服饰,安静地躺在那里。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抬高。没费力气,泪水就从眼睛里泛滥而出。我趴在床前,脑子里陷入了空白,只会一个劲儿地喊“姥娘”。
我攥着外祖母的手,又向上摸了摸胳膊,感受到的并不是僵直和冰冷,而是柔软和温热。哭声掩盖了我的惊讶,尸体竟然可以在死后几个小时还不发硬,难道菩萨真的在保佑着外祖母,让她身上的人气留存得更久一些?
舅舅拍了拍我,叫我别把眼泪滴在外祖母的衣服上,滴上了她会舍不得走。但已经有几滴落在了上面,这件事曾让我担心外祖母会来到我的梦里,然而她至今也没有进入任何人的梦中。
院子里的人多起来,哭声一会停,一会起,像有着特定的节拍。有几个亲人也摸到了外祖母手上的温度。但在去火葬场之前,手彻底凉了下来,只是最后也没有僵硬。
“心脏不好,手就是会发热,”外祖母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姥爷,像个医生一样重复道:“手发热,就是心脏不好。”
三
她们三个屁股靠屁股、胳膊挨胳膊,挤在后座上,大声猜测舅舅可能到过的地方。但最后想到他为什么会在半夜出门,就又没了头绪。好在出村的路只有这一条,一直开下去,很快就能到达邻村。她们一致的意思是:把整个县都找一遍,就不信没人看到过他。
母亲说:“咱找几个人问问,别和没头苍蝇似的满村跑了。”
一进村口,只看见两个老头,背着手朝这边晃悠。他们见有车来了,都停住脚,往车里瞅。
母亲放下窗户说:“哎,大爷,打听个人。”
一个大爷扶了扶落满灰尘的中山帽,歪着头说:“啥?”问另一个大爷:“她说啥?”
另一个大爷的助听器发出嗡鸣,摆摆手,叫母亲大点声。母亲下了车,一边比划,一边用吵架一样的嗓门说:“一个男人,很胖,很壮,脸很黑,平头,一米七,四十来岁……”姨和舅妈也下去了,时不时用同样的嗓门插上一句。
中山帽拽着自己的耳垂,皱着眉听。助听器又摆摆手,打断了她们。“没见过。”
我心想靠嘴说多费劲,找张照片不就行了。回到车上,母亲也想到了这点。
“有张照片就好了,大兰有吗?”
舅妈看了一眼手机说:“我没拍过照。”姨让她找找。舅妈打开相册,只有一张照片,是秀丽的。表弟看到了,像被刺了一下,将目光闪向别处。
“他自己的手机里兴许有,”舅妈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外表焦黄、屏角碎裂的手机递给我说,“没电了。”我拿出充电线,把它接在USB口上。
等待开机的间隙,后视镜里,中山帽和助听器在桥上看渠水,两个影子几近重合,我心想:他们平时会说话吗?还是就那样一言不发?
舅舅的相册里有一万多张照片,家里的、田里的、工地上的、大车上的……看见什么都要拍下来,但出现最多的是两个孩子。还有几张衣着暴露的美女混在其中,显得极不搭调,但她们都没有心情细看,只留意着哪里又出现了舅舅的自拍。我一下一下地往前翻,仿佛他这些年的经历,都压缩进了这几分钟里。画面又一停,他们都争抢着说:哎哎哎,这有一张!
舅妈说:“这张行,他走的时候就是穿的这身。”
照片上,舅舅穿着那件掉了色的暗红毛衣,皱着眉,几颗豆大的汗珠从头发里淌下来,像山间的某些溪流。
照片拍摄于三年前,那时舅舅在工地上给别人盖楼,外祖母的腿脚还利索,帮着舅妈照看刚出生的壮壮。外祖母体态臃肿,乳房耷拉到肚子上,像两挂葡萄。最后几年,一身的病都找上门来。舅舅给她买的药就摆在桌子上,但她很少吃,等到头晕、恶心、呕吐的时候,才吃几颗压一压,也从来没上过院,每次舅舅要带她去检查,她就说:医生盯着你的钱,没病也给你检查出病来。
只有速效救心丸装在口袋里,外祖母有啥病,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晕倒时,她的手已经伸到了口袋里,只要再等上几秒,她就能把那几粒小小的黄色药丸送进嘴里了。
舅妈每天都和外祖母对着干,从第一句吵到最后一句,从没有好脸色。壮壮出生后,外祖母不再种地,什么事都得和她接触,过得跟打仗一样。就连春节也不歇着,饭桌上为了一道菜的咸淡就能吵得天翻地覆,摔盆子砸碗。除了外祖父,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的脾气,嗓门又大,谁都爱插几嘴,每次去,耳朵都嗡嗡的,像听了一支一千八百响的鞭炮。
那年夏天,气温每天都能顶破四十度,家里的两台电扇,一个吊着一个蹲着,日夜不停地转,只有晚上到院子外纳凉时才能关一会儿。表弟放了暑假,自己待着闷得慌,就天天来舅舅家和秀丽玩。往年外祖母盯着,不让他干这干那,今年有了壮壮,拴住了她,舅妈又懒得管,表弟就肆无忌惮了。
他在院子里和表妹踢球,扒了上衣,露出黑黢黢的脊梁,汗水像淋了雨似的往下淌。表妹的粉色裙子被汗洇湿了,紧贴在微黄的皮肤上,勾勒出肢体的凸起与凹陷。一个星期过去,表弟踢碎了两块玻璃,表妹踢坏了卫星锅。
舅妈晚上打开电视,调了几个台,都是“无信号”字幕在四处飘动。舅舅回来后,才发现卫星锅的电线被踢断了。
他问表妹谁踢的,表妹小声说:“不是我。”
他又问:“是你哥哥踢的吗?”
表妹重复了一遍:“不是我。”
舅舅骂了一声,找来球针,把气放了,又拿剪子豁了个洞,扔到院墙外的夹道里去了。
第二天表弟来时,表妹告诉他球已经被舅舅剪破了,他说:“你弄坏的锅,他剪我球干啥?”
表妹把他推到门口,回头看了看西北屋,细声说:“我说了是我弄坏的锅,还被我爸骂了一顿,你可别再说了。”
“你傻啊,说我弄坏的不就行了,我又不怕他。”
表弟想去夹道里把球捡回来,但一走进去,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草叶划在腿上,像有许多小虫子在咬,总觉得下一脚就要踩到蛇。每次走到半道就退回去了。
一连几天,表弟都没有去舅舅家,还在心里赌气说再也不去了。结果并没有人来叫他,似乎他们都觉得不来正好。表弟琢磨了一下,他们不想让我去,我偏要去。
他拿着从集上买来的两把水枪,又笑嘻嘻地走进了舅舅家。看着表妹高兴的样子,表弟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还像个英雄一样,走到西北屋说:“锅是我踢坏的!”本来以为能在外祖母和舅妈的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然后挨一顿追打,结果外祖母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球坏了还不老实。”
打了几次水枪,表弟就找到了窍门。他先让表妹在后面追,自己拼命躲闪。水都落在了地上。等表妹枪里的水耗尽了,他再追着她使劲呲。
水打在表妹的胸上、背上、腿上、脸上,又痒又凉,惹得她咯咯直笑。跑累了,回到东北屋里。表妹坐在床前的木沙发上,面部潮红。
表弟说:“你衣服都湿了,脱下来晒晒吧。”
表妹小辫子一甩,笑着说:“不用。”
表弟说:“热死了,你不脱我脱。”
他把短裤脱了,只留下一条裤头。里边鼓鼓的。喘了几声,他又把手搭在裤头上。表妹偏过头,捂住了眼,但留着一条缝。
他真的把裤头脱了下来,随手一丢,落在了床底下。他走到表妹身边,看着她湿透的全身说:“你也脱了吧。”
表妹捂着眼,摇摇头。他在木沙发上紧挨着表妹坐下,握住了表妹还未发育的乳房。表妹的胳膊往里一夹,抽搐了一下,就不再动弹。他又脱去了表妹的天蓝色裤头。表妹紧闭着眼,两只手捂着下面。
表弟正想蹲下,外屋的门响了——
他慌忙起身,顶住里屋门,但从门上的窗子里,舅妈看到了那条蜷曲在地上的裤头。表妹哭了起来。
舅妈拍着门吼道:“你他娘在里头干啥了?!把门给我开开!”
表弟一边顶着门,一边回头对表妹发“嘘”声。表妹的哭声不止。舅妈蹬了几脚,没蹬开。就回去喊外祖母。等他们回来时,表弟已经穿上了短裤,把两条沾了土的裤头掖在了褥子底下。
舅妈随手抄起一把小铁铲,进门抓住表弟的胳膊,狠狠地朝他脊梁上扇,嘴里一直重复:砸死你个狗屌X的!
四
而此时,表弟和舅妈坐在同一个车上,愤怒已经不知去向。我们拿着舅舅的照片,又在村里问了几个人,不是摇头就是摆手,都说没见过。母亲说:“可能走得太早了,到这里人家还没起床。”就叫我开往下个村。
她拿着舅舅的手机,在通讯录里上下翻找。给建筑队的工友打过去,工友说:“上回走了就没见过他。”给化工厂的老板打过去,老板停了半晌才说:“他是哪个来着?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舅舅只在这两个地方干过。她又给亲戚们打过去,先说一句“喂,xx,我是芸”,然后单刀直入,那边大约都要说一句:没来啊,刚子出啥事了?母亲就含糊地说:“没啥大事,不知道上哪玩了。”然后匆匆寒暄几个来回,挂掉电话。
到了下个村,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身上热起来。街上只有几个人在闲逛,大概能干活的都去了田里。母亲问了一个正要转弯的大爷,他也说没见过,但指了指斜前方,说村里的人全在一户里,到那儿问问,兴许有人知道。
母亲问:“是哪户啊?”
“我领你们去,”大爷笑了笑,“我也是往那走。”
姨叫表弟快下去,“让这个爷爷先坐上,你走着来。”表弟已经下去,但大爷说啥也不上来,他拍了拍身上说:“不用坐车,几步路就到了。”
大爷在前面背着手领路,车在后面慢慢跟着,像是他身上拴了根绳子,扥着这车一步一停地走。拐了俩弯儿,进到一个细长的胡同,得亏这胡同里没有别的车,要不然就堵了。
快到出口时,他才停住,回过头,两只手搭了一个“T”的手势,说:“到了。”还没进去,就听到了棋和牌摔打在桌子上的声响,伴随着聊天吆喝声。
院子里被人挤满了,两个大圆桌,一个小方桌,围了两三层人,立的立站的站,闹闹哄哄,乱作一团。一头牛卧在厕所边嚼玉米秸,眼神涣散,似乎看着所有人,又似乎谁也没看。屋子里也差不多,各个年龄的都有,吐出来的烟像一场大雾,一进门就呛得我们直咳。
这真是个大村。也真是个闲村。
大爷喊了声“老朱”,走到一个男人身后,说了一下我们的来由,老朱拿着一手展开的牌,取下花镜,喊道:“先停停,这里来了几个外村的,要找个人,让她说说。”
母亲说:“有照片。”
老朱说:“那你把照片拿着给大伙看看吧。”说完就被一声“到你了,老朱”拽了回去。
母亲把照片给屋里的人看完,又出门在院子里转。从一个独眼的中年人面前晃过时,母亲被叫住了,他拿过照片,瞪着一只眼惊奇地说:
“这不是李刚吗?”
我们都心里一诧,母亲说:“你认得?”
“何止认得,我们是一个工地的,还是室友哩。”
“你这两天见过他?”
“很久没见了,那时候我的眼还好好的,”他用右手碰了碰凹下去的那只眼说,“他咋了?”
我们的心又沉了下去,母亲说:“他失踪了。”
独眼说:“能找的都找了?”
母亲说:“能找的都找了。”
他抽了几口烟,把我们拉出门去。“先说好,本来不该说,但找人要紧。”
我们都盯着他,等他说出一个什么秘密来。
他张开满是胡茬的嘴说:“如果实在没地方去,可以去县里的‘小悦足疗’看看。”
这人刚说完,又露出了后悔的神色,“我也是猜的,不一定就在那儿。”
舅妈明知故问:“‘小悦足疗’是啥地方?他去哪干啥?”
“先说好,如果他真在那儿,别说是我说的,我们可是好兄弟。”
母亲说:“你说吧,没人怪你。”
他打好了预防针,继续说道:“不怕你们笑话,我们工地上的几个兄弟,每个月发工资那天,上那去放松放松。”他露出点愧色,“就是找那个。”
母亲说:“哎,你这个人胡说什么,刚子才干不出那种事来!”
舅妈的脸红了,说:“他真要是在外边背着我干这种事,别找了,直接报警吧。”
独眼忙伸出一只手说:“先别急,还没说完,他没干,每次都是我们上去,他在底下捏脚,心里痒痒得很,说‘不能对不起你嫂子’,但我们都知道,他就是疼花钱,觉得不值。”
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舅妈还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母亲说:“你这个人咋说话,人家的好,在你嘴里就成了孬。”
独眼说:“没说他孬,他是好人。”
“他不会去的。”
“信不信由你们,我也就是提个醒,不是坏心,是好心。”说完就趿拉着鞋进去了。
母亲有些尴尬,对舅妈说:“别听他瞎胡扯,这个熊玩意还不如不来说。”见舅妈没反应,她又补了一句:“瞎了眼,活该!”
舅妈说:“不来找他我还不知道这事,他背着我指不定干出啥坏事来。”
母亲说:“你也不想想,他为啥半夜去,还不拿手机,这么多天了也不回来,能对上号吗?我看你也是被这个熊玩意说糊涂了。”
姨说:“行了,别瞎想了,先找到人要紧。”
我把车挪出了胡同,绕过村子,向县城的方向开去。
路上,他们都看向窗外的田野,各自占据着车里的一部分沉默。这条路,像蜡烛一样笔直、油亮,促使我们的车如同一滴蜡油,滑向底部,而火焰还在开始的地方燃烧着。远处响起了一阵微弱的哭声,越往前开,哭声越大。有一辆拉着各种纸扎的五菱宏光小卡从后方驶来,我往边上靠了靠,让他超过去。母亲说:“有人死了。”
给外祖母“送盘缠”时,舅舅买了一驾比真马车还要高大的纸马车,材质厚实,形态逼真,画着繁复的纹饰,旁边是“高楼大厦”和“金童玉女”,还有装了两大塑料袋的“金元宝”,应该是纸扎店的“最高规格”。
烧起来火光冲天,比外祖母出嫁时还要风光,仿佛前方是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天气闷热,人群都远远地避开,但风一吹,还是感到身上火辣辣的。
看热闹的人中,传出一句清晰的话:刚子真孝顺啊,给他娘买这么好的纸马纸轿。
舅舅听到了这句话,但没有听到另外几个人的耳语:你眼红了?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人死了,买的再好,还不是一堆纸盒?
那天晚上,其他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外祖母的三个儿女和一个儿媳。舅舅让母亲和姨去西北屋睡觉,他和舅妈在东北屋守灵。她们俩也想一起守,但舅舅已经把门关上了。
没有了大声喘气和咳嗽的声音,仿佛这间屋子也停止了脉搏。病床上空空荡荡,一个臃肿的身体已经被一盒骨灰代替。他们跪在外祖母的棺材前,磕了几个头。舅舅流下了真实的眼泪:娘,我后悔了!
快要盖棺前,舅舅想把佛像也放进去,却被老三嫂拦下了,她忙说:“别关别关,你们怎么把佛像放进去了!”
她俯下身把佛像捧出来,“要不是我看见,你们要犯大罪过了,嫂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了。”
舅舅说:“不让我娘带走,放在家里我们也不会供啊。”
老三嫂一边把佛像摆回供桌,一边说:“你娘供了一辈子,差点让你给毁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你先供着,挑个日子,送到兴国寺去。”
后来,家里装修,他就把供桌搬到了西屋,和一堆杂物放在了一起,没再搬回来。
第二天下葬,舅舅站在马路上,一边哭喊一边把瓦摔向面前的石头,瓦片像炸弹一样炸开,有几块碎片飞到了舅舅的脸上,但他没感到疼。舅舅松了一口气,继续哭起来。
送葬队伍来到了村外的玉米地,坑已经挖好,把棺材往下降时,舅舅发现棺材上少了点什么,问旁边的老人:“诵经布呢?叔。”
老人一拍手,“哎呀,忘拿来了。”
“早管着干啥了,要是我没看见都填上土了。”
有人说:“那个盖不盖都行,不用那么讲究。”
“这是我娘,不是你娘!必须盖上!不盖上谁也别动!”
棺材又从坑里升了上来。老人挤出人群,让土坷垃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有个年轻人追出来说:“大爷,你别折腾了,我跑着去。”
五
远去的五菱宏光上,纸马非常矮小,像一只绵羊。我忽然想到,舅舅买的马那么高,外祖母能骑得上去吗?
到了县城,我先找了家打印店,一边向舅妈询问详细的信息,一边在电脑上拟了一份寻人启事。
寻人启事
李刚,男,42岁,家住起凤镇李家村,于2016年3月15日凌晨4时左右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身高1米70左右,体重100公斤左右,身材粗壮,牙齿焦黄,平头方脸,肤色黝黑。走失时,上身穿一件掉色的暗红毛衣,外套黑色短款羽绒服。如有看到者请帮忙联系家属,必有重谢。
联系电话:15715466091
(照片)
2015年3月18日
写完日期,浏览了一遍,我忽然觉得贴上也是白费力气,没人看,对她们说:“‘寻人启事’这几个字不扎眼,没吸引力,不如改成‘悬赏通告’算了,肯定争着看。”她们说:那改吧。我仰着头笑了笑说:“要能改我早改了。”
表弟也笑了,姨问他:“悬赏不是找着人给钱的意思吗?”
我表弟点点头说:“是找着人给钱的,找的是嫌疑人。”
店主走过来,用粗哑的声音问我打几份,我说:“先打200份吧,黑白的,能便宜吗?”
店主盯着屏幕,撅起嘴,摇了摇头,“本店不打折,可以赠你们俩胶棒。”我心里暗骂:他妈的,忘了早问了。
店主说:“5毛一张,正好100块。”母亲说:“我们打得多,便宜点吧。”店主露出为难的表情说:“这条街都是5毛一张,真不能便宜。”
母亲掏出100块给了他。打印机响起来,将一张张白纸吞进去,印上舅舅的生平和照片,再徐徐吐出,我心想,他很快就能被很多人知道了。
我们分成两拨,在县城街道的两侧寻找电线杆。我和表弟一起,他负责涂胶,我负责将“寻人启事”粘在“重金求子”的右侧,他问我要不要把“重金求子”揭下来,我说:“别揭,还得沾它的光呢。”
表弟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说:“还有这种好事,真的假的?”
我说:“就算是真的,你也去不上,你年龄不够。”
表弟说:“舅舅不会去了吧。”
我看了看舅舅的描述,有点像“重金求子”的受害者,点点头说:“有可能。”
刚开始,表弟把整个背面都涂满胶,我慢慢贴上,一点点展平,不让它起皱。后来他只涂四条边,我接过来,往电线杆上一呼,拿手一划拉,就走向下一个,很快就贴完了。我和表弟张着两只黑手,穿过马路,去后面找她们。
又贴了一会儿,路过几个算命的,其中有一个的桌子上,放了一尊小石像。舅妈说:“对了,家里的那尊菩萨像没了。”
母亲说:“上哪了?”
“本来放在西屋的,这两天不见了。”
“哎呀,我知道了,别贴了,去兴国寺。”
兴国寺在县城边缘的一个村里,也叫丈八佛寺。母亲像破了案一样,眉飞色舞地向我们讲起老三嫂说的话。
姨怨舅妈不早点说出来,舅妈说:“要是早知道有这回事,我自己就去找了。”
一时无话,舅妈又问:“佛像是从那里请来的吗?”
母亲说:“是,刚子出生那年请的。”
多年前,外祖母给我们讲夹道里那条蛇的时候,也讲过丈八佛的故事。
传说有一年,这一带久旱无雨,村民们都染上了瘟疫,相继死去。有一户人家,儿子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染上了瘟疫,垂死病中,想喝口水,儿子寻水未果,救母心切,便咬破手指,用自己的血为母亲解渴。母亲清醒后,他晕了过去。梦里,一位老者站在他面前说:佛在心中,众生在井。他醒来后,匆忙跑到村里的井边,发现井水满溢,便高喊着叫村民们来打水。喝了井里的水,瘟疫神奇地消除了。此后,他更加尽心地侍奉母亲,直到她去世。正月初八这天,他突然在井边消失。七七四十九天过后,井中金光万道、惊雷滚滚,一尊身长一丈八的石佛从井中升起。村民们跪地磕头,建起了兴国寺,将佛像供奉起来,取名为丈八佛。
我把故事的大概讲给她们听,母亲和姨说:你姥娘不是这样讲的,不是大旱,是大涝,不是儿子,是儿媳。
我说:“这两个地方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大旱,就是儿子,不信你问小伟。”
表弟说:“我早忘了。”
下车后,又走了一段路,才到山门。寺里的人不少,但很安静,都默默地点了香去殿里磕头,只有几对年轻的情侣在挽着手说笑。母亲问了一个尼姑,她说领我们去找住持。
我们跟在尼姑矮小而挺直的身子后面,从丈八佛殿前走过。
高大的石佛站立在莲座上,右手向上左手向下,神态温和,雕琢朴素。一个女人头发蓬乱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带着哭音低声念叨着什么。石佛真高啊, 她把身子往后仰着,才能勉强看到他的脸。
来到住持的房门前,尼姑小心地敲了敲门说:“住持,有几个人要找您。”
不远处传来了整齐的诵经声。一阵静默后,住持咳了几声,吐出一口浓痰,说:“请进。”
母亲推开门,看到住持正从床上打坐起来,轻声问她这两天有没有一个男人来送过瓷观音。
住持说:“你们等一下,我去前面问问。”
住持洗了把脸,穿上一件厚僧服。我们跟着她,来到了一个掩着门的厅堂,牌匾上写着:念佛堂。
住持推开门,诵经声停止了,领读的和尚行了合十礼,叫了声“住持”,坐在蒲团上的僧人纷纷起身,跟着叫:“住持。”
住持也行了礼说:“寺里这几天有没有来送佛像的?”僧人们互相看看,议论了几句,有个尼姑说三天前来了一个。
母亲说:“是男的吗?长什么样子?”
尼姑说:“是男的,长得很魁梧。”
我们心里一紧,心想就是舅舅。
“他送完去了哪?”
“送完就走了,你们是他女儿吗?”
“女儿?他是我弟弟!”
“他都七十多了。”
我们谢过住持和跟随的尼姑,从山门里出来,又陷入了一阵迷茫。母亲说:“看来只有报警了。”
表弟说:“不是还没去“小悦足疗”吗?”姨拍了一下他的肩,叫他别胡说。
舅妈说:“去看看吧。”
六
“小悦足疗”在县城的另一个方向,到的时候,天快黑了。
拐了好几个弯,进入一条没有路灯的街道,两侧门店的招牌闪烁着,照得地上红一块紫一块,像一盒颜料。“小悦足疗”四个字是红色,黑体,店面不大,从玻璃门中能看见里面有几张蓝色的足疗沙发。
母亲拉开门,一阵浓烈的香水味钻进鼻孔,左侧的沙发上坐着几个中年女人,低头看手机,她们都穿着一样的黑色长袜,脸上画着浓妆。
看到进来了一群人,她们稍显惊讶,其中一个站起来说:“按脚?”舅妈看了看通往二楼的楼梯,小声说:“你们这就不是按脚的地方。”妇女愣了一下,皱着眉问:“你们是来干嘛的?”母亲说:“别误会,我们来找个人,我表弟失踪了,听他工友说经常来这,就想问问这几天来没来。”
妇女笑了几声,“你不说我还以为是来强劫的呢,你表弟叫啥名字?”
舅妈说:“李钢,钢铁的钢。”
母亲说:“什么钢铁的钢,是景阳冈那个冈。”
妇女又是一阵笑,“行了行了,李钢和李冈我都不认识,要想找,你们就在下面等着,看出来的有没有。”
舅妈说:“你们把他藏在上面了吧,让我上去找找。”
妇女说:“开什么玩笑,让你上去,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时从上面下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有些驼背,瘦瘦的,棕毛衣外面套着一件灰夹克,袖口上有好几块油渍。
姨叫了一声:“亮子。”
男人抬起头,看到了我们五个,眼神里掠过一丝恐慌,像是他做的事都被我们看见了一样,但迅速变出一个僵硬的笑脸,“哎,嫂子,你们咋在这里,我下了班,来按摩一下腰。”他把手捂在了腰上,又说:“最近工地上忙,腰可疼了,你们来干啥了?不是按摩吧。”
母亲说:“不是,刚子失踪了,我们来找找。”
亮子说:“刚子也来这?我怎么没见过他。”
舅妈说:“他早就不来了,来了也就是在下面按按脚。”
亮子连忙点了点头说:“哦哦。”
母亲对那个妇女说:“对了,我表弟就是那个,他工友都上去了,只有他在下面按脚的人,你有印象吗?”
妇女说:“嗐,是他啊,我太有印象了,他早就不来了。”
亮子的脸微微发红,他用手挠了挠眉毛说:“嫂子,实在找不着,报案吧。”
母亲说:“现在也只能报案了。”亮子要跟着我们去,但车上已经坐不下了。
我掉了个头,按原路往回走。他们不再说话,但他们的肚子都叫了起来。像有个铲子在肚子里挖着,挖出一口深井。表弟在前座上耷拉着头,睡着了。
我们被黑暗包围,前方是一小截被远光灯照亮的路。光明就在前方,我们一直在朝它开去,而它也一直在后退,仿佛永远无法抵达。
到了起凤镇派出所,姨拍着表弟的头说:“到了。”然后他们下了车,从车前的亮光里,向前走去。一个警察把我们带到办公室,让我们说一说舅舅的详细情况,我看见了他桌子上那盒黄焖鸡米饭,咽了几下口水,肚子呜呜地叫起来。母亲从包里拿出一张“寻人启事”递给他。
警察登记完信息,皱着眉头说:“你们应该早点来。”
舅妈签完字,警察让一个人留下查监控,其他人先回去等信儿。他说:“村里没监控,只能查查镇上的。”
姨说:“我和小伟留下吧,你们还得回城,先走。”
警察对舅妈说:“手机别关机,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
离开派出所后,我把舅妈送回了村里。路过外祖父住的房子,刚过七点,里面已经黑了。
外祖母摔倒前不久,村委会给贫困户盖房子,舅舅提着两瓶酒、两条烟去村长家坐了坐,名单上就有了外祖父的名字。而老战友李主田的名字被划掉了。已经耳聋眼花的外祖父并不知道这回事,他只是纳闷,为什么李主田见了他,连个招呼都不打了。他看着曾经的老战友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头也不歪一下,心里暗骂:这老东西,糊涂啦。李主田打死也没想到,盼了多少年的房子,眼看有了着落,竟然被自己的老战友抢走了。
李主田没权没势,儿女又在外地,只能在家里生闷气,他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去找村长也没用。年轻时拿着枪在战场上冲锋的那股劲儿,早就被日子磨没了。
他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原谅外祖父了。
几个月后,房子盖好了。在村庄的边缘,在整个起凤镇的边缘。舅舅忙于照料外祖母,去看了一眼,就忘记了这回事。再想起来,是在外祖母去世后的第三天。舅妈感到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外祖父从家里请出去。
外祖父身材矮小,外祖母活着的时候,就对他又打又骂,他像块木头似的,动也不动一下。他很早就聋了,挨了打骂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抽烟,买不起烟,就用日历纸卷烟叶,然后用唾沫粘一粘。烟叶挂在墙上,他一去伸手够,外祖母就说:滚出去抽,呛死人。
现在烟叶也买不起了。舅舅每月给他一百块钱,两个女儿每次给她几十块,刚够吃饭。外祖母留下的六万块钱,能少花一分是一分。刚搬进去的时候,外祖父还有电视看,早上一起来就打开,晚上上了床再关上。这件事被舅舅发现后,他就把电视搬走了,对舅妈说:“怪不得每个月电费那么贵,电视一开就是一天,他听得见吗?”
外祖父的新房里,彻底地安静了。地上积了厚厚的尘土,被褥已经黑中带亮。他每天出一趟门,去超市里买馒头,其他时间不知道怎么度过,晚上六点就躺下,早上十点才起,还是觉得白天太长了。
舅妈对村里的人说:“住在家里就挺好,他非得自己住那个新屋,新屋不就是新吗,哪有家里舒服。”
外祖父走在街上,已经没人搭理,村民们都变成了李主田的样子。
七
穿过漫长的黑暗,进入省道,齐刷刷的路灯,把夜晚染成白昼。
刚到家,姨就打来了电话,她说:“这几天的都查了,眼都看花了,没有。”
“没有?”母亲说,“难不成他还蒸发了?”
第二天,母亲六点钟起床,吃了两个鸡蛋、一碗小米粥,就去上班了。生活又回到了往常,并没有因为舅舅的消失而发生改变。唯一不同的是,每天晚上,母亲都会给舅妈打个电话。
舅舅的事被村民们传来传去,整个起凤镇的人都知道了,只有外祖父还不知道。
有一天下午,母亲还在下班,舅妈打来了电话。她说:“警察把全镇的村都找遍了,没有发现刚子。”
母亲失望地叹了口气,“还说啥了?”
“警察又问我刚子走的前一天做了什么事,我说,‘那天上午他把女儿送到学校,回来就一直在家里,下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条大蛇,把我和孩子都吓坏了,他就用铁锨把蛇铲死,扔到沟里了,晚上就开始头疼……’”
警察的问话,让她们都想到了表弟。
那年夏天,秀丽被外祖母领到了西北屋,舅妈热得满脸汗珠,丢了小铁铲,扯着表弟的胳膊,一边骂一边往门外拉。
到了大街上,她看到几个老人正聚在门道里聊天,就止住了骂声,歪着脖子走了过去。表弟光着发红的上身,垂着脑袋,被拉到了田里。
附近空无一人,只有姨在打药。舅妈大叫起来:“姐姐!姐姐!你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
姨吓得哆嗦了一下,卸下喷雾器,朝他们跑过来。她忙问:“咋了这是?”
姨松开表弟的肩膀说:“你自己好意思说吗?”
姨问表弟:“你干啥了?”表弟闷声不响,下巴抵在锁骨上。
“小伟把秀丽给糟蹋了。”舅妈瞪着眼说,好像有一条火舌从她嘴里扑了出来。
姨听见那两个字,耳朵一阵嗡鸣,表情翻了个面,“我操死你娘。”咬着牙,一巴掌呼在表弟的脸上。
表弟没站稳,向一边踉跄了几下。姨又冲上来,用拳头锤他的右胸,直把他锤得摔在地上,弯起嘴,流出泪来。
姨拖着他说:“你给我起来!现在知道哭了。”
她回过头,对舅妈说:“大兰,家丑不可外扬,你等我回去问清楚了,我给你个交代!”
回到家后,姨关上大门,又关上屋门,对表弟说:“你舅妈在街上说你了?”
表弟不做声。姨搡了搡他,“说话啊。”
表弟小声说:“没有。”
姨又问:“你对你表妹做坏事了?”
表弟小声说:“没有。”
“那你到底干啥了,说出来,我不打你。”
“就是把她的裤子脱了,啥也没干。”
“真没干?”
这次表弟提高了声音,摇着头说:“真没干!”
姨琢磨了一会儿,跑到舅舅家,对舅妈说:“我回去狠狠地打了他一顿,他都对我坦白了,也后悔了,一时头热,干了不该干的,但他真没……”
舅妈摆摆手,打断了她:“行了,让他别跟秀丽玩了,也别来我家了!”
晚上,当舅舅冲进姨家时,表弟已经发烧了,满脸绯红,高烧42度,吃了退烧药,却一滴汗也不出。姨把舅舅推出来说:“小伟发烧了,等他好了,我让他上你家磕头道歉。”
舅舅回去后,表妹对他说:“是我让哥哥脱的,我的腚很痒,想让他看看。”
她脱下裤子给舅舅看,屁股上有一片已经被抓出了血丝。
外祖母对舅舅说:“这个大兰就知道大呼小叫,把俩孩子都吓傻了。”
直到第二天傍晚,表弟还是高烧不退,姨就找来了老三嫂。老三嫂一看,轻轻地说:“哎呀,这是吓着了。”
姨拿出50块钱,请她给叫叫。老三嫂扒了扒表弟的两只眼说:“行。”但把钱挡了回去,姨也识趣地收了起来。
老三嫂拿着表弟的衣服,在院子里念叨了十几分钟,回到屋里,将衣服盖在表弟身上,说:“叫回来了,让蛇给吓着了。”
表弟睡了一觉,第三天早上好了。姨去舅舅家说:“老三嫂去给小伟叫魂,说他是被蛇附身了。”
外祖母问:“他上夹道里去了?”
表妹说:“去了。”
外祖母点上三炷香,进了佛堂。
八
日子一天天过去,警察也没什么办法了,接到舅妈的电话,只能说:别着急,还在找。舅妈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害怕舅舅的失踪,和哪一起谋杀案挂上钩。她想让自己忙起来,却发现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
舅妈害怕自己一个人听到不好的消息,就锁上大门,回了娘家。
4月5日清明节,是舅舅失踪后的第20天。母亲和姨休了班,回去给外祖母上坟。短短十几天,舅妈就瘦了不少,双颊凹进去,像两块坑洼。她们买了很多纸钱和贡品,两只手提着,从家里走向村外的坟地。村民们不再凑上来说话,而是远远地避开。
麦苗又长高了一些,淹没了田埂,但没有淹没那几捆玉米秸。它们还堆在那里,高出地面,像一块厚厚的血痂。
坟好像比之前大了。
姨和舅妈摆好了贡品,母亲捡来一根杨树枝,在坟前画个圈,跪下去,点着了纸钱。母亲大声哭唱起来:
“娘哎,你不要我们啦——”
“娘哎,你让我想死啦——”
“娘哎,刚子找不着啦——”
哭声形成了一阵微风。纸钱带着火苗,在低空盘旋、飘荡,有几张落在了玉米秸上。春天的阳光,将秸秆晒得干而脆,火轰的一下就燃了起来。
没有人去把它扑灭。火势越来越大,青烟越来越浓。秸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如同骨头断裂的脆响。像“送盘缠”时一样,篝火,助长了她们的哭声。
“咳咳咳咳!”
突然,耳边响起了一阵微弱的咳嗽。
她们停止了哭叫声。泪水还没反应过来,继续在脸上流着。
“咳咳咳咳!”
母亲站起来,惊惧地说:“谁?!”
舅妈说:“从下面发出来的!”
声音来自遥远的深处,仿佛大地在咳嗽。
她们都弯着腰,慢慢靠近眼前的几座坟,逐个贴上去听。
母亲在燃烧的玉米秸前停住了,耳膜在有规律地颤动。她把姨和舅妈叫过来,将玉米秸用几根棍子推开——
下面竟然是一个深洞!
里面注满了浓烟。咳声像被擦亮了一般,无遮无拦地传了出来。
浓烟下,一团暗红色在上下起伏。露出一个沾满泥土的前额。
母亲喊了一声:“刚子?!”
姨和舅妈也跟着喊:刚子!
浓烟散去,她们看到了一个惨白的脸,嘴唇干裂,双眼浮肿。
洞里散落着一个空桶、一把小铁铲、几块方便面纸箱碎片,还有一堆粪便。舅舅大口喘着气,发出一阵呜呜的哭声:“娘,是我害了你!”
母亲去村里取来一根粗绳子,后面跟着两个扛梯子的中年人。她对着洞里喊:“刚子,抓住绳子。”
舅舅的哭声不止:“娘啊,我不该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我肠子都悔青了!”
舅舅哭瘦了一圈,双腿蜷曲着,瘫坐在地上,对降下来的绳子视若无睹。他正对的洞壁上,有一个小窟,里面摆着那尊观音菩萨。
两个中年人顺着梯子爬下去,把舅舅拖起来,往上举,她们三个在上面拉起舅舅的胳膊,把他拽了上来。
舅舅睁开被眼泪糊住的眼,嘴里仍在哭叫。他看到了舅妈的脸,从眼里射出一道光,喊道:“就是你!你……你害死了我娘!你给我滚下去!滚下去!”
舅妈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指着舅舅的脑门说:“你他娘疯了?!你他娘说啥疯话呢!”
“就是你这个贱X!我要铲了你!”他挺了挺身子,想抡起拳头。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他被附身了!他被那条蛇附身了!”舅妈丢了魂一般向后倒退,她结巴起来,“我……我去找老……老三嫂!”说着就往村里跑去,一路上连摔了好几个跟头。
他们四个人抓起舅舅的手脚,用粗绳绑在了梯子上,像搬运年猪一样,往村里走去。
田野静默着。坟头静默着。瓷观音静默着。
玉米秸越燃越旺。浓烟向四处飘散,笼罩了整片麦田。
真实姓名:卢晓林
联系地址: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南岗区学府路74号
就读高校:黑龙江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