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离开后的某一天,我和妈妈在县城里散步,走去县城的路上看到了发电厂巨大的冷却塔。我和妈妈站在路边,耳边是冷却塔外在掉落的巨大水声,一层一层递进到我的耳朵里,冷却塔有个巨大的烟囱,飘着灰直冲进阳光和云朵里,记忆里五点前烟是无色的,到了时间天黑了也就分不清烟是什么颜色的了。
小时候觉得从家走到发电厂是很长的距离,但现在似乎缩短了。但其实我对这个城市没有特别的归属感。在人生小半的日子里,我也只对早就黄了的工厂所属家属区感到亲切。这里的居民说话清晰,笑容软和,但也逐渐和记忆里的存在越来遥远起来。在越来越远的人生路上,我很难用简白的语句来总结起来这些,或者说人生的经历各为不同,有些容易说明,但大部分都充满差异。
反正,这些都不重要。冷却塔是占地面积较大的自然通风湿式冷却塔,水蒸气握着云和空气,像攀附视觉外的阶梯走上更高的空间。当然,那都是我想象不到的微观世界了。我在想,这种想象不到的微观世界应该和我猜不到的情绪一样,总是躲在一种未曾能猜测的角落里看着人类手足无措。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就跟冷却塔一样,不停的往外冒冲着无尽的热水,企图让自然的风把我的头脑冷却下来。
最近,我听着一件事。我的父母说,我是一个啃老的独生女。我想不起她这样说的语气,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但却记着她染了一半的头发,那些头发里面藏满了灰白的头发,还有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也不看着我,像是在移开视线,轻轻的从其他地方探索着我的想法,接着在留下一些痕迹。
如冷却塔一样,热水从塔外倾斜而下,风的循环让一切变得越来越降温。我想,母亲直接这样说也无妨,她说的也没有什么错误,但我做了哪些事情让她这样说?我也记不清到底是什么事情,做了哪些选择?但我又不买房买车?我不确定,是什么。难道是因为要去海外留学,但这不是什么坏事。
但现在常常想起这个话,反而会自己推断一下来源是什么。想到那个站在冷却塔下的日子,巨大的塔身如巨物一样,必然要有混凝土或是钢做的的支撑柱。想到水落下掩盖的回答,有些事情我想着不去问,答案可能就在空气里,说不说出来都没有什么差别。我不觉得母亲是在拒绝我,她或者只是疲乏着,又不理解为什么我非要去海外读书。
她的身边,周围的朋友都过上当姥姥的日子,她没有这样的生活,竟然会感到疲乏,当母亲本就是疲乏的事情,再当高一辈的“母亲”又是一份辛苦。又把自己置于这样的辛苦里又是为什么呢?我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母亲像是疲劳的鹤,永远只是站立着,但又没有鹤显而易见的优雅,她有的只有疲惫。就算是休息也是蜷起一只脚,又放下换来,明明知道着疲惫但又似乎总是沉默,她就这样缓慢的从过去走来,我见过她许多疲累不堪的时候,常有岌岌可危的状态出现。
母亲跟很多母亲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眼里的母亲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所以这样的发现我打算静悄悄的研究一番。我观察她的时候悄悄的,我听她说话也是独自思考着,母亲话语里可能存在的意思。我想着,这样的变化是因为我的年纪,还是因为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自我改变了许多?我听见她会比以前更为鼓励我,那是不多见的事情。但我回忆起来还是会因为没有从小获得鼓励而感到孤单,那些情绪像是冷却塔里的温度,看起来藏的很严实,但总会不自觉地被发现些苗头。有时候,多数是小时候,我会自我反省自己是不是有错误,虽然说我应该努力装不在意,但可以听见过去的声音像是海浪,总是会时不时打湿我的脚,如果有视线能往上看,就会看到自己对于未曾被认可而产生的尴尬和无措的微笑。但好歹虚假的笑容总是比哭更为巧妙的把恐惧解脱出去。
我和母亲的记忆是什么呢?小时候很少有得到父母的鼓励,反正我怎么在记忆里寻找也无法找到。就连母亲节给妈妈买了一只康乃馨,我饿了几天没有吃早饭留的钱,最后花送出去了,似乎也很难得到母亲的感谢,她不是沉默就是数落我,理由大概都是乱花钱做什么。我再跟妈妈提起这个事情,她先是沉默,然后是满头大汗的样子,嘴巴张开闭上,许久才说她只是想着挫折教育能让我在未来在社会上能担的起一切挫折。
“可是,你不怕我对钱没有概念?过的大手大脚或者扣扣搜搜都不是好的现象!”
我很认真的问过这个问题,这算是让妈妈回忆和反思的一种开始。她非常紧张,脸上全是汗,跟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样。小时候,她总是要很早去本地人的早餐店给人包包子,汗水总是匍匐在脸上,身上。早餐店的厨房也是个大蒸笼,她就要在这样的地方,春夏秋冬,关在里面大半天,厨房里散发的热度和烟雾中我总是看不到妈妈的脸,湿热滚烫的热度会变成汗,变成泪,把她蒸发掉,她的腿比身子瘦,显然明显的是劳动让她的下半身减重,而曾经的生育让她的上半身依旧丰润。这里面有疲惫吗?有的吧,在我也在火锅店一站十个小时打工开始,我在疲惫中失去了跟妈妈再次争论挫折教育的想法,就像是永远排放热水的冷却塔一般,总是借助风给水降温,我也会借着时间才能让自己冷却。我总会记起来她牙疼也不去看病的日子,她并不是不爱自己,她只是想省一点钱。偶尔会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我仍然听见妈妈牙疼疼痛带来的细微呻吟声,姥姥在屋子里翻着存折想要给妈妈钱让她去看牙,我坐在客厅的小椅子上发呆,我想起来却会在起来的时候从梦里惊醒。然后痛苦就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不再存在,对此我感到异常不适,思绪紧张,心脏酸胀,于是我似乎摸不清是不是应该用钱解决痛苦,还是硬挺着痛苦去省钱,我躲在角落里看着岔路,就像是冷却塔爆发的烟雾,总是冲进天空就没有了答案,我也无法找到妈妈藏在其中的脸。是水雾或者汗水太多吗?我的意思是,我找不到十多年前站在冷却塔上绑钢筋的妈妈的脸,时间混合着烟雾把年轻的她藏在过去,湿热滚烫的烟也把她的身影冲的模糊。她年轻的时候,想得到结了婚的自己要忍着牙疼不去看病吗?但就算这样,她训我的时候,声音还是一样洪亮。我以前不知道妈妈说话嗓门怎么那么大,后来才知道作为绑钢筋的女工们,她们都要大声喊着才能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声音。高声意味着安全,或者这样的想法就一直存在于她的潜意识里。妈妈的行为经常总是需要时间才能再理解理解,因为她很少解释自己的行为,原因我不清楚。
我总说她小气,但她也不是完全如此。在小时候的某一天放学,我一个人回家,回家的路上被飞车一样的摩托车撞倒掀翻,手上身上都是紫色红色的伤口,每走一步都感到恐惧,街上的路人很快拦住了要走的摩托车,学校的老师也刚好出门看到被撞了也站起来的孩子。我虽然害怕和疼痛,但也坚强的站着怕被接到路人电话即将到来的妈妈骂,是的那时候我不害怕死,我害怕要花钱会被指责和谩骂。我觉得妈妈牙疼都能忍着把钱省下来,我被撞了也要忍着把钱省下来。
放学了,夏天还没有日落,阳光沉默的把我笼罩,眼泪和鼻涕都挂在脸上。直到我看到满脸恐惧的妈妈赶来,原本就止不住的眼泪和鼻涕就跟着一落千丈。当然这个词用的不对,但那天刚学会这个词的时候,我就这样学以致用了。
从医院回来,妈妈去买了平常不怎么买的肉,将肉都切好,锅里下油和少许辣椒,炝锅后甩入米粉,有肉的炒米粉是我小时候喜欢的。谁不喜欢吃肉呢?但是下岗职工活着都很辛苦了,这肉还是姥姥知道我出车祸了,连忙从家里拿着送给我的。妈妈似乎很客气,但还是憋不住流泪了。当时我不是很理解,姥姥给妈妈送肉,妈妈为什么要哭呢?现在我好像看明白了一些,可能是婚姻让妈妈成熟了,在姥姥面前她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孩子。那时候我就觉得婚姻不好,总是要人过着故作坚强的生活。后来妈妈在厨房里炒菜,厨房的味道从我的儿时到成年,对此我感到异常兴奋,妈妈是我一个人的妈妈,我全心全意拥抱着妈妈。很快我吃到了炒粉,爸爸看到时,他只是咬着炒粉说今天怎么吃这个。
隔天,我还喊疼要吃炒粉,妈妈又去买了粉,手里套着各个颜色的塑料袋走在街上。我跟在身后笑得开心,到家里的时候也不觉得身上的伤口疼了。妈妈将炒好的米粉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有心思问为什么不多放点辣椒。碗里的肉几乎都碎到看不见,我将筷子放下来问妈妈的时候,她似乎还放下心来,或者她心里庆幸了一瞬间,我问的是辣椒不是肉吗?当我再回忆起以前的故事,那段时间最大的记忆反而是从家门口能看到的发电厂里的冷却塔,好多烟雾在天空碎掉,堆积着成了云朵。空气里挂满了分不清的味道和淡淡的家常菜的味道。夏天的记忆更多,便宜的西瓜比葡萄更好吃,我就只需要抱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偶尔我会把西瓜芯挖出来望着妈妈或者姥姥,她们总是望着天空或者更远的地方,我看过去不知道她们在看什么,我眼里总是只有夏天的西瓜和广场上时常出现的露天电影。
你知道的,西瓜最好吃的就是西瓜芯,挖掉了的西瓜芯就像是人的肌肤上缺了一块肉。人是不能像西瓜一样一直被食用的。人的肌肤上要是微微缺了一角的,贴个再生贴就好了。就像我现在每次受伤,都会买再生贴盖在伤口上,直到置换掉新的再生贴前,伤口的组织液都聚成死白的团形成一座小丘,怪的很。
我跟妈妈说,再生贴很好用的,妈妈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皱眉,但直到挂掉视频电话,她的关心才轻巧地落地便出现,怎么受伤的?还疼吗?平时要注意身体!你安全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妈妈怎么突然变得开始说关心的话,再她沉默的时间里嘴角的紧张究竟包含着什么,轻巧地转变,过去的那种感觉不知道何时便碎裂,但最后总要说为什么非要去其他国家读书,为什么非要去再读一个学校。到现在我仍然没有认真的回答过母亲这个问题,就像小时候她也从来不回答我的许多问题。两个人的相处,带着些心虚和委屈,但我觉着亲情就是这样吧,没有人能说明白的,即便观察对象足够多。
电话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去厨房煮了碗午餐肉配豆腐,汤是国内带的贵州红酸汤,应该是加了西红柿的味道,我就坐在点着一盏灯的厨房,端着碗吃着随便煮的菜和米饭,大口小口地,就吃完了一顿体征维持餐。然后要去学校上课,反正总是有固定的事情把人牢牢困在其中,我选择了留学读书,妈妈选择在家,反正都是安静孤独的在自己的空间里生活,我偶尔缓缓地走到妈妈身边,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她在镜头里也是露出笑,只是我始终觉得这种笑也不是尽然的,她总是担心我在外面生活的如何。
我从来没有跟母亲说过,去国外留学是我给自己心里贴的再生贴。尽管这个话听起来非常的刺耳,很多人还要竭尽反驳和斥责批评。但我只是坐着飞机,找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陌生的地方里,我可以用语言的隔阂把自己放在一个孤独但又正常的角落。不管我语言好或者不好,我的孤独都是有理由的,虽然依然会有人捏着嗓子继续说着那些于我而言毫无意义的话,对此我感到疑惑,为什么要总管别人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要评价别人。我总是在回到家的时候,遇上两三人会说这些事情,对此我感到疑惑,但妈妈的脸孔偶尔会有些满足,好像是她终于有了人能帮她说出一些她想说的事情,我只是微笑的看着对方,我不确定我的回答会不会造成更大的影响,还是我的回答反而会变成堵住我声音的利剑,我只当耳朵未曾听到过这些,用些模棱两可又暧昧的话来阻碍这个问题,答案不是答案,又像是答案。
这是冬天回去的时候,家乡受冷空气影响是一个寒冬,南方没有暖气,也没有地暖,空调的风总是吹得人鼻腔干涩,妈妈喜欢歪躺在沙发上看抗日剧,我也坐在沙发上跟着她看,到时间了她就会起来问我要吃什么,这句话从我回国前就会一直问,我说什么她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做的事情,让她开心又熠熠生光。吃饭的时候,我跟她说起读书的事情,她依旧不理解我为什么非要去国外读创意写作,但似乎又看出来我的心情很好,这个问题没有再继续讨论,但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个事情。那是在姥姥离开的时候,守灵的那几天有很多长辈来上香,你知道的,死亡是一定程度上大家都知道会来的事情,所以大家在上香之后,男男女女各自聊着天。老楼房里只有一个空调,夏天的炎热带走了很多水分,所以汗液比眼泪多。我就一个人坐在客厅,坐在姥姥的照片边上,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但我又应该跟每一个人说话,尤其对方主动问,你最近还在XX工作啊?还是有其他安排啊?我只回答:“嗯,是的。” 我的回答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回答。
妈妈会告诉别人我在XX工作,爸爸会生气告诉别人我在XX读书,当然这俩不是一个地方。他总是在说完之后狠狠抽口烟,然后我会让爸爸去阳台吸烟,不许他在屋里吸烟,他会很快起身去阳台,不然他知道我会抢过他的烟直接扔地上踩灭。当然他也不许我做很多事情,比如不许我留学,但我还是在国外呆着。我不允许他吸烟,但他手里夹着的烟就跟没有断过一样。他对于我去留学的事情是十分生气的,但是他也拿我没办法,时间久了,他就习惯了。我回来经过几次飞机和列车,以前街上矮小的水泥房全都不见了,说是都拆迁搬走了。就连在这搬入几十年的家属区的老房子们都被粉刷干净,不过没有拆。老房子还在那,和以前一样,我站在楼上看着街道,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但又好像不一样。
风会静静吹着,像是姥姥还在摸着我的脑袋,风里带着水汽,像是湿润的环境,我那时候只被干燥和炎热支配,没有想到这样的湿润要持续很久很久。就像姥姥离开了,也会给我留下湿润的眼泪,但走进新的年纪里被时间这个再生贴包裹的人是需要湿润的,情绪会蠢蠢欲动,难过和悲伤都是新生时留下的痕迹。姥姥去新的地方,死亡未必不是另外时间线的新生,我觉得她会想我的,毕竟在我的梦里她可是玄幻世界观里的拯救世界的女侠,我是说我在梦里的时候,她也救了我。
我记得清在姥姥家吃的每一顿饭,呼吸里留下的食物的味道会跟记忆连在一起,每次想到什么就会连着味觉,那种碎片式的味觉让人怀疑其真实性。毕竟人不可能回到过去,但这样的熟悉却让人感到温暖。
高中毕业后,我多数的时间都喜欢在其他城市呆着,每一次换到新的城市就像换了一张新的再生贴,过去的,现在的,很多糟糕的情绪和负面的回忆都会被逐渐吸取,但一般会在组织液堆积前换个城市,一年一年就这样自己生活着,妈妈和爸爸似乎也接受并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尤其两人退休后,生活更像是一致的,大致时间做大致事情,我打视频电话过去每次都猜的差不多。
每次聊起留学的事情,我们的沟通也是很有矛盾的,她看到了我的成果倒也没有那么反对,但时不时还是会提出疑问,暗自里总是期待着让我赶紧回国,不要总在国外呆着。她似乎一面会按照我的期望去回避跟别人谈论我的去处;但又会在别人同意她的说法时十分认可尽快回国的安排。但是过年回家的时间里她又和以前不太一样,她早早地出门给我买早饭,但早饭一般都会变成午饭,她不再催我早起,大概是知道了工作和写作的困难,她偶尔会提出让我早些结婚生子的事情,但只要我用固定的答案回答,她就不再提这个事情。妈妈似乎像是冷却塔一样,她再没有记忆里的那种让我感觉不被理解的感受,现在想来,她应该也是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吗?
当然,我不否认,我觉得她应该是疲乏的,到了年纪也就那样多余的力气再继续完成劝说我的事情。所以我回家的时候,她都只是依着我吃什么就给我安排什么,像是很小的时候,我又继续贴着妈妈,但换成我逐渐为家庭撑起伞来遮风挡雨。
某天夜里,我和妈妈离开家去街上散步,广播声从花园处响起来,就像儿时准时拉起的露天电影,也像几年前跳着广场舞。只是现在都改成了停车场,还按装了好几个新能源充电桩。上海都只有共享单车,家里已经是共享电动车了。我们走在街上,路灯照明的区域一格一格的,我俩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晃动,年纪大了吧,我感觉妈妈都变矮了,我的影子能覆盖住她的影子,或者是妈妈的身份多是成为女儿的一部分,这是有点哲学性的一种思考,反正影子渐渐把我们俩笼罩在一起,像是拥抱。
新年的氛围已经没有小时候那么浓厚了,反正也可能年纪大了,我没有继承成为年味的准备人,妈妈也不想让我在家里承担这么多事情。她总是说不需要我在家做任何家务,家里的事情她和爸爸都能做。
“你一年才回来几天还让你做什么家务呢?我都觉得你呆的时间太短了。咱们这个家属院也没几个孩子在家让做家务的,生你下来又不是做家务的。”
“那我以后要是结婚了呢?”
“你不是说不结婚吗?又想明白了?结婚就你们两口子自己住,家务分着做就好了。”
“但我还是不想结婚,我不觉得自己应该走进婚姻和陌生人成为一个家庭。”
我只是还记着小时候,在生活困难的时候,在我出车祸后妈妈也拿不出多少钱买肉。在妈妈收到姥姥带来的肉,她脸上的委屈感动的复杂情绪。如果妈妈不是我的妈妈,妈妈没有结婚的话,妈妈吃到姥姥买的肉还需要这样的表情吗?妈妈和女儿是天生的血缘,怎么会吃妈妈给的食物还要有悲伤的滋味,那样肉也不美味了。如果没有结婚,我不存在,妈妈的钱都是妈妈自己的,妈妈不需要因为我而生活变得困苦。
我说这些的时候,妈妈安静了许久,她沉默的只是一直握着我的手,而我只记着她的手指比记忆里还粗,那是冻疮吧,冻疮总会让人的手指变着粗壮。就像苦难里走出来的人会觉得生活似乎沒有好起來,但也沒有坏掉。就像小时候,我家算是幸运的吧,工人下岗,房改的时候,交完房改费,政府计算父母的工龄把爷爷奶奶的房子放在了爸爸的名下,日子确实一如既往的不好,但至少有房子就不用漂泊了,家属区很多没有房子的家庭,都搬去本地人的平方里住着。
妈妈和我走在街上,整个城市都变得跟小时候不一样了,只有我们家属区还跟以前一样的布局,翻新外墙的粉刷,让一切都变得新鲜起来。踏着月色,我和妈妈回到家,屋里的灯,白织灯白得很,比儿时暖黄的灯要清楚,这时我发现灯的颜色也会留在记忆里。
大年三十前两天我回来的,我和妈妈一起去县城里买东西,每日每日喊着县城,但其实也是在一个正经的市,我们骑着共享单车走着老的路,原本火车站外的铁轨在记忆里还存在几年,我转头望去,阳光和影子里,似乎有什么新的铁轨链接着许多地方,铁轨在阳光下也有影子,似乎会跟着风晃动起来。时间被大块的标记,记忆里同样的画面跳出来,还是小学放学后跟同学跑来这里踩着废弃的铁轨,那天学了什么内容,我依稀记着是篇宝岛台湾的课文。再想起几年前留学的时候,没课的日子从境外飞去台北旅游,我在朋友家和她的姥姥看新闻,听到她的姥姥说台北的摩托车很多。原本以为她会说机车很多而想要附和说机车很多的我,很快赞同她说摩托车是很多。像是铁轨跨越记忆和时间把一切连接起来,想起那位老人,想起我的姥姥,想起许多,我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想说的。
然后绿灯了,妈妈喊我往前走,她骑着电动车在后面跟着我,我迎着阳光,往前走,她喊着我不要回头,往前走。迎着风走也不会很难,我扭着加速往前跑就好了,但我想着,我应该停下来等一下妈妈。妈妈骑着车赶上来的时候问我怎么停下来了,我想了想说,我在等妈妈。等我再骑车往前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脸上的眼泪,构想的未来里就直接坐高铁去台北旅游,在回忆起儿时的记忆时,我也看到了期待的未来,铁轨还是在。走回家的路上我才发现原来那时候我是在想这个。
路上又看到冷却塔,在知道它名字的前,我小时候称呼它为发电的大烟囱,每天下午五点大烟囱都会冒烟,那时候的我也放学了。时间走得很快,转眼就走到了几十年后,我站在冷却塔下面,听着妈妈又一次讲起来:“这个冷却塔是我们搭的,另外俩是本地人搭的,当时有一个搭了一半就下岗了,后面他们就自己弄了。”
“冷却塔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水往外溢?像是瀑布一样。” 我是这样说,但实际上不止像瀑布,哗啦啦的水声简直震耳欲聋。
“降温啊,冷却塔热水从塔顶落下来,这种瀑布一样水流,就能冷却水,这样快。发电厂要冷却气涡轮机呢,那就需要这个。”
“妈妈你嗓门可真大,跟以前一样。”
水声大,自然我的声音也很大了,这突然让我理解了,为什么妈妈说她是钢筋女工,一直都是大声说话的习惯了,我想收回这句话,但只能观察妈妈是否听到了。妈妈听到了吗?反正大片的沉默后妈妈的声音淡淡的飘起,她说那不都习惯了吗?她已经努力不再那么大嗓门了。我想了想,好像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
夜晚,小地方的烟花是会响起来的,在天空亮起来的烟花亮了许久,我站在妈妈身边拉着她的手,在她耳朵边上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妈妈这样回答我。
“不过我觉得,烟花很短暂的。”
“但是烟花不是也能庆祝吗?”
“妈妈,你可以写诗,这句就很生活。”
“真的吗?”
“真的。”
“我说我怎么能写这么好,拿文学奖呢!肯定是遗传你。”
“哈哈哈哈,那不是,还是你自己会写。”
新年好从那天烟花持续到过年晚上,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屋子里,细弱的光从门缝里透了出來。安静了好久了,我站在光的缝隙里,推开门探头探脑看过去。妈妈躲在屋子里往红包里塞着许多张100元,红包的封面写着给我亲爱的女儿。妈妈站在门口大喊着怎么被你发现了。我没说话,只是抱住她说着谢谢妈妈,我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就像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有点不可置信但又很快接受了。
很多天后,我说要回学校了,她问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我说不知道,我得在那边打工赚点钱交房租。去往火车站,爸爸只把我送到车上就离开了,妈妈和我一起坐车到火车站,这里的人一群一群的,都等着不同的列车。小时候有没有站台票都能进火车站接送,现在多数只有买票的人才能进去,我一个人在火车站,周围安静的,大家像是聚居的鸦雀,安静的有,但叽叽喳喳也是常态。
车到了,大家井然有序地排队上车,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都在倒退,坐在位子上的人各自低头玩着手机,在里面寻找着自己的精神世界。窗外的植物划过的太快了,我都看不清楚了,但我依然在努力识别着是不是儿时的那些植物。我想起来幼年时期的绿皮车,没有空调,汗液永远攀附在我的肌肤上,但一样的阳光午后,高铁的便利让我感到恍惚。我不觉得我的人生有什么大变化,再生贴里的组织液还有,但似乎很快就要痊愈了。疼痛在冷却塔的水流爆炸声里逐渐平缓,烟雾又升起来了,风有一点,让我想起儿时姥姥和妈妈带我出去玩的时候的风,温暖,潮湿,像是冷却塔飘出来的水蒸气。(当然,我还是习惯称呼其为烟雾。)
我应该想到的,妈妈和姥姥都是藏在再生贴里的湿润环境,这种湿性愈合配合水胶体才能吸收渗液,这样伤口才会逐渐愈合的。反正,任何伤痛都会愈合的,虽然疤痕的形成会记录一切。但我的意思是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的。
姓名:卢悦
联系地址:首尔铜雀区黑石地铁站附近中央大学
就读高校:中央大学
专业:文艺创作 storytelling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