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阴影

  ——陆玉生

他从小就感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他没有哥哥姐姐，没有弟弟妹妹。从小他就感到自己很孤独，是那种无法排解的心灵的孑然无依和孤伶无助。

他是一个乡村的孩子。二十世纪70年代初的乡村没有什么文化生活。那时孩子们放了学也没有家庭作业。别家的孩子放了学就和哥哥弟弟或姐姐妹妹一起上山打猪草，或一起往猪圈里抬泥垫圈，或一起烧火做饭，做好了便焐锅里，但等父母收工回家时好吃。他的父母很能干，一般不用他做那么多苦累的活。平日他只是觉得孤独。春天或夏天的傍晚，放了学太阳还很高，但父母还未从田里回来。回到家，偌大的院子和寂寥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常常趴在窗台上，看斜阳，看桔红色夕阳透过邻家老槐树枝叶的缝隙，将绚烂的光斑洒在自家院墙上，那光斑随着树影的摇晃，闪闪烁烁，若即若离，如同在水面上晃动一般。在麻雀的叽喳声里、在燕子的归哨声里，墙上的光斑逐渐变淡、逐渐变暗。天黑了，偶然抬头看天上，已有星斗闪烁了。这时父母才从田里收工归来。

更多的时候，他是趴在窗台上看小人书。现代的、古代的、战斗的、神话的……那些有趣的小人书给他孤独的心灵带来了温暖，给他单纯的童心插上了想象的翅膀，让丰富的幻想驮着他的童心天马行空、任意驰骋。他想象着天堂的玉皇大帝、天兵天将；想象着地狱的阎王判官、牛头马面；也能想到深山的蛇神和狐仙；还想到大海的龙王和鳖精。常常，他还会思索一个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问题，就是将来的死。他常常会很难过地想，等将来有一天，自己死了，被人装到棺材里，埋到地里，上面压上很多土，那时会多憋闷呀！离开了父母，见不到所有亲人，一人躺在荒郊野外，那时不是更加孤独吗？想着想着，他常会难过地落下泪来。于是他还会设想，等真有那么一天，他一定要嘱咐家人，在棺材里给他放把镢头，再放把铁锨，等他一旦苏醒过来，就用锨镢劈开棺材，铲去泥土，然后跑步回家，给家人一个意外的惊喜。那个年龄的他，似乎还不知道，人若真正死了，这一切都是根本无法办到的。他也不知道和他同龄的其他孩子，是不是也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还有的时候，他就买来蜡笔和纸，趴在窗台上画画。照小人书上临摹，依葫芦画瓢。画关公过五关、画诸葛亮草船借箭、画张飞喝断长板桥、画武松打虎、画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他对画画还是很有天赋的，用钢笔勾勒人物的身形和姿态，用彩色蜡笔涂染人物的穿戴和武器，比如，人的脸涂黄红色，穿的盔甲涂蓝绿色，马靴则涂黑色或棕色，骑的马则根据书中描述涂成黑马、白马、枣红马，马蹄再涂成黑灰色。蜡笔涂染完，那些画还真就像那么回事了，形态逼真，勃勃有生气。村里的大人孩子看了，都夸他画得像。画的画都贴在自家墙壁上，有很多幅，过年时母亲根本就不用买年画了。

但，他还是感到和别家孩子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父母很惯宠他，很少让他干苦累的活。特别是母亲，每当做了好饭给他吃，都会重复地问一句：“儿子，妈做得好吃吗？”

“好吃。”

“妈知道你爱吃，特意为你做的。”

“........”

“现在妈对你好，等长大了能不能忘了妈呢？”

“不能。”

“妈老了，你能做好吃的给妈吃吗？”

“能。”

“这才是妈的乖儿子！”这时母亲会将脸贴到他脸上亲昵一下。他感觉，别人家的母子很少有这样的对话。虽然，别家妈妈常会把儿子打得哇哇哭叫，但，人家的母亲对儿子好像从来没有如此的担心。

在学校里，同学也会拿他的身世攻击他。一旦因某事和同学发生矛盾，人家就会骂他不是父母亲生的，甚至骂他是“野孩子”。这时，无论他多么有理，却都得偃旗息鼓，把委屈全忍在心里。他最怕别人骂他“野孩子”。

他不了解自己当初的身世。没有人可问，也不敢找人问。他真的不知道当初生身母亲为何要生他？又是和什么人相爱生了他？生下他后又为何要将他送人？好多年，这个谜团一致困扰着他、折磨着他。就像一条残忍的绳索，把他的心勒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了。有谁能懂这样一颗少年的受伤的心呢？他上中学时，为此事烦恼，却又无力改变一切，曾写过一首反映当时心态的诗，其中有这么一段：

“……小时候，我曾哭着问我的养父：‘什么叫私生子？为啥单单我是呀？’养父不安地望着我，那是一双惶惑的眼睛，从那里我猜到了我的不幸。从此，我再不敢大声说笑；从此，我再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从此，我再不敢做一点恼人的事情。我怕，我怕他们再叫起那讨厌的名称…… ‘私生子’——讨厌的名称呀！假如它是身上的皮肤，去掉它，我宁愿扒皮三层；假如它是身上的肌肉，剜掉它，我愿忍世上最大的疼痛；假如哪里有湖仙水，去洗耻辱，我愿跋涉万里行程啊；假如天边有座庙宇，甩开耻辱，我愿去那里孤独一生。可是呵，耻辱渗进了我每一处血肉，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无法变更.........”

好多年，他都无法排除这剪不断、理还乱、烦人心、恼人意的阴影，这个心灵的阴影始终缠绕着他，折磨着他，困窘着他。他曾恨过生自己的那个人，非常地恨过，恨她不该生下自己，不该生下自己又送人，更不该让自己在世上始终替她背耻辱的骂名......

直到他步入了中年，直到他经历了很多世上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尝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忽然有一天，他好像一下子开窍了，他从心里觉得不再恨那个生他的人了。也许是看了许多有私生子内容的小说和电视剧的缘故吧？那些未婚而孕的女主人公的凄楚命运触动了他心底的柔软，激发了他的良知和同情心；也许是社会对这类问题有了更大的包容，使他的内心悄悄地释然了。说不清哪一天，好像他一下子原谅了她。毕竟她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啊！虽然他们从没见过面，或许今生今世永远也没有见面的可能了，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但，她毕竟是让自己来到这个人世间的人，这是一种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呵！血浓于水，何况是母子！或许她当初真的有什么难处、甚至走投无路了才会如此行事的吧？不管是啥原因，他都不应该恨她。

有一天，他碰巧从他的出生地经过（好像他隐约听老人们说起过那个地方）。也许是心灵感应吧，他突然感到特别的亲切，特别地动心。在车上，他望着窗外，心中默默地朝某个方向祈祷：亲爱的母亲啊！虽然今生我们未必能相见，但我思念您，感恩您！愿您老健康、幸福、吉祥！愿上苍保佑您！

说真的，他真不知这个母亲今天还在不在世上，更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与她见上一面，一切交给老天和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