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的父亲

大概在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看在村头演出的露天电影，名字是《奇袭》，战斗片，去看的人很多。我们到的时候，电影已开始了。座位是没有的，都是自备的板凳。并且到处都是人，身高1.78米的父亲只能站在后面，而我则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我，找人头之间的缝隙，还不时地问我能不能看清。

父亲能不能看清我是不知道的，反正我的视线中一点遮挡都没有。看了一阵子后，也不知道是啥原因，也许是电影情节让我紧张害怕，也许是身体不舒服，也许是没攒住，我竟在父亲的脖子上撒了一泡尿。尿从父亲的脖子流到他的背上，衣服也湿了。当时的天已经有些凉，父亲一句话都没责怪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也没说什么，只是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并让父亲把褂子脱下来，马上用清水给洗了。

这是我对父亲最早、最深刻的记忆。人们常说母爱是伟大的，但父爱同样深沉而伟大。他是给我讲的一个又一个富含人生哲理的故事；是用粗糙的大手细心地给我挖耳朵；是从工地托人带来的自己不舍得吃的一块豆腐乳；是早出晚归靠拉平板车挣的养家糊口的几十块钱。不管说与不说，这种爱就在那里，像厚重的大山，沉默而巍峨；像辽阔的大海，深邃而包容；像亭亭的大树，荫蔽而坚韧；像温暖的阳光，无形且永恒。

父亲的爱是沉默的。像老屋门后那把生锈的铁锹，静静倚在斑驳的墙上。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父亲的爱伴随着我，像“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朝发白帝城》）的欲言又止；像“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的未题诗稿；像“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陈毅《青松》）的铮铮铁骨；像“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张继《枫桥夜泊》）的千年回响。山不言自高，父亲的爱也无需修辞。当站在人生的某个节点回望，父亲的爱就像那沉默的峰峦，原是托举你触摸星辰的阶梯。

父亲的爱是严厉的。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37岁，直到87岁时去世，在与父亲半个世纪的情缘里，记得父亲最严厉的一次，是吃饭的时候，妻子和我轮番训斥年龄还小的女儿，父亲听不下去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停顿了一会，只说了一句：“以后吃饭时，不准嚷小孩的。”父亲的话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自有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德经》）的智慧；自有一种“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与杨仕德薛尚谦书》）的凝视‌；自有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 严羽《沧浪诗话》）的力量，话语中带着青铜器般的厚重，让我瞬间清醒，每次碰撞都在我灵魂深处留下铭文般的印记。

父亲的爱有时又是执拗的。他一生辛劳，默默付出，从没说过一个累字，从没喊过一声苦字。他的劳动所得，全部交给母亲保管。每到过春节时，母亲都要给他一些钱，让他装在在身上。可是等年一过，父亲又把钱原封不动地交给母亲，母亲让他装着，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只有去理发时，才问母亲要正好的钱。父亲的这种爱成为他心中的一种信仰，如同《击壤歌》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训，宁可磨破掌心也不肯荒废半亩田畴；如同《送元二使安西》中“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沉默，直到车轮碾碎晨光，仍保持着挥手的姿势；如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梦想，任凭北风呼啸，也要把最后一块劈柴塞进灶膛。

父亲常说：“季节不饶人，年龄不饶人。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人终将会变老的，而我们也终将成为了父亲。君不见，清晨的幼儿园门口，彩色书包与童声笑语交织成流动的画卷；而养老院的铁栅栏外，落叶在空荡的长椅上打着旋。这恰似一面照见社会情感的镜子，人们倾注未来的热忱，却对沉淀的岁月吝于回望。往往习惯性地索取父母的付出，却忽视他们同样需要情感的充电。接送孩子的车流与养老院的清冷，原本是同一条生命河流的上游和下游。养老院里的老人，他们没有父母了。那些停在幼儿园门口的车灯，何时才能照亮通往养老院的小路。

2014年4月18日早上6：00，一生辛劳的父亲离开了他热爱的这个世界。留下的叮嘱，就是让我要照顾好母亲，兄弟姐妹之间要加强团结。2022年5月9日16：00，母亲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随着父母的逝世，曾经住过的房子成了我回老家最大的念想。父母生前要把房子传给我，就是能让我逢年过节回家上林的时候，有个落脚的地方。这房子承载着太多珍贵的回忆和情感寄托。父母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如王维“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孤寂，似杜甫“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的凝望，若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的嘱托‌。

我沉默寡言而伟大的父亲，我有时会在梦中见到您。您依然是在酷热难耐的夏天到地里打药除草；依然是在北风凛冽的冬天一锨一锨地挖着荒地；依然是在我回去的时候，用丝网逮鱼让我带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游子吟》）千言万语一句话，这辈子没有照顾好您，只希望下辈子还能成为您的儿子，来弥补今生的遗憾和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