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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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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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牦牛酸奶

十五年前刚刚大学毕业的我,被分配到西藏西南的一个小县城做了一名中学老师。那里距离市区有240多公里,如果坐车要到市区却需要8个多小时。说是县城,其实只有一条街,十分钟不到就可以走完,房屋低矮破旧,路面坑坑洼洼,没有自来水,没有电,而全县最好的建筑没想到居然是学校。说它好是因为它是最新的,也是最高的;但依然没有水,没有电,交通不是很便利。而县城里经常出现的四轮马车让我惊讶不已,日子在按部就班中波澜不惊。

一天刚上完课,突然接到教务处的电话,让我赶紧来一趟教务处。一个“赶紧”让我眉头一皱,不知何事。赶到二楼的教务处,一边喘气,一边询问什么事。在喘气中才发现教务处里还坐着一班的班主任扎西,他是我任教的另一个班的班主任,黑黑的皮肤,身材瘦而高,正冲我“嘿嘿”的笑着。此刻,突然感觉头皮一紧。通过教务主任的一番述说,原来是一班的学生把我给告了,理由是我对学生的学习要求太严苛:作业要按时交,不许拖拉;试卷讲评前要全部做完,不许留空;特别是作文,必须在45分钟内完成一篇400字的作文,时间一到,无论写完与否,作文本都会被收走,绝不等待。听完这番话,我一阵发蒙,心头竟酸楚和委屈起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出解释。

原本我是带初一年级3个班级的汉语课,兼任一个班的班主任,但是突然初三年级的一个汉语课女老师休产假。鉴于教师严重缺编,学校领导经过慎重考虑,决定调我去担任初三的汉语课教师,理由是我带班扎实稳重。那时我对这两个毕业班早有耳闻,学生基础差,班级纪律松散,对于中考没有正确的认识。面对这些困难,我毫不思索,一口答应,暗下决心,一定要带好他们,起码让他们能考上一所高中。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光有热情不行,面对一群即将中考却毫不在乎的孩子,我只能暗下狠心,提出严苛的学习要求。扎西老师看到的了我的伤感,他主动过来安慰我,老师别生气,都怪琼次仁!至此,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原来是琼次仁。一个喜欢调皮捣蛋,喜欢捉弄同学的男生,家就住在县城的村子里,每天背个书包来回走读。个子比一般的孩子高出一头,汉语说的很流利,一般学生有什么表达不清楚的,都是由他来代为表达。

接下来几天我大为光火,作业、作文和试卷的要求一概降为零,整个教室里弥漫着对峙的氛围。我没有了教学的激情,学生没有了学习的积极性。那个“好事者”——琼次仁只要一看到我的目光,立马低头躲闪。学校终于决定来个“三对面”来解决这场不能再拖的危机。面对学生,我阐述了中考的重要性,学生的学习现状以及我所采用的措施的目的,我也认真的听取了学生看法。通过这次面对面的交流,我和整个班级双方都取得了谅解。学生明白了我的用意,我也听到了一些学生的真实想法。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向那个“好事者”——琼次仁时,他没有躲闪,而是闪烁着一种积极的光芒。此后,这个班级的学习氛围高涨,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学生们终于发现我的方法是有用的,他们的写作速度和答题速度明显比以前快了很多,琼次仁的作文有时只要30分钟就能完成。此后他看到我,黝黑的脸上笑得更加灿烂了,有时他还会指导其他同学作文该怎么写。整个班级一下步入正常的备考轨道中。

高原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早晚经常是零下十几度。那时条件比较艰苦,东西大多要书写在黑板上,还要用蜡纸刻板,用油印机印试卷,手指经常被冻裂,甚至渗出血,粉笔灰时不时的会钻进血口子里。这些都习以为常,而全部的重心都在学生的中考备考上。有天上课,突然发现粉笔盒里的粉笔全部都被用纸裹上了一层纸套,这样手就不会直接接触到粉笔灰。我一阵惊讶,问是谁做的。学生异口同声回答是琼次仁做的。此时的琼次仁脸上带着几分腼腆,又带着几分小傲娇,同学们集体为他鼓了掌。后面我才知道,他看到了一篇文章,里面的学生为了不让老师裂开的手指碰到粉笔灰,就为粉笔做了粉笔套,所以他就偷偷地也为每支粉笔做了粉笔套。莫名的一股暖流在心底涌动,那个曾经的“好事者”已经变成了一个“小暖男”,曾经和他一起调皮捣蛋的几个男生,已经不再调皮捣蛋了,琼次仁的成绩已经排在班级的前几名了。

一个寒冷的早晨,琼次仁神神秘秘的向我跑来,明显带着几分扭捏不自然。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瓶子递给,然后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溜烟儿的跑了。我看了看,这是一个喝完饮料的饮料瓶,里面装的看似是牛奶。琼次仁竟然偷偷地送给我一瓶牛奶,心底那个最柔然的地方继续在升温。下班后我带着那瓶温暖的牛奶回了家。扭开盖,喝了一口,一股酸酸的味道冲破我的鼻腔,我从未喝过如此酸爽的牛奶。难道是牛奶坏了?带着几分怀疑,我将剩下的牛奶倒入了下水道。(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什么牛奶坏掉了,而是藏家自己发酵做成的酸牦牛奶,是最珍贵最有营养的牛奶。只是我在这之前从没喝过发酵过的酸奶,误认为是牛奶坏掉了。)

第二天上早读时,琼次仁乘其他同学不注意时又从怀里偷偷地掏出一瓶酸牦牛奶递给我,一时手足无措,反倒是不知该如何应付了。急中生智告诉他,正好我想订一点牛奶,让他回家询问一下价格。琼次仁答应回家问价格,但还是将酸牦牛奶硬塞给了我。后来琼次仁兴奋地传达了他阿妈的话:“我们藏家的牛奶是不卖的,但是却会送人的!”听完了我愕然了!晃过神来,我借口不想订牛奶了!我看出琼次仁眼中期待的光慢慢黯淡下去了,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了!

休完寒假回来后,我发现琼次仁不见了。我便问学生琼次仁去哪儿了,学生没有人回答。班主任扎西告诉我,琼次仁辍学了,他的父亲突然去世了,他不得不去几十公里外的镇子上帮他哥哥做铁门,打下手,补贴家用。在西藏,学生辍学的情况很普遍,还有一百多天就要中考了,此刻的我显得多么的无助。

两周后的一天,一个学生告诉我琼次仁从他哥哥的铺子回来了,此刻正在家里。中午下课后,我急匆匆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学生的指引下找到了琼次仁的家。在酥油灯跳动的客厅里,我见到了又黑又瘦,头发又长的琼次仁,他正和两个年长的邻居在聊天,看到我时又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两个多小时的沟通是那么的漫长,在邻居的帮助下,琼次仁的阿妈终于同意让他回学校学习,参加中考。希望的光芒又一次在他的眼中燃起。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我载着这位少年奔驰在春天的高原。回到学校,我莫名的发现我的背包里多了瓶酸牦牛奶,看着酸牦牛奶,三月的阳光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后来,琼次仁考上了地区一所普通高中。再后来,我就失去了他的消息。过了几年,我的工作调到了地区的一所高中。偶尔从一个前同事的口中得知琼次仁高考结束后考到了青海的一所大学。再再后来,就彻底的失去了他的消息。

日子按部就班,波澜不惊。学校门房打电话来让我去拿个东西,一看竟是一箱“后藏老酸奶”。谁会送我一箱老酸奶呢?门卫递给我一封信。哦,原来是琼次仁,那个当年的 “好事者”。他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当了一名偏远乡镇的小学老师。经过多方打听,才得知了我现在任教的学校,趁着来地区采购物资的机会给我送来了一箱“老酸奶”。信结尾处写到:老师,别忘了喝酸牦牛奶!保重身体,有时间了再来看望你!

看着桌子上的那件酸牦牛奶,我突然在想:在那个偏远的乡下,会不会也有个少年像他当年一样,也会偷偷地给他送上一瓶饮料瓶装的“酸牦牛奶”呢!

 《牦牛酸奶》,首发于《西藏日报》2021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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