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与君子兰分食同一片月光,我悄然便签下与草木同眠的契约。花盆是大地的摇篮,我们共用时光的襁褓。
说到草木,说不出个中缘由,却有无尽的喜爱。一阳台的草木,伴着倾斜的阳光,活泼泼地将生机演绎得淋漓尽致。春有春的绿叶,夏有夏的红花,秋有秋的黄叶,冬有冬的静默。四季的阳台,生命在此轮回。小小的方寸之间,天地尽纳其中。
茶几、书桌,亦或是衣柜边的角落,随意的摆放几盆草木,静静的,默默的,任它们去思考岁月的流淌。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们互不干扰。写字时,一片长叶吊兰的叶片伸将过来,在纸边脉脉地观望手中的笔,而笔在纸上却似神龙游走。望着,望着,不禁蓦然笑出声来……
于我,大抵种花不必名贵。活着,便是草木对生命最深情的回报。种下去,你要开花便开花,不想开便不开;你要春天开花就春天开花,你要冬天开花就冬天开花;你要一年开花便一年开花,你要五年吐蕊便五年吐蕊。反正,我的性子就像这时光慢,不徐不迟。反倒是四季长青的沉默,更近生活的本真。
种什么便是什么,种什么便活什么。但总怕养不活一个鲜活的生命,承受不住生命坠落的分量。有人说,养什么便死什么,即使被大家认为是贱命的草木,再怎么精心照料也能养死。但有人却能随便养,不怎么照料,忽地想起来了自己还种了几盆花,浇上两瓢水,照样还能花繁叶茂。
夏日,黄昏,暴雨后。高原的柳树又经历了一场雨中的欢宴,浑浊的河水依然欢快,黛青的远山披着轻纱似的雨幕。路边的泥潭中躺着一株宽叶君子兰,叶片墨绿肥厚,唯独根茎稀疏——分明是个可怜的弃儿。它蜷缩泥泞如婴,根系裹着暴雨的寒颤。带上吧!在这海拔4380米的暴雨后能不期而遇,冥冥中自有数不尽的缘分。我托起这沉睡的生命,掌纹与根须签下来世的契约。种下去,种下一段尘缘。
后来搬家,带上它。再后来搬家,依然带上它。不增不减,没有个中缘由,随性就好。长不长叶,开不开花,它还是我的家中不离不弃的草木。也许,这世间的草木也如凡人般贪恋尘世中的缘分。十年间,花开花落。花是花,我是我。花开不惊,花落不扰。偶尔一日,友人来访,一眼指出:“叶片缺了生机,少了兰花的正然之气,理应顺土去叶,只留根茎,来年必是君子破土。”言之有理,心动之下,顺土修叶。但等来年,惟愿正气复归。最终,土归于土。埋根时指尖漫涌凉意——原来我的骨血随它沉入永夜。根须在黑暗里卸下了十年的尘衣,以长眠之姿拥抱大地。空盆盛满月光的呜咽,那是未亡的根须对同寐者的召唤。我的用心未等来“君子之气”的复归。埋没于黑暗之中的根茎还是回到了土的怀抱中,变成了永恒的土。我以十年缘分,印证了“栽花者才是被栽的花”。
一个同学笑言:“你是水命,水旺木。所以,别人弃之不顾的花草,在你的阳台便轻易能活。”另一个同学说:“你是有大功德之人,故能使微尘活命。”我惶然——有情无情皆是命,不过伏首之间,谁又能分得清是它救我于尘世,还是我救它于尘世。
“这花,你要喜欢便抱去养。”高原三月,雨雪方歇,我在寒风中抱回一盆丁香。老吕老师说,这是他们十九年前乡间所养。看它株身羸弱,枯枝萎叶,好似奄奄一息的病人,在墙角的雨雪中瑟瑟发抖。抱着吧!那是一株生命!寒风中,五楼的阶梯在喘息间摇晃,它冰冷的根系贴着我心口跳动——两个疲惫的生命,在寒风中以体温抵押了来世。置于阳台角落,浇上两瓢星月,静静看上两眼,在心里祈愿东风能温柔地眷顾到它。
十几年前,也养过一株丁香,历经风霜寒冬,每逢白色的花朵翘立于枝头,满室生香。后来,小盆换大盆,大盆换大桶,覆土施肥,偏爱有加,没承想竟致这株丁香玉殒香消,悔恨不已。而现在的这株丁香,冷冷地把它置在角落,交给阳光和时间,远离它,冷漠它。消除它对时光的贪念之心,也消散我对它的贪恋之心。青青岁月,静静光尘。花落了,就让它落在地上,不用打扰它的静思。一瓢一瓢的活水,洒在草木的心田,让它感受岁月的温柔。半载,我背对它如守夜人远离灵柩。直至雪夜惊醒,见新叶裹住墙上人影——原来我们共用一具身躯呼吸。它饮下我的叹息抽枝,我咽下它的绿意续命。寂寞终不误繁华,那奄奄一息的枯枝,终成一树葱茏。这是一树生命,不误它!
花有繁花,树有茂叶。有心栽花,无心插柳。十年前君子兰寄存风中的遗嘱,终被丁香的白瓣递还——人读草木一生,自己亦成遗书一行。从阳台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放眼满室,我终是明白:落叶是草木蜕下的睡衣,我的掌纹是它们转世的床榻。
与草木同眠者,从不独行。我们在彼此的消亡中确认存在,在对方的苏醒里借贷光阴。与草木同眠者,醒在众生不眠的夜里,永在与草木同眠的清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