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前,因家中变故,我从阿克苏返乡读书。二十多年后,我从兰州出发,一路风尘,西行六千里,再次踏足这浸满父辈汗水的阿克苏。在这儿,开启新的人生篇章。幸运的是,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师友,一起做着一件意义非凡的事。人生之幸,我心所安,莫过于此。
——题记
又是岁末,一年之中最为喧嚣热闹的时候。虽在凛冬,但一眼望去的火树银花,不免得让人心头一热。呼出的白雾还没散开,就被沿街新挂的红灯笼染成暖色。
路过集市,各色年货排列地整整齐齐,摊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冰糖葫芦在玻璃柜里裹着晶亮的糖衣,干果摊前维吾尔族大娘用铁铲翻动核桃的脆响,和着烤包子炉膛里哔剥的炭火声,让整条路上都蒸腾着年节的烟火气,火红的石榴花绽放在冰花之间。
临近放假,办公室里,大家伏案在桌,只留下了红笔在作业本上沙沙游走的声音。由于带着毕业班级,老师们大都预备着不回家。我也如此打算,想着能省去舟车劳顿,奔波之苦,还能多休息几日。
"你真不回去?"沈老师转身递给我一把巴旦木。
"我听人说,留在沙漠过年的胡杨最知道春天的模样。而且,总得亲身感受一下属于阿克苏的年吧!只是不知道,阿克苏是不是也有社火?"我回答道,抬头望向了窗外。
忽而想起故乡的社火,故乡红河川地处陇东,陇东“社火”来历源远流长,史料称:“社火,在节日扮演的各种杂戏”;又称:“民间鼓乐谓之社火,不可悉记,大抵以滑稽取笑。”
红河人的年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社火队竞相斗艳。川道沿河道分为河南,河北。尽管是民间组织的活动,但仪式却并不简单。河南有庙堂口,河北有社火会。这种民间组织全凭个人喜好,社员们交纳一定的社费。逢年过节,迎神祭祖。那时候,祖父还在,常常带着我去参演社火。
南北社火也各具特色,南以武狮耍龙为首,北以人物装饰为主。只听河道两边,锣鼓声响彻云天,庙堂口的十二褪皮,社火会的凤凰三点头。每当两帮人汇到一起时,总要斗个输赢,那场面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尤其是两边的害婆娘、春官先生,各自都是拿出看家本事,想要压过对方一头。川道里过往的车辆,也成为他们招徕的对象。每逢车辆经过,害婆娘总要拖着她那臃肿的身姿,扭着蹩脚甚至可笑的步伐。手持着把小扫帚,先把人从头扫到脚,再将车从前扫到后,此时车主也图个吉利,捐出些钱来。
川里人素爱热闹,便有了社火队扫槽(挨家挨户的刷扫)的说法,届时每家每户总需准备几样干果,几个菜碟子,再捐出些钱来,图个好彩头。扫槽结束,依例是要先去大庙(即永泉寺)敬神的,只见的队伍开头,先是游鼓的,紧跟着春官先生和害婆娘,还有刘海儿,以及武将女眷数个。这中间最要紧的便是刘海儿,有诗为证:刘海本是乱八仙,身背铜斧撒金钱。社火中的刘海儿大概是指的西北路财神,所以自是人们喜欢的对象。我那时因为身材娇小,就经常扮着刘海儿的相,大庙敬完神之后,再接着游山神庙,五圣宫。
所谓的锤不离鼓,鼓不落地。也就是说,这游庙须得整整一日。在这时就看双方的鼓手有多大本事,多大气力,须知要在架空的鼓上敲出响亮的声儿,本就不是一件易事。且还需于对方的鼓声之中,不能乱了自家的鼓脚,这也就更考验鼓手的章法了,老一辈中就属祖父的鼓敲得最为通畅高古,大概是在祖父的影响下,大伯和父亲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热闹的气氛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便要卸角,关于这儿卸角可不得马虎。社火有讲究,装起身子就是顶上了神的身份。记得那时,我去城里亲戚家拜年,祖父专程打电话催我回来,我回来之后,老少爷们都在庙前等我。八爷爷告诉我说,赶在十五之前卸不了角儿,便是冒犯神灵。所以,这也是社火的大忌。自那以后我便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此刻望向窗外,又想起往事。几滴眼泪,不经意间从眼角滑落。窗外暮色里,最后一辆校车正载着孩子们驶向灯火,车尾扬起的细雪在夕照中闪着碎金般的光。随手翻开那本刊载着孩子们在“浙里石榴红·赓续家国情”作文竞赛中的获奖作文集中,有一篇作文这样写道:"爸爸说我们种的苹果可以坐火车去杭州,我们吕老师也是坐火车来的。火车真好,能把甜蜜送到远方,也能把思念接回家。”我的眼泪又来了。
下班路过广场,隔着起雾的玻璃,红绸翻飞间,陕西秦腔与十二木卡姆奇异地交融,有人举着旱船,有人甩着长绸,极像夏季我在塔里木河畔看到的那些盘根错节的胡杨林——各自的根深深扎进沙土,枝叶却在风中相触。
我摸出手机删掉退订火车票订单。街道渐次亮起的灯火,像散落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星子。我想,或许所谓故乡,不过是心尖那捧怎么也吹不凉的炉火,是某个清晨忽然发现,异乡的晨露竟也能润湿游子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