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打电话问父亲:这么冷的天,要不要去南方度假?
他愠怒道:我什么天气没见过,还在乎这点儿降温?看老人家执意要留在昌吉,我也只好作罢。他愿陪此城同落雪,犹与故乡共白头,或许父亲内心从没想过要离开过这里,实际上他也从未离开。
五十年前,铅灰色的天空阴沉地要掉在地上,静寂的天空也飘着一样的鹅毛大雪,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坐了一个星期的闷罐车,又在大卡车上颠簸大半天后才辗转到达驻地,一望无际的干滩上只有一座破庙和两排“干打垒”。父亲谈起那段岁月时,会把脸转向窗外成四十五度角。自那时他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转行成为连队的卫生员,并赴上海军医大学进修成为一名医生。
父亲形容他刚到呼图壁时是“一个县城一条街,一盏路灯照全城”,他们当初种下的那些高大的速生白杨,以参天的高度、浓厚的绿荫遮挡着生活的风沙,迎来送往里岁月的雨雪风雷交替更迭。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呼图壁已经发展成为一座宜居宜业的小城,历经光影浮沉,城市几经变迁,世纪大道旁的景观绿化带里灌木植被高低错落有致,公园里廊腰缦回唤起婉约诗情。夜市里烟火袅袅人影摇曳,这里的每条街道都留下独属父辈的青春印迹,忆往昔如甘露滋润青春的原野,任洒悲欢且随波。
年少时的很多个夜晚,急促的敲门声都将我从梦中惊醒,我听见父亲起床开门与来客轻声对话,返回穿衣再出门,随着“喀嚓”一声清脆落锁声,我睡意就会神奇地消失。我瞪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脑海里便会浮现聊斋故事里各种人物,我就会捏手捏脚起床,到每个房间倾听查找脑海中的那些奇声异响,最后溜出家门,站在家属楼前灯柱的光晕下,等他回来。
墙外桔黄色的路灯照出一个梯形光影舞台,冬天大片大片的雪花,有的轻舞飞旋,有的则肆无忌惮砸落下来,如果听到积雪受到挤压发出的“嘎吱嘎吱”声由远及近,我便飞奔回屋老实地躺在床上。夏天又会有无数飞蛾和不知名的莹虫在灯柱下舞动翻飞,门外行人脚步扰动路边的杨花飞絮升腾翻转,再从空中徐徐落下。
父亲是儿科医生,对当地常见的包虫病、小儿多发病忧心忡忡,对一些病患讲解叮嘱都很详细,这为他赢得了些许口碑,有二十里店或五工台乡的哈萨克牧民来访,父亲也从不推辞,带着他们到医院门诊办理挂号,代为交费住院,出院后一时买不到票回去的,还邀请到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假期,他也会把我送到哈萨克牧民家里住上一段时间,跟一群哈萨克族孩子在附近河里摸鱼,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撵兔子。
父亲退休后就定居在昌吉,而安徽却成为纸面上的老家,每年回乡祭祖也只是停留两三个月,七八月份必定返回,亲友都劝他叶落归根,可他坚持住在昌吉,并自嘲:总把新疆比异乡,青山何处不故乡。
爱上一座城不需要理由。退休后,他有时会回呼图壁县看看,给我讲南门商场、西市场、三工渠,讲讲他记忆里的小城旧事,这里已然成为他精神上的故土。
父亲常在亲友团中推荐昌吉美食,晒凉皮凉面、红柳烤肉,号召内地亲友来疆旅游,并给他们讲“别失八里”“九碗三行子”由来。看着他在亲友群里化身“新疆通”热情相邀,妹妹都会挺身而出,带众亲朋好友上南山天池亲水,下江布拉克踏青,赴天山南北领略各地风土人情。大家满意而归之际,他又略表歉意:天山之美无法一眼尽收,只盼你们常来!
他让亲朋们尝的是美食,又不是美食,是他抚今追昔的苦辣酸甜;看的是风景,又不是风景,是他为这片土地上为之奋斗的无悔青春,是这姹紫嫣红的盛世之花。
(2025年10月25日发表于《昌吉日报》“夜读”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