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风,是夏日的风,阿尼玛卿山的荒野,在风卷漩涡的乌云之间,酝酿了一场雨。那场雨,准备迎接傍晚。
那雨滴,坠落之前,高原上的闪电,送了它一程。这一程,时间不短,相互追逐的雷声,惊天动地,划破长空的闪电,发出妖艳的蓝光。待到蛇莽般的火花把乌云撕破之后,每一滴雨,肩并肩地,铺天盖地砸下来,打得黄昏满身冒烟。波浪奔腾的雨滴,唯一不负的是滂沱大雨的气势。它们自言自语道,终于不被乌云纠缠,可以惊心动魄一场了。
一场雨,大而短暂。我和阿尼玛卿山的主峰在一起。阿尼玛卿山,地处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西北部,是黄河源区最大的雪山,主峰玛卿岗日,海拔6282米。这是我第三次探访阿尼玛卿山,最早亲近它,是在2003年的晚秋,那时候,风和日丽,我在它的西南坡,走了两天,遇见了雪山圣境晴朗的日子,那一次明亮晴和的好天,收藏了我和阿尼玛卿山的尘缘。
今天,是2017年8月10日,赶来它的东北坡,巧遇这千丝万缕的雨线,关于遗留在阿尼玛卿山身旁的情缘,这雨线似乎搭上趟了。让我倾听雨的豪气,它唤醒了群山,也唤醒了我和阿尼玛卿山重新相识的情分。山坡上有一户放牧人家,在他家的帐篷里,躲这场雨,得到主人次仁的热情款待,一碗酥油茶,一块饼,一碟风干牦牛肉,饱含着陌生的情义,而这份陌生是多么亲切,这份情义,是多么深厚,它是人世上令人感动的情义。
夏日的风雨,来得急走得快,半个时辰,这场神气十足的大雨,攀扶着天际上敞开的裂口逃遁而去。为了不在途中耽搁心间的归宿地,和次仁及其家人道谢之后,背起沉重的行囊,我径直向阿尼玛卿山附近的山坡走去,今晚的野营地,就是想靠雪山更拢一些,那样,我可以把自己的心境净化得更深一层。
一个人,行走在山坡上,雨后,傍晚的晴空来得真是快,山间的空气清明如洗,牧草被雨水冲洗后变得十分苍翠。阿尼玛卿山的背后,落日启动西坠。夕阳的此刻,很迷恋黄昏的最后一段时光,但回家的时辰到了,由不得它自己做主,它只好贪婪地摸了一下远山的头顶,并带着残风的声音,穿过四周的云层,踉踉跄跄地走了。
红日衔山,从迷恋人世,到撤退的自恋,是瞬间的变换,每当这个时候,我是明白它自恋什么的,能让挡路的云层出现精彩的晚霞,这就是它自恋的最好表达。果不其然,在我边走边翘首远望之间,整个大山背后,夕阳自恋的成果出现了。火红的云霞,漫天舒卷,有染上绯红的颜色的,有被金光揽在怀抱里的。它们或者丝丝漂游,或者凝滞不动,整个画幅的风格,犹似出自艺术家手中的画笔,轻盈柔美的云霞,从瞬息变幻里,编织出令人迷离恍惚的落霞奇观。
晚霞散绮的天空,使我的目光发出了惊叹。这一回,我感受到了,雨后的云彩,是伴随着夏日的风,一起为夕阳的自恋,在蓝空上填上了满意的答卷。时间,在美好的感受里,消失得很快,暗紫色从天幕上散漫而来,我就知道,夜幕就要徐徐展开了。这时候,和阿尼玛卿山的距离,缩短了不少,走到山坡的一块空地,眼前一亮,一条庞大的冰川,从山谷蜿蜒而出。
这条冰川,就是阿尼玛卿山孕育的哈龙冰川,它是黄河源区最大的一条冰川,从山坡一直延伸到河谷,足足有几公里。气势恢弘的哈龙冰川,在苍茫的暮色中,依然显露出宏大的气场,它的生辰八字,在人们心间,是预测不了的,只有依赖于冰川学者的科学考察,对它的身世方能略知一二。它留在人视觉中的神美和冲击力,分外震撼!阿尼玛卿山,是昆仑山系东段生物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千万年间,这里的雪山冰川,融冰之水,润泽大地上的生灵,每一滴圣洁之水,是令人敬畏的。
阿尼玛卿山,形成于晚古生代的第三纪末,在那遥远的地质年代,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和青藏高原隆起,阿尼玛阿卿山,凭借强烈的构造运动,横空出世,成了东昆仑山脉的一条庞大的支脉。它的传奇和雄伟壮观的画意,吸附了我的复杂情感,每一次来到它的身旁,总有一种人山情未了的敏锐触觉,在一腔热血里流淌。它让我得到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使我沉默的灵魂,无声地歌唱。和阿尼玛卿山在一起,无论是什么样的时光,神秘的气息,浪漫的色彩,都在途中给我搀扶,给我力量。
在天黑之前,还有一点余光,我站稳脚跟,再看了一眼阿尼玛卿山,发现一阵风吹来一片妩媚的云纱,这片乳白色的云纱,走到半山腰,宛如仙娥起舞,飘逸得很妖娆,惹人动情。没过多久,我从沉醉的状态里撤出来了,我明白,一个人在山野,夜幕一旦沉底沉落了,要尽快想办法,为自己造一个栖息之地。
大山之境,是荒野之地,这里的山野,是否有狼的活动,以常识判断,我想,不是没有可能。阿尼玛山卿地处黄河源区,生态保护,比较完好,这里曾经有雪豹出没,狼在山里活动,就不足为奇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沿着山坡走到另一端的谷底岸边,那里靠近一条山间小路,小路的另一端,又有一户放牧人家的帐篷,帐篷里有灯光,看上去,帐篷和我的空间距离有两公里的样子,我想,有人走的路,有山里人家,就多了一份安全感。
在峡谷岸边一个避风的山窝,我把帐篷安顿完之后,寂静的夜晚,就这样静悄悄的袭来。不久,夜幕,像黑丝绒一般浓重了,雨后的夜晚,天空晴朗鲜明,繁星齐现,群山在星光的晃动中想睡又没有睡,显得十分幽沉,朦胧和迷幻。
劳顿了一天,整个人身心都很疲惫,安顿好帐篷,我准备就寝了。今天是农历十九,是有月亮的,不过,今夜的月亮,是寝待月。人们常说的寝待月,说的就是晚上九点和十点之间的月升。在高原上,由于时差,这里的月光,探访星球的时间要晚一些,为了这一趟寝待月,我先小睡一觉,看看山里的月亮出来之后,能否把我叫醒。
阿尼玛卿山,万年冰川,奇峰怪石,高山草甸汇成的画卷,神奇秀美。这里的地貌奇观,沉淀了亘古以来的地质记忆,这是一方有着丰富科考题材的国家地质公园。在漂泊人生的寄语里,对它的倾情,是我荒野生活的一份心愿。这一趟,陪雪山圣境过一夜,或许多年以后,我还会重返这里,在大自然里获取更多的知识,重塑内心的宁静。
不知不觉地,睡过头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也许是太累,也许是荒野压住了我的梦乡,寝待月的月升之初,没有把我敲醒。山风不大不小,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我走出帐篷,一枚清朗的寝待月已高悬在天际。
好一趟皓月当空照。寝待月,没有满月圆润,但它倾尽残月之美,使山野宁谧而空灵。雪山冰川,在温柔的月光里,都睡得很香,而在我入睡之前的漫天星光,都黯淡了。仰望幽美的天宇,我琢磨着,月亮和星星的这台戏,应该是月亮给予地球的光芒太明澈,星星们只好谦让。在月亮不染纤尘的日子里,星儿只能躲进月光的缝隙,不敢探出头来,它们仅以微弱的光和影子为月神做陪衬。
坐在一块石头上,仰望星球的守护神,冰凉的感官告诉自己,为之着迷的内涵,是多么深刻。虽然生活在浩瀚的宇宙,虽然和我们美丽的星球,相隔数万里,它漫步太空,轻盈曼妙,它照看黑夜,月色婆娑,它的光,无私又清纯,它的光,如霜似雪,捧一束光,喝下去,仿佛感觉它就在我的身旁。
每次放宽我的视野,和月光交流,总是泛起一种超然解脱的遐想。人生的路上,是要穿越漫漫长夜的,月光,就是灯盏,让它做我的诗人,它的语言,能带走尘世的束缚,给我的心田种下清澈的天心;月光,就是神祗,让它做我的哲学家,它的思维,能带走我凡尘的焦虑和忧思!
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分,不只是我为苍凉的月色动之以情,眼前的阿尼玛卿山和哈龙冰川,也为皎洁的明月迷醉。不知什么时候,又一阵较强的风从月夜里起来了。被风吹醒的阿尼玛卿山,带上一众雪峰,跳进如水的月光,像一个个沐浴的仙女,迷离之美,掐断了我所有的目光。躺过千万年的哈龙冰川,被月光抚弄的波浪,轮廓清晰,它犹似妖媚的睡美人,给我的遐思添了一份后劲!
深陷在阿尼玛卿山的月夜,没有半点恐慌,我明白,我走进了一个风霜高洁的空间了。来人间,体验一辈子,失败和坎坷,是必然的,度过困境的过程,也是无法回避恐慌的。途中的结,需要胆量和勇气去解开,胆量与勇气,从何而来,是从千锤百炼中藴养的。这些年,跑山野,宿黑夜,借明月,我从没有放弃独来独往的习惯,它让我在强大的孤独中,培育了我的恒心,也让我在无依无靠的命途中,如何安全通过平和与自足的考验!
这个安谧的夜晚,多么美好,这个孤独的夜晚,多么舒适!阿尼玛卿的月光,陪我渡夜。山野是一夜稿笺,月光是一只神笔,它把我渺小的生命,以一粒尘埃,写入了阿尼玛卿山这篇日记,数百年的后世人,是否能读到日记里的我,就不知道了,数百年后,在寝待月之后醒过的人们,是否能听见月光,从我夜宿阿尼玛卿山的影子里流淌而出,就更不知道了。
后半夜,离拂晓不远了,返回帐篷,躺下去的那一刻,渡夜的氛围更浓了。这个夜晚,在月光的陪伴里,心,被阿尼玛卿照应,我仿佛聆听了神谕的回声,整个精神领地,都是沉甸甸的。
似乎没有精疲力尽,不过,从脑海的涟漪里赶路的睡意,已久旺盛了,我终于踏实了,这一觉,如同一次渡劫,人生的荒凉之境,在心灵的自我救赎里得以重生。
2017年8月11日落墨于青海玛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