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家乡的驼梁山,是大自然以白雪为纸,严寒为墨勾勒出的静谧长卷。这片浸润着驼梁山地区乡土气息的连绵起伏的山峦,一踏入冬天的门槛,便褪去了秋的斑斓,换上了一身素白的盛装,让村庄、山林与田野都变成一片纯净的银白色,美得让人屏息,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家乡的冬天,总带着北方特有的风情与厚重。寒霜早早便染白了大地上的万物,气温在一次次北风的呼啸中降下来,最低时可达零下三十摄氏度。寒意在清晨凝结成窗玻璃上的冰花,纹路繁复如天然的绣品,被窗外的阳光照得透亮,变幻出迷人的景色。通常在农历新年前,第一场雪便会如约而至。起初是零星的雪沫,像细碎的盐粒在空中飘散,渐渐便成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它们不急不躁,慢悠悠地覆盖住屋顶的青瓦,铺满村口的土路,裹住田埂上的枯草,将连绵的山峦与茂密的森林都温柔相拥。几场雪过后,积雪便有了五六十厘米厚,最深的地方能没到大人的大腿,人在被踩硬的“雪痂”上行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大地在轻声呢喃。整个世界都被这厚厚的白雪包裹,田垄、沟壑、屋顶的轮廓都变得柔和起来,唯有远处的山峰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巍峨挺拔,守护着宁静的村庄。
待到日出东方,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暖意洒向大地。金色的光线穿透薄雾,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芒,让人睁不开眼。雪后的村庄格外洁净,空气清新,深吸一口,沁人心脾。这时,村里的男劳力们便会扛着扫帚、铁锹,聚集起来清扫积雪。他们踩着厚厚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村里的街道上开辟出一条小径,又沿着通往村外的便道清理。扫帚划过雪地的“唰唰”声、铁锹碰撞地面的“叮当”声,打破了雪后的静谧,却也为这银白的世界增添了几分活力。孩子们在清扫干净的空地上欢呼雀跃,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笑声在村庄回荡,与大人们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冬日里最鲜活的乐章。
大雪覆盖后的山野,看似万籁俱寂,实则藏着别样的生机。山林间的狐狸、狍子、花豹,田埂上的野鸡、野兔,还有深藏在密林里的野猪,都纷纷走出温暖的洞穴,在雪地里寻找食物。它们的身影时而在林间一闪而过,时而在田边驻足张望,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狐狸的脚印小巧玲珑,像梅花般点缀在雪地上;狍子的蹄印修长而轻盈,沿着山坡蜿蜒伸展;野猪的足迹则厚重而杂乱,彰显着它们的莽撞与憨厚。这些灵动的身影与独特的印记,为这片寂静的银白世界注入了生命力,让冬日的驼梁山多了几分野趣与灵动。
村边的坡地、近处的梯田,原本是黑土地不规则的轮廓,或长条形,或方形,在平日里承载着农人的希望。而到了冬日,它们便被厚厚的白雪尽数覆盖,只留下一道道隐约可见的田埂线条,像是大自然在洁白画布上勾勒出的简约笔触。唯有牛、羊、马的蹄印清晰可见,从村庄延伸至山坡,又从田野蜿蜒到圈舍,像是一串串省略号,记录着它们生活的轨迹,也为这片纯白的世界增添了几分生活的质感。
村边的小河,在冬日里化作了一条冰封的银带。凛冽的寒风将河水冻结成厚厚的冰层,最厚处可达一米多,足以承载行人与牲畜的重量。孩子们常常在冰面上嬉戏打闹,穿着厚厚的棉袄,在冰上滑行、追逐,笑声与冰层下隐约的水流声交织在一起。冰面上的积雪,连同山洼里、树林里的残雪,要等到来年四月份,随着气温的回升才会慢慢消融。从冬到春的这几个月里,驼梁山仿佛被施了魔法,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个纯净洁白的梦幻世界之中,置身于雪地里,仿佛踏入了童话般的秘境。
冬日的驼梁山,几乎天天都有刺骨的寒风在呼啸。西北风卷着雪沫,拍打在门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似乎在诉说着冬日的严酷。但村里人早已未雨绸缪,将抵御严寒的智慧藏进了日常的烟火气里。大雪天,家家户户的石墙瓦房内,都矗立着一个铁火炉,起初的燃料是木块,后来改为焦炭或无烟煤,火力旺盛,人们在炉子上烧水、做饭。入冬前,男人们从山里砍回的杂木,早已被劈成规整的木柴,码在屋檐下或柴房里,堆得像小山一样。清晨天不亮,女主人便会率先起来,将炉子的火生旺,热量渐渐散发到整个屋子。不一会儿,炉膛便烧得通红,屋檐下的烟囱里冒着袅袅青烟,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孩子们总爱围在炉子旁,把手放在炉边取暖,在炉盘上烤土豆和窝窝头。铁炉子的用处不仅于此,在炉子上放一口铁锅,煮上一锅滚烫的小米粥,或是一锅土豆炖白菜,咕嘟咕嘟的声响与饭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让寒冷的冬日变得格外温暖。
上世纪七十年代,山里的杂木是生产队主要的收入来源,每到冬日农闲时节,男劳力便会结队进山伐木。他们通常在上午九点左右出发,带着斧头、锯子向深山走去,直至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山里的桦树林,是伐木的主要场所。这里的积雪远比河道和路上的厚,尤其是在背阴的山坳里,积雪足有一米深,一脚踩下去便会没到腰间。但这厚厚的积雪并未阻挡男人们进山的脚步。他们穿着厚重的棉袄,扎紧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前行,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凝结成霜。斧头砍树的“叭叭”声、锯子锯木头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他们时而弯腰清理积雪,时而运原木下山,粗糙的双手被寒风冻得裂开一个个口子,还渗着血,却依然紧紧握着工具不肯停歇。汗水浸湿了贴身的棉衣里子,与寒气交织在一起,浑身冰凉。傍晚时分,男人们在山脚堆码伐好的原木,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
我读小学时,礼拜天约两三个小伙伴,带着斧头、镰刀走进深山,在铺满白雪的树林里穿梭,冒着严寒砍伐枯死的干柳树,背回家的一捆柴火足有六七十斤,力所能及地减轻父亲的负担。回到家,面部和嘴冻得僵硬,说不出话,手和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母亲将我的手放进她温暖的手里揉搓,让肌肉“苏醒”过来。在“苏醒”的那一刻,痛得我呲牙咧嘴,忍不住哭起来,母亲心疼的不得了,会安抚我一会。我的两只冻脚用破棉衣保住,慢慢也就“醒”过来了,晚上用热水泡脚,又痛又痒的脚慢慢便好了。
初中毕业后,我成为家庭和生产队的一个劳动力,冬天,与成年人扫路上的雪,在奇冷无比的雪山上砍柴和伐木几乎是一个冬天要做的事。
雪天的风光很美,堆雪人、打雪仗,我和小伙伴们的一项乐此不疲,雪给我们带来了无限快乐。18岁那年春天,在一场大雪之后,我离开家乡去新疆当兵,之后随部队集体专业到国企,几十年来在河南、川渝、江浙、申城等多地工作过,再也没有遇到小时候家乡那么厚的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