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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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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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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汉随礼

刘老汉随礼

天还没亮,几声炮响如惊雷般在寨子山下炸裂,撕开了黑色的天幕。炮声翻过寨子山,沿着寨子坡滚落,最终在李家沟的崖壁上撞得粉碎。刘老汉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叹了口气——这是书记家的报丧炮声。"怕是书记他爹走了。"老伴在灶台前忙活,头也不抬地说。

寨子坡底蜿蜒着一条常年干涸的水沟,十余户人家傍沟而居。这几年搬来几户人家,除去安置到居民点四家五保户,现在李家湾总共就十来户十几口人。刘老汉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私房钱发怔,这是年前他背着老婆多卖了几只山羊攒下的,留着应急的。想到这个月已随出两份礼,低保钱早见底了,他重重捶了下床沿。

"要不......"老伴端早饭欲言又止,"咱家情况,书记是知道的。"

刘老汉摇摇头。去年申请低保的场景又浮现在脑海:新建的村委会大楼亮得晃眼,他还是第一次到新建的村委会。觉得新奇。走进一楼大厅见网格员小王在办公桌前便问,书记在吗?小王见是邻居刘家大爹便说,在的。在二楼书记办公室。他顺着楼梯上了楼,看到门上金黄色铜制的门牌,转了三圈也不知敲哪个门他不知道敲哪扇门。只好大声地喊,书记在吗?几声过后他隐约听见最里间的门开了,他走近一看,果然是。书记、书记你真在啊?是老刘啊,快进来!书记把老刘老汉让进屋里。示意老坐到办公桌前的沙发上。老板桌,老板椅,这是老刘老汉在电视上才看到过的,气派,他坐在软软的皮沙发上总觉得不自在,起身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在路上小店买的软黄鹤楼,小心撕开烟盒,看到地面如镜子般的地面砖,他只好把撕下的外层塑料薄膜紧紧捏在手中,在家随便惯了的刘老汉,有点手忙脚乱。终于掏出一支烟递给书记。书记却推开他的手说,放桌上吧!刘老汉没有再说什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就把烟放到了桌上。随手把垃圾丢到门的垃圾桶。书记递给老刘一杯水。今天找我什么事?刘老汉接过水放到沙发扶手上说,是想来问下我能否申请低保的事。哦。这事你不是问过小王的吗?我听说了。是这样的。低保啊,是要先个人申请,村委集体讨论,最后召开村民大会讨论表决通过,就这么个程序。话音拉的点长。你家的情况我了解些,还是比较困难,不过和你邻居低保户比,还是比他们好多了。你看,你家四口人,两个儿子都三十多岁,他们天外打工,收入应该不错吧。你在家还喂几头猪,只支羊,但也是收入啊。听到这话,刘老汉心里凉了半截,他顺手把沙发扶手的水拿过来喝了一口,没有说话。不过我也知道,书记接着说,你从黑湾易地搬迁到李家湾,虽然享受了国家补贴,但你建房子还是补了不少钱吧。你老伴长期服药也不是个小数字。还有你去年劳作时从坎上不小心摔倒了坎下,腿骨折住院也花了不少。听书记尽到这儿,刘老汉心中似乎又燃起了点希望,笑着说,是……是……,今天你既然来了,我先给你一份表带回去,请人帮忙填写好,准备好相关资料。书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打开抽屉抽出一张表递给刘老汉,就这样吧。这事我放心里了,有消息通知你,就这样吧。刘时,刘老汉接过表连声道谢,让您费心了,谢谢啊,连说了三遍,随即站起身,退出书记办公室。

回到家把过程给老婆说了一遍。晚上又给儿子打电话说一遍。儿子说,爸爸你这样吧,我马上给你微信给转1000,过些时了你买条600元的软包中华再去村里找一下书记问问进展怎样。还告诉父亲,你买烟时要让老板用黑色袋子装好,去时不要让别人看见。刘老汉实在是舍不得花这钱,也没再去找书记。过了很久,刘老汉听到村头广播说召开村民大会。他既开心又紧张不安。自从他听见广播,就一直在关注邻居王大爹的行踪。临近中午,邻居王大爹从村口往回走,本想迎上去问问却又不好意思,只好自家门口抽着卷得长长的叶子烟。王大爹离他越近,刘老汉心里就越是紧张。当他看到王大爹笑着向他走来时,突然感觉心跳加速,他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支烟递过去,回来了?恭喜啊,你的低保评审过了。谢谢啊,我知道了。说完刘老汉啥也不大顾了赶紧几步跨进屋里。过了,过了啊,如范进中中举般。什么过了,像个疯子,老婆参厨房大声说。刘老汉不忘回到到门口,向门外挥挥手。谢谢你啊,老王!王爹见刘老汉这样便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王在爹半握手凑近刘老汉小声说,还没有公示啊,你先不要声张啊,万一怕有人对你有意见就麻烦了。听到这话,刚才的高兴劲一下子没有了,好似从天上一下掉到地上。一周后公示终于出来了。想到这些。老刘叹口气。这要是不去,以后……”他没说完,老伴明白。低保是他们老两口如今家中最可靠的收入来源,要是不去,以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刘老汉接过老伴手中的早饭,吃了几口就扔到了灶台上,出门拿起屋檐下的扫帚打扫起道场上落叶。刘老汉刚出门,见邻居李老头也在道场边上一块石块上抽烟。便问:“伙计,早上你听到炮声没?” “当然听到了。”“晚上你去不?” 刘老汉问道,“我们没人情往来,不去也行。”李老头没有肯定回答。却又接着说:“本来可以不去,但都是跟前人,再说是书记家,要是再碰面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屋后的马鞍山洒向李家湾对面的寨子坡。此时,李家湾的村民拿着劳动工具准备上坡做事了。在门前的公路上大家不约而同地说起今天早上炮声的事,几乎都在试探一个问题:“大家晚上去不?”,还是王大爹大声说,伙计们,如果去,我们就约好了一起啊。得到大伙应和。说完,大伙背着化肥,扛着锄头一起向寨子坡去了。在路上不知谁吆喝:“大家下午早点收工啊,别去太晚了,要不就只有喝洗碗水了。”一阵笑如雪花般抛洒在寨子坡的小路上,瞬间融化了。路上安静了许多, 大伙没再说话。可心里似乎都在盘算晚上谁会去。罗大爹和王大爹从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王老爹肯定要去的,女儿长得漂亮,上过大学,为人处事灵活。只是个人婚姻不顺,离婚不得不回到娘家,如今在村里做网格员,和书记同事。他肯定去,大伙知道。罗老爹个虽然脾气有点古怪,但人缘还是不错的。他去不去大伙都说不准。罗老爹年轻时在村里做过几年民办教师,后来因为生活作风问题给辞退了。因他有文化,李家湾的红白喜事大家都会请他记个礼单、写个包袱、唱个丧歌,他都乐意帮忙。

昨晚下点小雨,今天放晴,是一个薅草施肥的日子。包谷田里的包谷已长得快人把高了快出天天花子了,再不施肥就晚了。大家约好了似的。都来到自家田边,田里的包谷绿绿的,象泳池里碧绿的水,大伙在田梗上就要跃入泳池的运动员,他们手中拄着锄头看着碧绿的包谷苗,一会似乎听到了裁判员的枪声指令一下跳入泳池,便消失在泳池般的包谷林中去了。

一歇过后,大伙爬到田边土埂上休息,各自拿起满是茶垢装有半壶茶叶的大塑料水壶喝水。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把脸,不觉又说起了上情随礼的事。 陈大叔把手中的茶壶重重地往地上一放,说到赶人情就来气:“我妹妹的婆婆去世,为给娘家长脸,我就随了2000元。前些时,我母亲去世,她随了500元。心想,这是你的亲妈啊!虽然很生气,也只能憋在心里,不舒服了好长时间。还是给老父亲说了这事。过了些时,我接到妹妹的电话,她解释说:‘哥,知道你生我气了,对不起!我和老公说了,等你儿子结婚时我们随个大礼。听了妹妹最后一句更生气。心里嘀咕,‘难道你儿子结婚我就不随礼了?” 大伙在各自包谷地里你一言我一语。一向不爱说闲话的黄家大爹也说话了:“我一个舅老表,两口子从做36岁生日直到60岁,儿子结婚,随后得两个孙子。舅爹舅妈去世也是他操办。算起来,就他一家随礼就四五千了。我这次70岁,老表让他儿子来随了300元。真没意思。 说到这儿,张家大妈说,都是这样,你去的次数再多有些人都只记得最后一次。大伙都似乎有过此类经历,都附和说,都是这样的。黄家大爹大嗓门大喊了一声:“不说这些了,越说越烦。今天早点收工啊,今天要去的晚上一起去啊,又接着说,王家大爹,你走时别忘吆喝一声! “好咧。”王家大爹回了话。大家又都站起身来,拿上锄头又消失在包谷地里去了。

下午大伙只做了一大歇事,虽然天黑还早,大伙便扛起锄头,把田间还没有施完的肥料塑料袋往望肩上一摔,准备回家了。看到大伙这么齐整提前收工,有点出乎刘老汉的意料。走到家门口,随手把工具和没有撒完的肥料随便往屋檐下一扔,右手顺便把没抽完的半截叶子烟狠狠往脚下一丢,用穿破着破洞的解放鞋脚使劲一踩,跺跺了几脚 。回到屋里提了把小椅子往家门口一坐,望着门前层层叠叠延伸到天际的山峦,没头没尾大声问老伴:“你说到底去不去啊?” “随你。”老伴在屋后的杂屋准备晚上的猪食,“反正咱家也不差他家人情。” 早上自己本是想去的,就是老婆没发话。这会儿要去得决定了。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自己马上就80了,礼尚往来,你不往哪有来的道理。 本家刘黑子,平时几乎不上人情,别人家红白喜事似乎与他无关。36岁的时,也想给自己过个生日,冲个喜。忙活了几天,生日当天,除帮忙的几乎没有一个客人,这可成了李家湾人茶余饭后的话柄。打心眼说,刘老汉不想去。想到这儿, 刘老汉叹了口气。今天不去是不行了。他甚至想,生日那天如果书记来还个情那是何等荣耀!想到这儿,王家大爹已走到大伙门口,吆喝起来,“上情的走啊”声音拉的老长。

一路老汉加上张家大妈各自揣着钱出了门。在村口小路聚集成一支长长的队伍。李老汉和刘老汉走在队伍的最后,“老刘,你真去啊?”李老汉问。 刘老汉点点头:“是啊,书记对咱不错。” “可不是嘛。”李老汉苦笑,“这年头,随礼都快随不起了。”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刚说完,走在前面的罗家大爹大声说,大家快点,不早了啊,是的,寨子山下的鞭炮声一阵接一阵。罗大爹回过头望了望后面的队伍接着说,今天我只上200元,建议大伙也就这个数啊,谁多了就是王八蛋,大家说怎么样啊。话音刚落,大伙说,谁多了就是王八蛋,大伙异口同声。是啊,人家死爹了你上那么大的情是幸灾还是乐祸啊?这个主意好啊,我们赞成。一直走在后面的刘老汉也没吱声。不知不觉这队伍就到了寨子山下。灵棚灯火辉煌,人来人往,鼓乐阵阵。 刘老汉排在队伍最后,轮到他了,先是把嘴里的叶子烟丢在地上,然后颤抖右手从上衣左边的口袋里摸出一卷钱,小心从中捋出三张百元钞票递过去。记账是村里会计,接钱时把老花镜用手抬了抬打量下刘老汉 。接着用手把褶皱厉害的钞票放到面前的账台上 用手细心弄抻展平整后。再数了数,笑笑。“老刘,你这……!。” “心意到就行啊。” 刘老汉随完礼没有明白会计的话,是多了一百还是少了?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他想,在别人看来300元确实不会在意,于自己而言家里可以做很多的事。买点肉可以改善下生活,买点烟,老婆也不会因自己抽叶子烟而唠叨他。可他知道,在村里,人情比这些更重要。李老汉在后面看着,也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可想到这些年随出去的礼,又觉得不值。 随完礼,两人在灵前上了香。磕了头。书记披麻戴孝地跪在一旁,看见他们,点了点头。刘老汉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程路上酒气熏天。有人说低保户随了五百,有人嘀咕看见两千的账单。罗老爹醉醺醺地嚷:"就当花钱买热闹!"又有人说,你们是不是上的200啊?看看我们当中有没有王八蛋啊?刘老汉没敢吱声。这话一说,队伍安静了许多,这时罗家大爹又说话了,他说话大家爱听。我说啊,哪家没有个人情事故?家里过个事就突个热闹,联络下感情,礼尚往来。我也没指望别人还情,就当自己消费了,所以我都说只上200,情小点,人到人情到就行了。王大爹又接过了话题,我家过的事较多,幸好咱们在农村,自己买菜,请人帮忙还略有剩余。在城里都送到馆子里还不够,你看政府禁放鞭炮就很好。大伙都很支持,如果不这样,我们今天还得多花100多呢,一封鞭一个炮。东家看都没有看见,谁还会给你记个账吗?新冠那会儿,人情真少了不少。张老三他他爹死了,村里就安排了10个人不也是送上山了吗?如果政府在这方面再管一管就好了,大伙说,对不对啊!没有想到话音刚落,居然响起掌声,说的好啊。

刘老汉缩在队伍末尾,听着山风把闲话卷进包谷地。李老头突然扯他袖子:"图啥呢?""就当......就当打牌输了罢。"他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寨子山,山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闲话间大伙就快要到家了。李老汉和刘老汉两个依然走在队伍的最后,都没说话。李老汉到家门时,突然小声说:“老刘,你说咱们这是图啥?” 刘老汉摇摇头:“谁知道呢。随后, 各自回了家。

大伙心里都明白,这样的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在这个小山村里,人情往来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谁也逃不开。 好些天,村里的广播传出消息,村里要建“立红白理事会,实行红白事从简”。李家湾的村民听到这个消息,都没有什么反应,一如往常。他们知道,规矩再好,也抵不过人情。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这片土地上,有些东西,早已根深蒂固。

回家揣着申请表,夜里给儿子打电话时声音都在抖。后来托人捎了条绿壳中华,用黑塑料袋裹得严实,才在村民大会上听见自己名字。此刻檐角麻雀叽喳,倒像是嘲笑他:"低保户的米缸,不就在书记笔尖上悬着么?"

太阳爬上马鞍山时,道场上已聚了不少人。李老头蹲在青石板上抽旱烟:"书记家的白事,去不?"问声里七分试探三分算计。刘老汉挥着扫帚扫落叶,扫帚苗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纹路。

"要我说,都随二百!谁多就是王八蛋!"罗老爹突然嚷起来。这老民办教师惯会写礼单,此刻倒像戏台上的判官。众人哄笑着应和,笑声撞在土墙上,震落几片斑驳的墙皮。

包谷地里,闲话比锄头还勤快。陈大叔说起妹妹随礼的薄情,黄老爹数落老表的忘性,张家大妈掰着指头算这些年随出去的人情。日头西斜时,不知谁喊了句"上情的走啊",十几个揣着红票子的身影便顺着田埂往寨子山挪去。

灵棚前灯火晃得人眼花。刘老汉摸出三张皱巴巴的百元钞,会计扶了扶老花镜:"老刘,你这......""心意到就行。"他嗫嚅着,看红票子滑进黑色礼金箱,仿佛瞧见灶台上那罐猪油又薄了几分。

回程路上酒气熏天。有人说低保户随了五百,有人嘀咕看见两千的红包。罗老爹醉醺醺地嚷:"就当花钱买热闹!"刘老汉缩在队伍末尾,听着山风把闲话卷进包谷地。李老头突然扯他袖子:"图啥呢?""就当......就当打牌输了罢。"他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寨子山,山影压得人喘不过气。

后来村里要建红白理事会,大喇叭喊得山响。李家湾人照旧蹲在道场上抽旱烟,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谁不知道呢?这山坳里的人情就像老藤,早把每户人家缠成了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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