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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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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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咵白叔与那些牛们

瘟疫突至,城域皆封,全民禁足。圣贤匹夫,各色人等,尽退归于厅室之中,辗转于方寸之间。

平素声萦耳际、文溢众媒、欲替阎罗行冥道之生、旦、净、末、丑等等各路诸多公知豪侠,均悉数急切切兮隐往日踢踏横行之螯,熄狗仔嗅闻瞻望之念,裹坚披甲,匿藏于壁垒之所,梦呓般地布臆造吠日之词。唯白衣戎装凡夫俗子负重逆行、以命相搏矣。

烦躁、困乏之时,隔窗而望,感叹顿生:

空旷寂静、杳无人迹的原野,春风吹拂下应时而生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的亘古至今不变的自然之景,依旧我行我素,自赏孤芳;众多的“蝙蝠侠”,依旧不躲不避,吱吱有声地飘逸穿梭于夜暮降临后的朦胧月色之中。

而可让遍地壁立高楼,满目水泥沥青,致使鸟儿少有落脚搭窝之树杈,蝉儿难觅出头露面之洞穴;贯以飞禽走兽,蛇虫蝼蚁为佐餐佳肴;跟掌五趾之印,遍及南北两极冰川,喜马拉雅雪峰,马里亚纳海沟。闯太空、探蟾宫,自认为莽莽苍穹唯我独尊、谁与争锋的人类,竟然在已为鱼肉久矣的区区蝙蝠所抖落的、藏身于千千年之久的、身长不足纳米、非超高倍数显微镜而不可见的新冠病毒面前,顿失方寸,手足无措,铩羽而归。

此情此景,让我禁不住想起了咵白叔和他那句总是挂在嘴边的囗头禅:“先人们说,天地是永恒的,人与虫兽,都是天地之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个渺小到微不足道的过客而已,没有谁比谁更厉害。”

如今的咵白叔,也已经是八十好几的耄耊老人了。虽然没有了当年硬朗的身板,但依旧不失往日的睿智与风趣,他那对“先人们说” 深信不疑,却又带有自己独特个性和风格的言行举止,处世之道,总能让人对他刮目相看。

当别人笑话他惯养着老太婆,一个大老爷子,竟然天天自个儿到塘沿下洗衣服,一日三餐进厨房煮饭时,咵白叔便会一脸正经地对他们说:“因为我惯养着她,所以我吵架就有对手,说话就有个应声的。”因为老婶子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当有时候不小心,看到时下的年青人不加遮掩地大秀恩爱时,咵白叔便会深情地回忆道:“当年是我主动先找的她,私下里得到了她的应允,然后才去央了两个媒婆。”

不转动脑壳,用眼睛的余光扫扫周围的人,见有人鼓着眼、朝他伸着脖子,咵白叔便会得意地继续说道:“我相中了她高挑的身材,我想改变改变我们祖上传下来的矮个子基因。说起来,我们也算是自由恋爱的啰。”脸上的皱褶里,盛着满满的怡然自得的笑意。

在人们似信非信的嘻笑声中,咵白叔还会眯着一双老眼,若有所思,文绉绉地再来一句:“圣人云:食、色,性也。”

这些都是后话。最早是因为牛,我才关注并至今都未能忘怀地牢牢记住了与众不同的咵白叔。

当在用黄泥巴与鹅卵石筑就的、高低不平的马路上,摇晃而行的帆布吉普车,被叫作乌龟壳的时候;当喷着浓烟吭哧吭哧而去的火车,被称之为长龙的时候;当人们满脑子疑惑地惊叹道:如果乌龟壳长到长龙那么大,那当它发起狠来,认真地跑起来,会不会快到能飞起来的时候,牛可是被政府出台的法律法规所保护的宝贝,是农耕的主力军。其中的佼佼者、有功之臣,还时不时地能喝上满满一盆生鸡蛋,或者能够吃上一整副炖熟的猪小肠。让放牛的我们都直呑囗水,嘴馋得不得了。偷牛、杀牛那可都是违法犯罪的行为,可是要被判重刑蹲监狱的。不像现在可以在大街市上,随意地将牛宰了杀了,挂将起来,哧溜一刀,一大块肉地割下来卖钱。

那个时候,我们放牛,咵白叔驾驭牛。

咵白叔不但是侍弄庄稼的行家里手,邻里乡亲们茶余饭后的开心果,而且还是牛们最喜欢的驾驭者。

每当春耕、夏耘、双抢、秋播之时,当众多的扶犁踏耙者到牛场牵牛出勤的时候,那些驮杠拉犁的牛们,便都会讨好似地眼巴巴地瞅望着咵白叔。懂牛会意的咵白叔,在解其中一条牛的牛索时,也会满脸堆笑地大声对其它的牛说:“老伙计们,别都那样吊着眼瞅我,记着呐,以后吧。”

咵白叔使唤牛时,也嘚叱之声连连不断,赶牛用的鞭子也在空中舞抖得噼里啪啦直响。但那都是像戏台上的角儿,穿着戏服在唱戏做手脚、摆架式,鞭子是绝对不会抽在牛的身上。倘若有例外地用鞭子去掸牛的身体,那就一定是为了帮牛驱赶那些可恶的吸牛血的虱蝿。

耕田时,咵白叔会将犁尾顶在大腿根上,与牛一起用力;打草滚或耙田耙地时,咵白叔只在最关键的一两圈,才站在草滚或者耙上。就那一两圈,咵白叔也要告诉牛,跟牛说清楚,不站上去,谷桩就扎不下去,草就扎不断。

因为疼惜牛,咵白叔不赞同“牛儿不做无剩力” 的说法。天长日久,牛们就都特别喜欢让把它们当作人看待,和它们一起用力耕田耙地的咵白叔使唤。而且都能够不待扬鞭自奋蹄,默契周全地配合着咵白叔,总能够让咵白叔在面积和质量上,绝对不输给其他的耕耘者。当然啰,咵白叔耕田耙地的技术,胜过其他人也不止是半截一筹的。

因为了解,因为信任,牛们也就特别听从咵白叔的指令。

有一回,生产队里,一条出笼头穿鼻没有几年的水牯牛犊,为了与相邻生产队的一条壮年水牯牛,争夺发情母牛的青睐 ,而相约决斗。

经过比相、接脑、搏击等一系列牛触角所必须经过的、约定俗成的程序,结果因为力量、战术技术均不及老练的对方,战败后落荒而逃。

可恶的、经验老到的对方,意欲用强硬的方式痛打落水“牛”,让水牯牛犊产生后怕,而不敢再生妄念,以一劳永逸地享受特权,于是拚了老命地将剩勇追穷冦。

正当水牯牛狂奔逃避追杀之时,一个不明就里,不知厉害,少见牛触角的从九江城里来本村舅爷家度暑假的小外甥,为看热闹,竟然窜到了水牯牛逃跑的必经之路的正中间。

拚命追赶着两牛,意欲“拉架”的咵白叔见状,急得大喊了一声:“瘟丧的吔,前面有个孩子!!”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听到咵白叔声嘶力竭的喊叫声,鼻孔喷着热气,尾巴翘得老高、逃得飞快的水牯牛,竟然硬生生地在距离孩子不足两尺远的地方,刹住了奔腾的脚步,并且用闪电般的速度调转身体,四脚稳稳抓地,低下头,夹紧尾,硬生生地接住了快速而至的追赶者的重重一脑的撞击,为人们拉开孩子赢得了时间,使孩子免受了两条狂奔之牛的蹄击之灾。

事后,在咵白叔的恳请下,经队委会研究,决定拨款两元伍角,购买五十个鸡蛋,给为了保护小“外甥” 而受重创的水牯牛补充营养,调理身子。

在手扶拖拉机还没有出现之前,牛车是农村主要的大型运输工具。那时的牛车是纯木结构,车轮也是木制且特别大的、高过我们头顶的圆轮,而非现如今的合金钢架的橡胶轮胎;轴也不是钢制的,更没有轴承,而是圆木轴插入圆木孔里的那种。牛拉着车行走起来,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如果为了顺溜,事先在轴与孔之间涂抹点棉籽油、菜籽油油脚料什么的,那变得柔和了一点的声音,在少有音乐的年代,还是挺悦耳动听的。偶尔有幸坐在行走的牛车上,还真的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

风轮式九十匹马力柴油机的风轮,就是我们孩提时代,所见到过的让我们惊讶得合不拢嘴的罕有的庞然大物了。那像大象一般大的机器主体,则是我们所不能形容的大了。在儿时我们的眼中,它所带动的水泵的进出水管,也是少见的、非常粗的物件儿。我们这些放牛娃儿,凭借它晴躲骄阳免炙烤,雨藏身躯不湿衣。它是我们学演打仗电影时牢不可摧的掩体,过家家捉迷藏时最佳的匿身之处。

应该是一九六九年的夏秋之交,因为长时间干旱,要将九十匹马力的柴油机、水泵、水管,从沙湾龙凼机房,转场至丁家龙凼机房,从丁家龙凼调水到王家龙凼。因为王家龙凼机房的四十五匹马力的抽水机,动力扬程不够,已经不能从快要见底的王家龙凼抽水上来抗旱了。

在那个牛车是我们农村最大、最先进的运输工具的年代,要搬动九十匹马力的柴油机——像大象那么大的铁疙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赶牛车转运九十匹柴油机的重担,自然又落到了赶车行家咵白叔的肩膀上。因为天气热,咵白叔选用了耐热不嗜水、性格温驯,有韧劲的大块头骟黄牯牛,作为驮杠拉车的主力。

刚开始的时候,沿着满是大坑小洼的官坝,牛车虽然左颠右簸的,但还免强可以行驶。到了英雄港上的翻身闸前,因为有一段四十多度坡度的长长陡坡,咵白叔便在坡前,预留了一段冲刺距离,提前让牛车停下来,等黄牯牛休息片刻之后,才赶着黄牯牛以稍快的速度开始爬坡,随行众人也推的推,拉的拉全力开动。但无奈那九十匹马力的柴油机实在是太重了,而坡又太陡,牛车爬到坡半腰的时候,人们与牛虽都拚尽全力,但也再难让牛车车轮向前滚动半寸。

眼见快要往下滑的牛车,用尽吃奶的力拉车的咵白叔,带着哭腔对黄牯牛吼道:“瘟呐,赶快想办法把车拉上去呀!”

听到咵白叔无奈的吼叫,黄牯牛长哞一声,然后前脚跪下,以降低车前身的高度,让车后身翘起来,用后脚奋力往后蹬,前膝前肘擦地前行。人们也应号子一般,随着黄牯牛的长哞声,齐心协力地拚命将车往上拉。

载着九十匹马力柴油机的超重牛车,竟然在黄牯牛的哞哞声中,艰难却平安地爬上了坡顶。

当时,初谙世事的我,就觉得事有蹊跷。后来就更想不明白了:难道黄牯牛学过物理学中的力学,懂得摩擦力、合力与分力的原理,并且能够运用之?!

骟黄牯牛因为跪拉九十匹马力柴油机调水有功,不可争议地独享了一副炖熟的猪小肠的犒赏。

像监狱里总是脱不了犯法的人一样,也有犯浑的牛。

有一年的麦收之后,咵白叔在蔡山庙粮站,卸下该交的公粮,赶着空牛车,哼着小曲儿,悠哉游哉地往回走着。

农历五月底,六月头的时候,天气正热着。那天咵白叔挑了一条水牯牛驮杠拉车。

水牯牛生性怕热嗜水,在快进墩时,趁着咵白叔分神与旁人搭讪咵白的空档,热得口嚼白沫的水牯牛,竟然拖着牛车冲向了墩头边的吕家塘。

反应过来的咵白叔,已经拉不住牛与车了,只得随着牛与车,奋身跃入水塘,憋住气潜入水中,冒死用肩膀扛起车杠,解开牛脖子下的套绳,拿掉牛颈上的轭头,将牛解救出来。

塘岸上,流着涎水,差点被水呛死了的水牯牛,怯生生地望着浑身湿淋淋的咵白叔。而吓乌了脸的咵白叔,则拍着水牯牛的脑壳,后怕不已地对水牯牛说道:“以后可不敢再这样了哟,你死了我也得脱层皮的。”

直到现在,快九十岁的咵白叔,依然相信先人们的许多说法都是有道理的;依然认为牛是很“牛” 的;依然不赞成把牛当畜牲看待;依然认为杀牛卖牛肉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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