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子”应该是长辈叫出来的,我至今都没考究过它的来历。
它是早年间藕池河溃口冲积而成的一片水域。我的家乡叫作“河口”,应该与它有关。
它北靠大堤,朝南蜿蜒,近千亩并不规则的水域,是我心目中最早的江河。
我就喝着它的水长大。同我一样的,还有周边几个队的乡亲。清晨,男女老少肩挑各式水桶,荡开河面,也把晨曦荡开。吱吱呀呀的扁担声,颤悠着把村庄叫醒,伴随阵阵鸡鸣。
整片水域丛生一池野荷,所以暑假我们流连最多。红的、白的、粉的荷花开得娇艳。摘几个莲蓬,擎几朵荷花,顶一片荷叶,跟在哥哥姐姐后面,整个一支花仙子的队伍。
后来长大点,也学四毛他们去钓鱼。寻根缝衣针弯成钩,用母亲纳鞋底的棉线穿着绑在竹竿上,扯根鹅毛作鱼漂。不在乎鱼获多少,在于乐呵,在于打发那些无聊时光。
碰到兴致未了,还会赤膊条嘠溜到河里偷玩会。不敢留恋,平时大人们连衣服都舍不得提到里面洗,发现了肯定要吃顿“竹笋炒肉”。更别说不安全。
河子是我们的水库,周边庄稼全靠它哺育。稻谷生长季,常有好几台水车驻边上。日夜守护着稻子的饥渴。
儿时夏夜,蒲扇是唯一清凉工具,天幕好比电视,配音就是那此起彼伏的“数潮”声了。当然还有蝉鸣。“个啊一欸!”“一个嘢二啊!”声调悠扬,节奏跟着步伐走。数满一百为一“潮”,就可换人休息。换人后的数潮声自会有所不同,自有暗中较劲,这就是我们的福利了。劳动号子,庄户人骨子里的音乐,醇厚得让你陶醉。悠悠扬扬,飘飘荡荡,很快就把我们牵进了梦乡。
赶着号子的韵脚,河子的秋季也来了。秋风吹瘦的河子,一池枯黄。有时也会跟着比我大点的孩子去挖藕。断黑,花着个脸,浑身是泥,提几枝泥藕走进家门,母亲又疼又气,忙催我去沟边洗洗,忙烧锅热水等我洗澡,生怕我着凉。野生湖藕如我胳膊粗细,个头比我长,粉粉的醇香醇香,清炒炖煮都好吃。
及至冬至前后,趁大雪还在酝酿,大队就会组织干塘。我不清楚“河子”是大队公产还是只附属周边几个生产队?反正我家就在享受之列。等劳力们把水车干,把鱼抓上来,便统一分配。这是岁月赐给我们的期盼。过年,家里分得差不多十条鱼。母亲腌了挂在太阳底下晒,望着就觉得喜气、幸福,有面子有盼头。分鱼那天河子周围歇黑了人。抽干后的河子,总有些漏网之鱼,大家蜂拥而至。劳力多的家庭会占优势,我家就母亲算半个劳力,父亲在大队任职忙不赢。母亲比不过那些身强体壮的妇女,也不好意思随大部队挤,就在塘脚边碰碰运气。有次母亲捡了个比桶沿还大的甲鱼,回来烧了一大锅。甲鱼裙边像猪肚,着实让我们饱胀了一顿。母亲说,其实好多人都看见了,懒得捡。加之甲鱼凶,不愿和它耗时间,才把机会留给了她。儿时的乌龟甲鱼和狗肉,庄户人其实很少吃,大都便宜了那些嘴馋的乞丐。
冬天的河子一脸沧桑。坑坑洼洼几塘积水,孤望蓝天。水面不大,清清澈澈,乡亲们每天担,它每天涨,总不见干。
春风吹醒的河子,一池蛙鸣。塘边丝丝滑滑的青苔,窝满墨黑的蝌蚪。我们捉上来折腾一番,再在稻田边给它安个新家——碗口大的空间,看它浑水里躁动,还以为它和我们一样高兴。如果你再稍稍留意,便会发现近边远处几支绿箭,直指蓝天。那些我们挖过的藕坑,往往绿得格外茂盛。
至此,河子又开启了它新一轮的周而复始。
“河子”,大河之子。说他是藕池河的儿子呗,家乡人喜欢这么称呼。可我总感觉她像个前来还债的小媳妇,温温顺顺,勤俭一生,竭尽所能,侍奉乡邻。
应说,从小到大,河子算是我的故土地标。
如今,每逢清明,我都回乡一趟。看翠绿鹅黄,河子闪烁其间,滢滢亮亮,像只眼睛,像个魂魄。抬眼望去,河子瘦小了好多,像我老去的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