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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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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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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瓦匠老张

泥瓦匠老张住在俺村西头,今年八十三岁,背不驼,腰不弯,说话声音洪亮,身子骨依然硬朗得像村口那棵老槐树。天刚亮,他就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坐上一会儿,看太阳从东山上升起,与早早进村的小商小贩闲话搭讪,打听山外的新消息。这是一个七八十户人家小山村,村里谁家院墙塌了、灶台坏了,都会来请老张当大工,执瓦刀“长个眼”,因为他的泥瓦匠手艺是祖传的,在十里八村很有名。最主要的是他领人在济南干过建筑,盖过楼,当过大工头。他脾气好,村里无论谁家有泥瓦请他,他从不推辞,只要有人吱声,信到即来。他帮人干活也从不要工钱,就像五六十年代农村帮工,觉得帮人干活是一种荣耀,说明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每次完工,主家管顿饭,给盒烟,他就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笑。

“老张是个好人,他的手艺服务了咱村多少人”村里人都常这么说。

每当听到村里人夸他,他就会捋着花白的胡子自言自语:“俺爹从小就教俺这么做。帮工就是搭点功夫,又不费油不费电,小打小闹。当然大活干不了了........。”。

老张的泥瓦匠手艺是祖传,十里八乡有名。到了他这一辈,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道墙用多少砖、多少灰,他眼睛一扫就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砌的墙笔直得像拉了线,摊的灰均匀得像铺了布。

他们村离济南很近,就隔两座大山。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济南热火朝天地修路盖楼,需要大量农民工,他看准了这个大建设的机遇,带着二十多号村里的年轻人进了城,先是跟着长清一个小有名气的建筑公司,在大观园承包了省工商银行大楼的部分建筑工程,当了个小包工头,再后来就自己揽活自己干。

“那时候啊,一天就能挣百十块钱哩!”每当说起往事,老张浑浊的眼睛里都闪着光,似乎又自豪也有愧疚“光为了挣钱,也耽误了很多事......”

   一

老张一辈子找过两个媳妇。他的第一个媳妇叫桂兰,是个五大三粗的农村妇女,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像头小老虎,家里一亩三分地全靠她一个人操持。可惜桂兰命不济,怀儿子时得了妊娠高血压,按医生的说法,妊娠高血压,生完孩子后,血压就会自动降下来,但她生完孩子后血压却一直没降下来。那时农村人不懂这些,桂兰自己也觉得“不等不痒的”,没啥感觉,就没当回事。

儿子满月时,按照当地的风俗,两口子找了个神婆给孩子算命。也就是算算孩子的一生将来有没有出息。那神婆神神道道,盯着襁褓中的婴儿看了半天,然后轻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这孩子命硬,不好养活.........”

桂兰听了心里就像塞了一团乱麻。按农村的乡俗俚语,命硬往往就会“尅”人,不是父“尅”父母,就是“尅”夫妻,所以命硬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老张却不当回事。神婆走后,他就安慰媳妇:“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请她来也就是完成一种仪式,自我安慰安慰,你还真当真!”

谁曾想,就在儿子三岁那年,桂兰就出了事。

那年秋天,正是伏里天,地里的玉米熟了,老张也没请假回来帮着秋收。桂兰吃了早饭,像往常一样,把孩子交给婆婆,自己拿上袋子,骑上电动三轮车就下了地掰玉米。伏里天,天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每年麦收秋收,老张都不回家,桂兰一个人干活也惯了,没思没想,再说现在地里的活,除了秋天掰玉米,其它的耕地播种都用机械来完成。只要身体能承受得了,说起来也不是多么累,主要是天热。

她趁早晨太阳还不毒热,急急掰了两车玉米运回家,让婆婆在大门口一边看着孩子,一边帮她剥玉米。可是,运了两趟后就没在往回运,直到吃晌饭时也不见回来。她婆婆觉得不对劲,就让往家运玉米的邻居二狗子,路过她家玉米地顺便喊儿媳妇一声,让她回家吃完午饭再干,娃也哭着找娘。

二狗子上坡不大霎,就骑着车风风火火的回来了,说是桂芳晕倒在了地里。周围干活的人都去了,120也打了。

其实,桂芳在往家运第二趟玉米时,就晕晕乎乎有点恍惚,返回玉米地,才扳几个玉米就晕倒了。她四周都是很深的玉米秸秆,附近掰玉米的人也互相看不到,所以救护车来时就宣布了死亡,但还是把她拉进医院进行了抢救。

老张从济南赶回来时,媳妇已经拉回了家,一家一块的婶子大娘围着他娘劝。三岁的儿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趴在奶奶的怀里哇哇大哭。老张看了一眼,就强忍着眼泪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桂兰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

桂兰走后,老张把儿子交给母亲照顾,自己继续回济南干建筑。因为一家人还得生活,不干能行?直到那年冬天,邻村跟着他干建筑的崔大个子,从脚手架掉下来摔死后,才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

  二

崔大个子是老张的邻村,两人还有点拐弯抹角亲戚。老张的姑奶奶是崔大个子的祖母,按亲戚辈分崔大个子叫老张一个表叔,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崔大个子才跟着老张的建筑队进了济南当了一名架子工。

那年冬天特别冷,工地上到处都结了霜。新砌的墙,架杆都像冰雕的。崔大个子在脚手架上作业时,脚下一滑,头朝下栽了下来,后脑勺正磕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等老张赶到医院时,人已经没了。

“表侄...这可怎么办啊...”

崔大个子的媳妇秀芳听到消息,急急忙忙抱着才满月的小女儿从老家赶到了济南,一见到躺在殡仪馆的丈夫,哭得昏天黑地几乎昏厥。她怀里的小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也跟着哇哇大哭。

看到着肝肠欲断场面,老张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秀芳在济南这几天,老张跑前跑后,又是照顾陪她来的村里人,又是帮助秀芳照看小孩,查一摸空的还和长清建筑公司的领导沟通。总之,秀芳在济南处理事故这几天,她这个小表叔是真心实意的帮了她大忙。

处理完崔大个子的后事,临走时,老张又偷偷从自己积蓄里拿出两千块钱塞给秀芳,说“这是公司给的抚恤金......”,接着还拍着胸脯保证,“侄媳妇,你放心,有表叔在。”

崔大个子得死像一块石头,压得老张喘不上气来,让他想了很多。崔大个子才三十出头,留下两个女儿和年轻的妻子。媳妇娘家在北山里头,家里穷得叮当响,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崔大个子的媳妇秀芳回去不久,老张心里不放心,特意请了几天假,回去看看秀芳母女俩。一进崔家,他的心就揪了起来——破旧的土坯房里,五岁的大女儿正趴在灶台边啃冷馒头,小脸上满是煤灰。

“这孩子......怎么没人管?”老张心疼地问。

秀芳抹着眼泪:“公婆年纪大了,照顾不过来...我又得带着小的去济南待那些天......”

从那天起,老张每次回村,都会绕道去崔家看看。有时带点城里的糖果饼干,有时帮着修修漏雨的屋顶。秀芳总是红着脸道谢,然后手脚麻利地给他做饭。渐渐地,村里开始有了闲话。

“听说了吗?邻村那个干建筑的老张,又来勾引小寡妇秀芳了......他们早就勾搭了吧?要不怎么那么上心......”

老张听到这些传言,气得直跺脚:“胡说八道!人家孤儿寡母的,帮一把怎么了?再说,俺还是亲戚......”

但说心里话,他对秀芳确实有好感。秀芳虽然和自己一样命苦,但人勤快,对孩子也好。每次他去,家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穿得整整齐齐。更重要的是,每次他带着儿子去,秀芳对他儿子也特别好,还让大女儿带着儿子一块去玩。一来二往,两家人的关系越来越近......。

  三

老张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勤,每次回家别说儿子叮咛这去找姐姐,老张不见秀芳也心急猫挠的。于是,每次儿子一提,他就和母亲说一声,带着孩子去邻村找秀芳。

第二年春天,老张终于鼓起勇气,拎着两瓶酒去了崔家。一见到秀芳的公公婆婆,老张就说:“表哥,表嫂,”他给秀芳的公公婆婆敬了杯酒,“我想娶秀芳.....”

虽然老张三天两头往崔家跑,传出了不少闲话,表哥表嫂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但是他们都年纪轻轻,互相来往,也没啥可说,但是老张把话一提到桌面上,两个人还是吃了一惊。

“什么?”老崔头差点跳起来,“你疯了?按辈分她得喊你表叔!”

“我和她又没有血缘关系......”老张红着脸解释,“再说,你们两人有老了,两个孩子还小,需要人照顾......。”

表哥表嫂又沉默了。他们知道儿媳妇不容易,但让孙女跟着改嫁,让孙女姓张,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这样吧,”老张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孩子不改姓,还是崔家的闺女。咱们两家离得近,随时能回来看您二老.......”

最终,在亲戚们的劝说下,老崔头勉强点了头。婚礼很简单,就请了几桌亲戚。秀芳穿着件红棉袄,牵着两个女儿进了张家门。老张的儿子才四岁,好奇地围着新妈妈转。

“叫妈妈。”老张摸着儿子的头说。

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声“妈”,秀芳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蹲下身,把三个孩子一起搂进怀里:“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四

婚后的日子并不轻松。老张要养活五口人——自己儿子、两个继女,还有年迈的母亲。秀芳却从没抱怨过,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最让老张感动的是,她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有时甚至偏心儿子。有啥好吃的,都是先让儿子吃剩下了,才让两个闺女解馋。

有一次,大女儿实在忍不住了,委屈的问:“妈!为什么弟弟总能吃鸡蛋?我和妹妹没有”。

秀芳摸着女儿的头发:“弟弟还小,需要营养。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

老张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悄悄对秀芳说:“别太委屈闺女,咱家虽然不富裕,但一个鸡蛋还是供得起的。”

秀芳却笑了:“女孩子要懂得谦让,将来嫁人了才不受气。”

就这样,一家五口和和睦睦地过了十几年。大女儿考上了师范,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二女儿虽然学习不好,但精明能干,帮着家里种地养猪;老张的儿子上了高中,成绩一般,但人很机灵。

九十年代末,老张退休回了村。那时他已经在济南买了套小房子,打算三个孩子那个孩子长出息,在济南发展就给那个孩子。谁曾想,儿子大学没考上,去了济南打工,住进了小房子就撵不出来了。

老张多次和儿子交涉,秀芳就劝老张:“他住就让他住吧,早晚也是他的,咱老了还值着他呢......”

最让老张生气的是儿子不好好工作。儿子才上济南时,是老张托人转关系才进了老张退休的建筑公司。这个儿子上班后,一点也不随老张实诚,工作偷奸耍滑,而且染上了抽烟喝酒的毛病。气得老张直跺脚。

他的徒弟,也就是现在的建筑公司的一个副总,私下里打电话告诉老张,让他好生教育教育孩子,公司开完会准备要处理他。一放下徒弟的电话,老张就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张对着电话怒吼。

秀芳赶紧抢过电话,温言细语地劝儿子:“小伟啊,听妈的话,好好干...你爸是为你好......”

儿子才去济南那几年,老张的几个徒弟都还是公司的管理人员,儿子干活吊儿郎当,人们看着老张的面子,还看一面顾一面。后来老张的几个徒弟都退了休,没人罩着他,他就混不下去了,没过多久就被公司开除了。后来听说他倒卖电器,又赔了个底朝天。老张气得半年没理他,倒是秀芳经常偷偷给儿子寄钱。

“你就惯着他吧!”老张埋怨道。

秀芳叹口气:“孩子一个人在城里不容易......咱就这一个儿子......”

2010年,老张和秀芳的大女儿跟着女婿调到了县城中学,二女儿嫁给了本村收废品的小王,在村口还开了个废品收购站,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两个女儿都很孝顺,每周都回来看望老两口。

只有儿子自从和聊城一个去济南打工的小姑娘结婚后,就很少回家了。偶尔打个电话,不是要钱就是抱怨。老张七十岁生日那天,全家人都到齐了,唯独少了儿子。

看着老阴沉着脸,女儿小心翼翼地解释:“爸,弟弟说工作忙......”

老张摆摆手:“算了,就当没这个儿子!”

秀芳却偷偷抹眼泪,偷偷给儿子打电话,儿子的电话欠费停机,她的心又犯怵,担心儿子出了啥事。

  五

2020年春天,86岁的秀芳安详地走了。临终前,她拉着老张的手说:“老头子......我这辈子......值了......”

葬礼上,两个女儿哭成了泪人。儿子终于从济南带着一家老小,也赶了回来,匆匆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就说济南还有事,发完丧就走了。村里人都在议论:这下老张可惨了,亲儿子不孝顺,两个继女还会管他吗?

谁知过了秀芳的“五七”,大女儿就把老张接去了县城。

“爸,你放心,别听村里人嚼舌头,以后您就跟着我们姐妹俩轮流住。”大女儿一边给老张收拾行李一边说。

二女儿也抢着说:“我那儿新盖了楼房,专门给您留了间朝阳的屋子!”

老张感动得老泪纵横。他想起四十多年前,自己顶着流言蜚语娶了秀芳;想起秀芳是如何把三个孩子拉扯大;想起两个女儿每次回家都大包小包地带东西......

“人心换人心啊......”老张坐在女儿家的阳台上,望着远处的青山喃喃自语。

风吹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回应老人的感慨。夕阳的余晖洒在老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笑容温暖而满足......。

   六

老张在县城大女儿家住了小半年,转眼就到了麦收季节。那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在阳台上打太极,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张大爷!您儿子回来啦!”

老张的手停在半空,心跳猛地加快。他眯起眼睛往楼下看,果然看见儿子小伟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院子里,身边还跟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

“爸......”小伟抬头看见父亲,声音有些发颤,“我带明明来看您了.........”

老张的喉咙突然哽住了。这个曾经让他失望透顶的儿子,如今眼角也有了皱纹,鬓角也泛了白。那个叫明明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眉眼间竟有几分像老张年轻时的模样。

“爷爷好!”小男孩清脆地喊道,还学着电视里的样子鞠了个躬。

大女儿闻声从厨房跑出来,惊喜地叫道:“哎呀!小伟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明明都长这么大了!快上来快上来!”

老张站在原地没动,眼眶却悄悄湿润了。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算命神婆的话——“这孩子命硬,不好养活”。现在想来,或许不是孩子命硬,而是他这个当爹的当年只顾着赚钱,忽略了教育。

小伟局促地站在门口:“爸,我.....我把济南的房子卖了......想回村里办个养殖场......”

老张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摸了摸孙子的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老张忽然觉得,这光景像极了很多年前,秀芳第一次带着两个女儿走进他家的那个下午。那时阳光也是这样好,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明明,来,”老张牵起孙子的手,“爷爷带你去买糖葫芦,顺便给你讲讲咱们老张家祖传的泥瓦匠手艺...”

小伟望着父亲和儿子的背影,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你爸这辈子...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楼下院墙外,几个小孩嬉笑着跑过,惊起一群麻雀。那些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向蓝天,就像老张心里积压多年的郁结,终于随风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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