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姑只会"咯咯咯"地怪叫,并且散发着恶臭。她是个植物人,一辈子瘫在炕上,不会说话,不会吃饭,甚至不会上厕所。她的吃喝拉撒,都由奶奶伺候。
在四姑二十六岁的时候,突然发起了高烧,伴随着抽搐,呕吐。病痛折磨得她连怪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父亲接到奶奶的电话后,急忙将她送去医院。送的及时,抢救的也及时。她活了下来,情况稳定之后,办理了住院。我奶奶没敢合眼,硬生生守了一夜。
第二天,父亲换下奶奶。奶奶没说什么,回去抓紧收拾好东西,又来了医院,把父亲换下说:"我不识字,你把该交的、该办的弄一下,回去我还你钱。"
奶奶虽然不认字,但做事利索。她说,鼻子底下有张嘴,不知道就问。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帮的。没用了几天,奶奶就已经很熟悉,食堂、卫生间和热水间的路线。那段时间,奶奶手里最常见的就是饭盒和水壶。
四姑住的那间病房有两张床。刚开始,病房里只有奶奶和四姑。奶奶就可以睡到另一张床上。后来,陆陆续续搬来了几波人,奶奶只好铺到地板上睡。
后来,旁边搬来个老婆婆问,"这是你的汝子?"
"对,这是我汝子。"
"我早就觉得像你汝子,就是不敢问。不是你汝子,谁能一天天伺候的行?"
"唉,我不伺候,再没人伺候了。"
"你背后那个,那是从小时候就带着呢?还是以后长的?"我奶奶驼背,背后耸起那么一大块,像山一样。
"后天长的。"奶奶毫不避讳。
"那得吃了多少苦哇。也没去看看?"
奶奶仔细地揩去四姑嘴角流出来的水,说:"就是个劳碌命,没法。那会的条件,能吃上算好的了。后来有条件了,年月也久了。"奶奶反过来问,"你这是弄了个啥病?"
"唉!要死的病。"
"看你说的,多活两年怕甚?"
"活着也没用了,还空给儿女们添麻烦。活的自己也觉得麻烦的不行。"
"活着本就是个麻烦。"奶奶顿了顿,看了看四姑,又说,"唉,好死不如赖活着。"
晚上的病房很静,只有机器在响。奶奶睡着了。她太累了,呼吸声很重。我睡不着。地板太硬。仅仅翻了下身,奶奶就惊醒了,见不是四姑响动,又重新打起了呼噜。
一个月后,四姑的情况明显有了好转。我们将四姑接回了家。奶奶重新铺好她之前睡的那块地方。
一周后的夜里,喘气声大过呼噜声,四姑又一次被送去急诊,奶奶没有直接跟着去,只是收拾东西。
奶奶刚收拾好东西,父亲就打电话,"快来吧,别收拾了,人快不行了。"奶奶急忙往医院赶。
等奶奶到了之后,四姑已经走了。奶奶抓着四姑的手,眼泪嗒嗒地往下砸......
我陪奶奶去取最后的材料。那位很善良的护士姐姐,刚开始都是她带着奶奶,不认识的单子,人家给解释得清清楚楚。她刚忙完出来。奶奶给她带了饼。她没有过多的推辞,接下饼之后感叹道:"里面那个小孩,畸形,没屁眼,做父母的就那样把他丢在河边。你真厉害,你的女儿那个样子二十几年,你还伺候着。"奶奶叹了口气,"说实话,有时候我也看着她烦。但是,好赖都是我养的。她也恓惶,这么多年,我都觉得她活的不像个人。她不会说,我心里看得见。我有私心。走了好,走了我轻松,她也轻松。"
四姑去世后,办了冥婚。奶奶没去。
四姑去世的一个月后,我和妹妹去找奶奶。那天是冬天,我记的特别清楚,天气很好,正中午的太阳,毫无保留地照到土地上,不热烈也不寒冷。奶奶躺在炕上。妹妹询问奶奶。奶奶没有回答。我轻轻地拉走妹妹。我说,"让奶奶歇会吧。"
我没为四姑心疼,我为奶奶心疼。
后来的一天,我学着给奶奶做麻辣烫。我问奶奶,"香吗?"
"香。"
"奶奶,你以前吃过这东西吗?"
"吃过,那会在医院陪你四姑。打水时,听到人家卖这玩意。我从来没见过这玩意,稀奇,就过去看了看,红滋滋的,一根根的粉条。我就爱吃粉条。人家告诉我,肯定好吃,又说,十块一碗。我一下呆住了。十块!实在舍不得。又想,尝上一碗怕甚?省吃俭用一辈子,还能让个吃给拌了嘴?咬牙买了一碗。人家心还挺好,说,你跟我妈差不多大,我看见你就像看见我妈一样,我给你多放点,你吃饱,好吃,下次再来。真的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红眼眼地,撒着葱花香菜。好像就是这东西。时间太久我忘了。真香!我还想吃,正好你爹来了,我就打发着让他给我再买一碗。你爹问,叫个什么?我支吾了半天没支吾出来,说了几遍感觉都不对,就不好意思说了。以后,再也没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