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头沟是河北丰宁满族自治县凤山镇花盆村(曾经叫南台村)的一个自然村,南台村北面七里远是上官营,(上官营是因为当年官府在这里设卡收取关税而得名)南台在上官营南部的高台之上而得名。南台村是主村,有包括我的家乡猴头沟在内的三家、南窑、盆窑沟四个自然村。还是因为家乡南台西面二里多远的盆窑沟生产花盆,八十年代中期上级地名办于是乎把“南台”改为“花盆”从此我的家乡有了一个动听且实用的名字。
想当年盆窑沟着实火了一把,归根结底是这里有着一种特殊的泥土——黄胶泥,这样的泥土是在其他的地方所没有的。这种泥土的特点是泥土本身呈豆瓣状,颜色呈黄褐色,遇水粘合力极强,村里的制作花盆、瓦盆、烟囱、蓝色砖瓦的能工巧匠云集在这里,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他们的地位和劳动收入要比从事一般劳动的社员要高,就是因为他们有一技之长。制作砖瓦的工匠们需要把相当数量的黄土堆放在一起,然后挑水闷泥,闷到一定的火候,他们光着膀子,穿着大号裤衩子,汗珠子在额头和赤裸的身上滴溜溜地滚动,在烈日下赤着双脚在黄土泥中踹泥,一只脚拔出另一只脚又深深地踩入泥中,滋滋的声音好似伴奏的乐曲。如此一脚挨着一脚翻来覆去的的不停劳作,机械的重复着这一看似简单的动作,一来是增加黄泥的粘合力,再者是为了排除泥中的空气,也是为了使烧制出来的砖瓦更结实。阴天是不行的,响晴的天气是制作砖瓦的特定天气条件。制作花盆、瓦盆的工匠则把制作花盆、烟囱、盒罐的脚动木轮玩的滴溜溜转,毫不夸张地说,那种娴熟的动作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单是从他们的眼神、姿势、体态就能感觉出工匠们的专一、投入与陶醉,用现在的话说他们都是当之无愧的非遗传承人。他们薪火相传,在数百年的光阴里默默守望。在物质及其匮乏的年代,他们用自己的劳动为社会和为数众多的民众提供了生活和生存的物质保障,同时也为自己带来了稳定而优于他人的的收入。
和制作的半成品砖瓦胚子不一样,黄胶泥为原材料制作的花盆系列产品的半成品需要在室内阴干,工匠们把一件件半成品摆放在类似商品的货架子上面,一层层,一排排整齐有序,过些日子这些半成品的就要装窑了,装窑出窑是两个比较隆重的日子,动用的人员多,生产队的大部分劳动力都要参与其中,打的是攻坚战,社员们穿着破旧的衣服,胸前是一摞摞的砖瓦或是花盆,把大量的半成品搬进窑中,在烧窑工匠的指导下把待烧半成品一层层码放,一直到装满一窑为止。从一开始点火到停火封窑,时间的把握,就要看窑匠的高超的技艺了,火候小了烧不透,颜色不正,火候大了浪费时间和燃料,是颇有讲究的。出窑的日子到了,男女老少络绎不绝热火朝天,几里地外都可以嗅到来自盆窑沟的一种特殊的气味。修房盖屋离不开砖瓦、烟囱,日常生活依赖于花盆、发面的瓦盆,盒罐等系列产品,十里八村供不应求。来自于各地的马车、牛车、部队的军用汽车,往来于盆窑沟,场面蔚为壮观。这又是生产队一项重要的副业收入,它直接关乎一个生产队每一个家庭的幸福指数,也直接决定了每一个劳动力价值的高低。这让没有此项副业收入的生产队的群众平添了不少羡慕与妒忌,作为地标式的盆窑沟也是因此而远近闻名。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当年在盆窑沟的那些能工巧匠,如今大多都都消失在时光深处。六七十年年代,三间大瓦房,虎皮石前坎子墙,房檐左右,两个垛子上分别刻着两个字“松”“竹”当时这样的房子无异于现代的别墅,是和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标配的物质财富,那些曾经在一个村中让人刮目相看的,蓝砖、蓝瓦代表身份与优越家境的气派的房子,如今也渐行渐远淹没在历史的大潮中,成为落伍于时代的代名词。时代的发展花盆已经不能登上大雅之堂,还有花盆制作销售利润微薄,当年制作花盆那些工匠的儿孙们早已不再沿袭前辈的生活,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二十年前我在一所中学任教的时候,由于标准化校园建设的需要,领导知道我的家乡盛产花盆,安排我回老家采购了一车花盆,把校园打扮的靓丽多彩。
盆窑沟当时居住几户人家,记着有三四户,其中有一位崔姓大队书记就住在这里的西山根,在他家的不远处就是一所简陋的教室,父亲一人在这里任教,学生有三十多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村书记家的阿姨有时候会在中午做一些差样的饭菜邀请父亲和我去家中吃饭,有时候也会把煮熟的鸡蛋送到学校给我们吃,在那个物质及其匮乏的年代,让我们更加感受到了那份情谊的朴素与珍贵。父亲中等偏矮的个子,清瘦黄白的面庞,上班临走的时候,习惯性的用梳子飞快的梳理一下头发。那个时代父亲有一辆让人艳羡的“红旗”自行车,在乡村骑自行车的人极为罕见,就其时代价值而言,要远远高于现在如蚁群般遍布城乡的家庭汽车。父亲是六十年代的师范生,“艺不压身”琴棋书画、吹打弹拉,样样能行,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他教我们文化知识,也教我们音乐美术,《阿瓦人民唱新歌》就是在这里父亲教我们的,“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阿瓦唱新歌”,我现在还能唱下来。我简单的识谱,二胡的起步也是得益于父亲的影响,但是缺乏毅力与勤奋,毫无长进,现在想来深感自愧。
盆窑沟和南窑自然村充其量有一里多远,中间隔着一座形似馒头的山,这座山不是一般的山,山的东侧靠近南窑自然村不远处,有一处天然的砬棚,人们习惯称其为“遇洪庙”这座庙二米多高,进深大约十多米,老人们讲,康德年间的一次百年不遇的洪水,几乎灌进了庙里,特大的自然灾害冲毁了良田,吞噬了房屋,戕害了生灵,很多乡亲无家可归流离失所。阴雨天气放牧的人经常把牲畜赶进这里避雨,我们上学的时候也经常在这里玩耍,如今的“遇洪庙”为善男信女的香客们挂满了红色的布条,为庙里的小庙虔诚的贴上了对联,修建了从平地到庙门口的整齐的台阶,虽然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在想心诚则灵,帝感其诚,上苍终会护一方山河,佑一地斯民。
“遇洪庙”的北侧,曾经开过煤矿,整个山体的切面都是层层堆积的黄白色的页岩,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件新鲜事,不知道哪一天,有人发现这里有煤,我还亲眼看到有一位同学把在这里收集的一小袋煤拿到学校放在炉火中烧,后来公社领导组织人力物力对这里开发,成立了社办企业,我的本家一位叔叔曾经是这里的工人,后来由于设备、资金、技术水平所限,被迫终止。遥想数亿年前我的家乡气候潮湿,植被繁茂,随着地质时代变迁大量繁生的植物在封闭的湖泊、沼泽或者海湾等地堆积下来,并迅速被泥沙覆盖,亿万年后植物变成了煤,泥沙变成了砂岩或者页岩。在我的家中还收藏着一块木化石,我把它奉若神灵,视同珍宝,这块化石也见证了故乡这片热土的亿万年的沧海桑田。
我正在用的拙劣的笔写写我的老家,用我虔诚的心祭拜生我养我的猴头沟。我的文字是一柱柱高香,也许能为那片古老的土地,和在那片土地上世代生息的父老带去祥和与慰藉,飘去祥云与灵光。一想到这些,猴头沟这三个字瞬间在我的意识里似乎变的厚重、希冀、欢欣、温润与释然。就好像久别的游子一头扑进故乡的怀中,好像离散的儿女和亲人重逢,泪花在眼睛里转,嘴里却说不出啥。
光阴流转,逝水如斯,盆窑沟的故事依然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