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暑假的一天中午,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正向大地倾洒着无尽的热量,我家的平板房要被晒成烤箱了。我只穿一条短裤,面朝外赤膊影在门下以期能享受到穿堂风的凉意,空气却是烫的。
天空亮得刺眼,村子睡去了,鸡鸭鹅回了窝,狗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不再吠叫了,唯有绿茵里的知了扯着长哨在村子上空此起彼伏地鸣叫。我汗流浃背地趴在方凳上学习《新概念英语》,突觉光线一暗,视线离开书,一双棉窝窝(那个年代农村妇女手工做的棉鞋)在三米远的地方戳进了我眼中。我抬头,只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颤巍巍地向我走来。目光对接时,他说:“能不能把你家的馍卖给我两个?”声音如从干瘪的公鸡脖子里发出,撕裂、沙哑又沧桑。他身影摇晃,透过来一身的疲惫。
我赶忙起身走进厨房,拿了两个馍,倒了一碗开水。当我出来递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在我旁边的小凳上坐下来了,手里正翻着我的英语书。
他接过馍和水,吞咽几口,又用手心接住掉落的馍花送进嘴里,伸伸脖子问我:“你是大学生?”
我说:“不是。”
他又问:“那你为啥学英语?”
我说:“想考研究生。”
他说:“我问你一句话。”
一句缺水的英语长句像掠过黄土高原的干裂西北风扫进了我耳中。天哪,我惊呆了。九年前我考上师范学校后就离开英语课堂,当我重拾课本准备考研时,把仅学了三年的初中英语又扔了六年了,已经连英语有几个字母都记不太清。虽说在工作间隙挤时间自学了几年,可学的是哑巴英语,不会说,听不懂,只会读。我看看老人,尴尬地笑笑,他盘粘的长发像筑在头顶上的鸟窝,胡须凌乱在脸上,汗水淌过留下沟辙,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洗过了。
我没吭声。他手一伸又摸过我的《牛津高级英汉双解辞典》,说:“这是个好东西,能不能借给我用用?”我愈发疑惑,不知道这位乞讨的老人是什么身份。看他翻书,视线却穿过他晃动的臂间落在裆部,裤缝裂开了,坐在矮凳上分开的双腿把裤子撑开一个洞,没穿内裤,里边的体肤一览无余。他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收双腿,夹住了。
他又说:“好好学,考西大英语系的研究生,将来毕业了去深圳或浦东发展,还能挣两个钱。”语气有鼓励,又似乎带着一腔孤傲,甚或不屑。他继续说:“我以前也有一本这东西,十几年前去深圳的路上在武汉弄丢了。”
这本辞典是我在西安的一家旧书店里淘来的。眼前邋遢的外貌和他嘴里蹦出的词语如此不相符,我怎能随便把来之不易的爱物送给一位充满未知的人呢?
他给我讲了一些牛人,谁谁谁是一级教授啦,谁谁谁是二级教授啦,谁谁谁是三级教授啦,他们各有什么建树,在学界有多大的影响力。在他对这些著名学者了如指掌的熟识里,却都是我没听过的名字。而且,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有教授这个职称,并不知教授还有一级、二级、三级之分。我不好意思暴露我的无知,不敢随便说话,给他续水,听他叙说,偶尔插嘴回应下。
他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随手拈来,盛夏炎热时,穿凉鞋都觉热的季节,我盯着他脚上的棉鞋而愈发困惑,甚或有些敬畏。本来我就不善言辞,这会更是无语了,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句以免冷场。吃完馍,喝完水,不知不觉近乎两个钟头的时间消逝在夏日的热浪里。
他口若悬河,我只是恭听,时间久了便觉无趣,他说该走了,我连句挽留的客套话都没想起来说,只是机械地随他站起来。他出门向前已走了十多米远,又转身在口袋里摸了几摸回头说:“我把馍钱给你!”我眼前突兀出孔乙己的真实形象,向他摆手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你走吧。”
脚步塔塔,拖起一路浮土,眼看他蹒跚的身影消失在乡间小道深处,我忘记了空气的燥热。回忆起他刚才坐在我面前经天纬地的口才,才想起来应该给他拿双鞋,帮他把裤子补补,让他洗个头洗洗脸,再带些干粮,还应该给些钱。可是,他太让我尴尬了,在他面前我的头脑只有输入没有输出,思维竟然停止了运转,惯有的乐善好施荡然无存,只留下了无尽的疑惑。
他无意中提到自己所在的村庄,距我单位十里左右,我决定要探个究竟了。开学后,我专程去拜访一位家在那里的同事,熟知了这位老人的身世。
他五十年代末期考入某重点大学外语系,学业优异,用现在的话说,妥妥的学霸一枚。大学毕业前,组织安排他公费出国去苏联留学,一切手续都已办妥,只剩下成行了。突然中苏关系破裂,两国之间的所有合作项目终止,他的留学也就终止了。
自上学起十多年一直处于领头羊的位置从未经历过挫折,却在即将步入社会时突遭变故,沉浸在美好前程的幻想忽被唤醒,一个前趴跌回到现实中。要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参加工作也可成为国家栋梁,可他却受了刺激,精神出问题了,疯疯颠颠,失去了正常的生活能力。无奈,被遣返回原籍,他也无法参与生产队的劳动,从此浪迹于江湖,一个人悠悠荡荡无正事可作。
也并不是没有机会。拨乱反正后恢复高考,附近的高中师资缺乏,更需英语教师。校长渴求人才,礼贤下士,亲自上门请他前往任教。结果他却不能和人正常交往,在学校搞出了很多超出常态的笑话。有失师仪,任教不到一学期又被辞退了。国家初建深圳特区,他确实只身前往探路了,多日游走街头未能寻得立足之地只好又回到家乡。一生漂乎,没有成家,无儿无女无老伴,他总是走在时代的前沿,却把自己过成了连吃饭都无法保障的流浪汉。听说,老人家几年前去世了,一位本能给国家做贡献,能给乡邻带来福祉的人才,孤苦伶仃地走完了一生。
作为一名师者,自从那次偶遇后,我常常反思,一个人的成长最需要的是什么,讲台又能带给学生什么,知识吗?成绩吗?是,又不是。先成人,再成才,而不是反过来。健康的身体、心理,乐观的心态,不屈的意志,是成人的基础。
后来的几个暑假,我都在门里廊下埋头苦读,每有郁闷时,眼前总会出现那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嘴里正吐出抑扬顿挫的话来,我便不敢再钻牛角,调整好情绪。我终于拿到了硕士录取通知,走进省城后,接触过很多名人,他们大都有过并不顺利的成长。坐在陈忠实老先生面前,听他讲少年时的艰苦,交不起学费而只能休学。听贾平凹讲述命运多舛的童年,少年。又听他们乐观地畅谈人生,能理解“艰苦的环境能磨练人坚强的意志”的古训。2019年暑假的一天,我有幸与外卖小哥雷海为共进晚餐,又开车送他回宾馆,近距离听他谈古今说诗词论人生,同是出身农村,同为人生奋斗,与他很有共鸣。面对这位影响了万千年轻人的精神图腾,我不由又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暑假的偶遇。回望历史,每个时代都有独特的印记,遭受挫折的人何止千万,可是,在大学生还是熊猫级别的年代,出身重点大学为什么他却走出了令人唏嘘的人生?
一个人如果在儿童、少年时期太过顺利,没经受过委屈,没成长起抗挫折的能力,成人后大概率会出事。温室里的弱苗无法经风雨,道理人人皆懂,可真要面对时,就不是那回事了。当今社会财富积累在加速,灵魂却不能跟上步伐。物质丰裕时代,很多家长为孩子的智力发展倾其所有,不吝投资,却唯恐孩子受委屈,担心孩子遭挫折,精心呵护,关怀备至。家长为孩子扛住一切,又希望孩子能扛住世界。其实,当走向社会后,性格、认识、健康、精神状态这些非智力因素才决定一个人的发展。就如雷海为,不是天生愚钝但也不算聪明,他不曾有过名校的光环,可是,在生活中学会以积极的心态追求改变,不抱怨,只努力,向前挪,向前挪,一步一步向前挪。如今不惑之年,人生虽不算富贵,却也一直在进步,能给周围发出绚丽的亮光。
原载《教师博览》2024年4月【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