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草房子

因为我们家中孩子众多的缘故，父亲母亲在经历了艰难的抉择之后，决意要在我们家东厢房的东面垒起了一扇倚墙的草房子来。

我们家的草房子就座落在东厢房那高大的壁墙边上。

父亲在偌大的草房子里安放起了宽大结实的木板床来，高高的红木柜台就垒放在高高的窗台边上。

每每月明星稀的夜里，隔着草房子边上的后窗台，角鸮那长长的“咕咕咕”瘆人哀鸣就悄然地升起在黑漆漆的屋后树林间。

那个时候，年轻的母亲就居住在一墙之隔的温暖东厢房里，隔着窗页缝儿透出的那盏昏闪不定的烛黄灯火，我便能感觉到那头母亲那烛骨般的心跳。

跟着母亲分开独住的那些日子，正是小妹妹刚出生的第一个年头。到了那一年的秋日里，我便背起书包儿，跟着我那读着书的哥哥们，第一次地踏上了学校的学时书堂。

在我还未入学前的那一段岁月里，我从母亲住着的东厢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草房子里。打小从未离开过母亲的我，每每到了睡前的前半夜里，总要倚靠在草房子窗台的这一头，跟着窗台那一头的母亲聊上一会儿，只要聊上一会儿，我便能感觉到母亲依然护守在我温暖的床头。

每每夜色降临的夜里，母亲总是安抚好了梦呓中的小妹妹后，便会坐到靠着我的窗台边上，一边缝补着衣裳，一边跟着我聊起了平日里我最爱的故事来。欢乐的时光总是在愉悦的交谈中一点点地流逝着，聊着聊着时，我便会在母亲絮絮叨叨的呢语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夜半里从睡梦中醒来，眯着朦胧的睡眼，透着母亲的夜窗台，便能觉察到母亲就一直地守护在我的身旁，从未离开过。

天气晴好的夜里，天空中挤满了满天的星星，睡躺在草房子木板床上的我，看着天上满天的星辉斑斓，仿佛每一个星星都在对着我眨着眼睛。

月光儿很快地从轻纱曼妙的云层缝里钻了出来，像个羞涩的孩子似的，偷偷地躲进了屋后树林间的树梢顶儿上。不经意的功夫间，月光便透过了林叶间的层层缝隙，点点地涌动在草房子斑驳的地面上。

我端端地坐在了高高的红木柜台下，母亲隔着窗页儿，读书的絮语便从厢房的那一头轻轻地飘传了过来。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母亲坐在窗台的那一头念读着书本的时候，我便在窗台的这一头应和着。读着读着时，仿佛整个身子全然地融入了这万丈光芒的月光下，刹那间化身成了戴着吴带的纤纤飞天，轻轻地飘飞在了明明的月光底里，头顶上载着满天的星辉斑斓。我就骑坐在弯弯的月背儿上穿行在流光似幻的曼妙云层里。“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仿佛明明的天地间此时独有月光和我，任着母亲正伏读在月光下窗台的那一头。

这时，天空中的一颗闪闪流星在夜空里一划而过，我从天地的忘我间惊醒了过来。回过头来望着窗台边下的母亲时，明明的月光底里，母亲正映着那盏烛黄的煤油灯火，轻轻地哼唱着催眠的月光曲儿，曲儿悠悠，月光下的竹摇篮里，我那刚出生不久的小妹妹就甜甜地恬睡在了窗纱帷的另一头。

习习的夜风掠过了沙沙的竹后园，母亲哼唱着的月窗台外，一排排的萤火光像是黑夜下跳闪着的夜精灵，一闪一闪地划入了空蒙无边的岭南垌野。

月光下，西厢房里那盏烛黄的灯火影前，父亲那琅琅的读书声在夜空下缈缈地飘传了过来。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看着如水的月色，我从一遍遍地幻想中挣脱了出来，翻开了哥哥们用过的旧书本，对着住在东厢房里的母亲，缓缓地念了起来：

“从前的一个夜晚，月亮儿掉入了一口很深很深的井水栏里，一只玩耍着的小猴子看见了，尖叫了起来，说着就要爬入水井中要把月亮捞上来……”

“月亮掉进井里啦，月亮掉进井里啦……”

母亲接过了我的故事，捏紧了嗓丫子学着猴子的焦急模样在窗台的那一头尖叫了起来。

“后来呀，猴儿们吊起了长长的人梯子，倒挂在井水栏中要把月亮从水中捞起来……

井水栏里自然没有月亮……”母亲不紧不慢地娓娓道着。

“那月亮去了哪儿呢？”

我诧异了起来。

于是听着故事的我边翻开了旧书本，沙沙地划页声响在了如水的月光底里。

“月亮呀好好的在天上挂着哩！”

我哈哈地大笑了起来，很快地窗台的那一头也传出了母亲在月光下呵呵地浅笑，一阵子的欢笑过后，母亲那絮絮的呢语又从窗台那头传了过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天上呀挂着十个太阳，火热的太阳照得呀大家白天里都不敢出门。于是天上来了个叫后羿的英雄，用他的神弓射下九个太阳，从此西王母赐给了他不死的丹药。

后羿有个美丽的妻子叫嫦娥，跟着后羿一同住在了烟火人间。有一天呀他的徒弟蓬蒙心怀不轨，趁着后羿外出时逼迫嫦娥交出西王母的丹药，情急之下，嫦娥吞下了不死丹药，缓缓地飞向了广寒宫。

后羿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急起直追，追呀追呀，可能他每升高一尺，月亮便跟着飞升一丈，于是呀，后羿便落在了这灯火人间。

嫦娥飞到了月亮上之后，住进了广寒宫里，日日地与她的玉兔为伴，过着孤苦伶仃的独居生活……”

“那晚上时谁来陪着我们的嫦娥姐姐呢？”

我问着，窗台的那一头母亲不语。

“妈妈，你说我们天天晚上都在下边陪着嫦娥姐姐好不好？”

窗台的那一头依然没有应语，那一个晚上，我枕着天上的一天星月在窗台边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睡梦中的我被隐隐传来地一阵读书声惊醒，揉了揉惺忪的朦胧睡眼，发现已是后半夜，父亲那琅琅的读书声透着窗户在皎洁的月光底下朗朗地传了过来。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迷迷糊糊里来到了四更天，窗台外边的月色早已褪去，夜空的尽头是漆黑黑的一片。

这时远处的巷夜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黄狗急促的吠喘，咆哮的低吼在空旷旷的夜空下像是一声惊雷重重地炸开了黑夜中深睡着的宁静。片刻的沉寂过后，远处的黑暗中响起了路人的一通喝斥，在短暂的对峙中，黄狗带着低吼的咆哮在黑夜里酝酿着。这时远处屋子里的灯火似是在黑夜中亮了起来，在主人阵阵的喝斥声里，黑暗中传来了几声黄狗带满委屈的“汪汪”低吼。一通的呢语过后，随着行人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房子里的灯火忽地灭了，天地处重归于宁静。

这时，远处的巷夜里传来了一声阑珊的鸡鸣，这一声平静下的撕裂，像是瞬间拉开了沉睡着的夜。在一片片此起彼伏的鸡鸣声过后，厅房上的鸡棚里突然躁动了起来，一阵子的躁动过后，一声“喔喔喔”的洪亮啼鸣在耳畔边响起，这时，远远地村边处传来了一阵阵遥遥的呼应。

巷夜里传出了几声黄狗的深吠，夜空下像是有人从外边归来，空气里带着几分道不明的诡异。一阵呼沙沙的夜风过后，厢房里孩童梦魇的哭啼在静谧的夜空中惊起，母爱的安抚与絮絮的呢语在空荡荡的夜空下传来，这时隔壁厢房里传来了稀稀碎碎孩童的梦中呓语，夜色下的催眠曲儿在轻轻的拍抚呵护里在夜空下真真切切地传了开来。

五更里的鸡鸣忽远忽近，庭院外窸窣的脚步响混杂在井绳的落水里，连同着那一声声早起的路人问语，冲破了庭院的黎明。

这个时候，东厢房里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昏黄昏黄的，像是母亲的庇护，温暖了整个的夜晚。

父亲母亲絮絮的呢语在东厢房里细细地传来，一阵子的絮语过后，枕着夜色的冰冷，灶火房里的灶火温暖了起来。

院墙外，阑珊的鸡鸣一遍遍地传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端端地坐到了旧屋子的门石边上，一脸的迷茫，归田的父亲母亲早已消失在了远远地村子口边。

那一日清晨，院落里的苦楝花儿成片成片地盛开了，开满在了那个风日晴暖的岭南春日晨午里。

风中飘落的花瓣儿片片地轻舞飞扬在暖风生成的春日庭院，簌簌地，柔柔地纷纷扬扬在那个清风徐来的岭南庭院里，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雨，飘飘洒洒地沾染在故乡的墙头院落。

晨午的阳光正暖暖地照洒在林间下的青草池塘边上，在通往田间的那条归家小路上，呼呼的猎猎醺风正掀起了树荫旁的层层青草麦浪，像是一曲春日下吹起的清笛，布谷鸟儿就嘤嘤地鸣啼在沙沙的桦树林间。不远处的田野上野花儿盛开一片，隔着河床两岸，星星点点地妆点在春日的田间地头。

不远处的池塘边上，春伟与细坚撑开了一字竹排，嬉戏在了碧波荡漾着的春水池面上。

“一叶渔船两小童，收篙停棹坐船中。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

三三两两的适龄学童正轻哼着歌曲儿，边采摘着路边冒出来的野花儿，蹦蹦跳跳着追逐在了通往学校的那条村间小路上。

九叔正舒坦地坐在家中那扇通幽的旧屋回廊的摇椅上，边听着收音机，边享受着暖暖地晨午时光，廊道里传来了一阵阵曼妙的歌谣。

“歌声轻轻荡漾

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山楂树下两青年在把我盼望

啊 ，茂密的山楂树呀

白花满树开放……”

那一个晨午，我坐在自家的草房子门前，隔着疏疏篱落，跟着隔壁家院子中的显全聊了一个上午。

晨午阳光暖暖地沐浴在一旁的青草坪上，扎堆扎堆的稻草垛儿就矗立在蓝天下的白云朵里，贴着老屋屋瓦上空升起的炊烟袅袅，风行在那个春日的岭南晨午，像是一幅失去的远方画卷。

夜里时，回到了草房子里睡躺着，迷迷糊糊里昏昏乎乎地睡了过去。梦里，似是又看见了故乡的草房子，母亲正坐着在温暖的灶火台旁，我就绕在母亲的身旁跑来跑去。夜半里醒来时，发现了母亲不在床头，我惊吓着从床上坐起，一种被抛弃的委屈感刹那间涌上心头，便嚎啕大哭着要去找母亲和白天里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们。

住在水井屋边上的奶奶提着煤油灯火跑了过来，安慰起了我来，然后陪着我，一路地走进了夜色下的村头小巷。

我们一起来到了显全家的屋子旁，迷迷糊糊的路前方一片漆黑，我问起了奶奶，他们都去了哪儿了。

奶奶告诉我，他们呀都躲进了某个时空的隧道里，躲着藏着不肯出来。

找着找着，路仿佛没有尽头，我开始有了些困意，连着打起了哈欠来，奶奶说我们该回去了。

迷迷糊糊里回到了家门口，父亲母亲的东厢房里不知什么时候灯火已然亮了起来，我站在冰冷冷的夜里仿佛感觉到了一缕别样的温暖，这种道不明的温暖刹那间便涌满了我那空落落的心坎底。

又回到了草房子里，隔着母亲的东厢房，那一天的夜里，我又趴在了草房子的窗台边上，跟着东厢房里的母亲聊起了一个晚上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