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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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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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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雁于飞

“鸿雁于飞,远山漠漠,女子归宁,秋之蒲苇,泛此轻舟,涉彼故丘。

我有歌谣,邻有嘉宾,与子生乐,舞在庭垣,虫鸣于室,星月在野。

秋夜靡靡,流火如萤,月降于庭,灯火在厢,与子宴言,呢语在窗……”

我们家屋后背的西北面是高高垒起的晒谷场,高高垒起的晒谷场就座落在村子中央池塘边上长长的青草斜坡上。

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我那老奶奶便日日地蹲守在东渠水边的水井屋旁——那棵虬枝盘曲‌的高大相思树下,等着我们田间日落归来。

爷爷编织着竹鸡笼,半蹲坐在水井屋门前溪流潺潺下的东渠水边上,晨午的缕缕清风,正习习地吹拂了溪湖倒映下的蓝天白云。

我们的家,便幽居在这一片砖瓦林密布着的岭南庭院里,在这里,日出日落交替着晨钟暮鼓,四季更替传承着刀火农耕,何村,像是岭南大地伸延在郁水河北岸边上的一方琅嬛福地‌,温婉如玉。

六月一过,垌野边上的稻子成片成片地黄了,我跟着在母亲身旁的那些快乐时光,也随着六月的结束戛然而止了。

此后的母亲每天里便早早地起来,天微蒙蒙亮就出发了,一直到了我们睡熟了的后半夜里才回来。母亲不在身旁的那些日子里,便是奶奶守护在我的身旁,伴陪着我进入梦乡。

夜半里醒来便成了我当时的奢望,因为不仅身旁有了我曾思念着的母亲,还有着我思念里温暖灯火下的东厢房。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身旁早已没了母亲的身影。阳光儿透过了窗帷边上的绿纱幔,斑驳陆离地涌动在东厢房光洁的地面边上。

哥哥姐姐们都陆陆续续上学去了,昨日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早早地消遁在了岭南的庭院里,正当昏昏的我嗑睡在家门口的门石边上时,间歇般的晨午嬉闹在九曲回肠的胡同巷子深处忽隐忽现地飘传了过来,一阵子的喧闹过后,琅琅的歌谣窸窸窣窣地传了过来。

“先生教我读书,我教先生打山猪,山猪山猪打不着,先生回家打老婆……”

空旷旷的晨午庭院里突然传来了大人的一阵呵斥,孩子们银铃般的笑闹很快便消失在了那个晨午的胡同巷子深处。

那时候的我们还没入学,跑出了东厢房拐角边的胡同巷子口时,远远地看到了邻家的阿金阿琼姐妹俩正荡起秋千风行在晨午的那棵虬枝盘曲的相思树下。

在那条熟悉无数的归家小路上,晨风沙沙地轻拂在摇曳婆娑的桦树林间,画眉鸟雀跃呼晴的绿叶枝头,片片的晨午金光透过层层叠叠着的树叶缝儿,晶莹剔透地闪烁在嫩绿的绿叶尖上,像是一串串跳动着的音符小精灵。光的散射透过层层叠叠雾气缭绕的暗室,翻涌出一路长长的光瀑来,摇曳生辉地泛落在一片片野花儿点缀着的青草坪儿上。

忽然一阵“呱呱”的呼鸣划过了村野上空,抬起了头来望去时,一只落单的鹞鹰正贴面飞来,带着初秋里的苍茫,如一片飘过的阔叶,斜扫过玄色无边的苍穹,消失于远方的飘渺里,遁去如骑士。

放完了学的午后,我正坐在老屋子的门石边上发着呆,昏昏的短憩中,堂姐们的琅琅书声便穿过了那午后的屋间廊道,缈缈地传了过来。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与子宴言,父母在堂,九月授衣,虫鸣于室,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哥哥姐姐们便流连在学校与垌野之间,我默默地坐守在老屋的门石边上,等待着秋日的到来,等忙过了农活,我们就能吃上母亲亲手为我们做的秋馍馍了。

很快地父亲便在我们住的东厢房的边上盖起了新的草房子来,妹妹出生的那一年,我从东厢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父亲新建成的草房子里。

离开了东厢房,草房子里没有了母亲那熟悉的絮絮灯下呢语,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开来。每每月儿升起了的夜里,我都会来到草房子旁的窗台边上,独自守候着没有了母亲在身旁守候着的遥遥夜空,任着蛐蛐的“唧唧”浅吟在这里肆意招摇。透着树梢儿倒挂下的屋檐角,银色的月光儿静静地挥洒在窗台边的床柜边上,像是在轻轻地挥洒着我童年里满天星辉斑斓下的梦。

搬进了草房子那年的第一个秋月里,我便入了学。那一天清晨,鹞鹰飞在了天上,早上起来时,空气中已是初寒。

母亲早早地起了来,给我添加上了一件新的衣裳,出门的那一刻,我辞别了母亲,父亲一直地把我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

当我正襟地坐在了先生的课桌前时,已是在那个微凉的初秋午后了,教室里沙沙的翻阅书香溢满了整个的课堂。当我抬起了头来朝着远处的窗外看去时,窗台边外的那条桦树林间的村间小路尽头,父亲正砥砺着习习秋声,卷卷缩缩着从我的窗台前走过。

翻开了新课本,沁人的书香便扑面袭来,读着读着时,一段动人的文字跃入了我的眼帘。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这便是我那故乡窗台边上的月儿了吧,我寻思了起来,寐意间记忆迷离了双眼。忽一抬头,瞥见了窗台外边远处疏疏荫柳的池塘边上,一群披着淡绿鹅黄的小雏鸭正一字游过。

“门前大桥下

游过一群鸭

快来快来数一数

二四六七八……”

可惜,那只是荫柳池下的一群小雏鸭,可窗外的秋意却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来渐浓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起来,咚咚的捣杵便响彻了岭南的整个晨午。

我又一次地跟在了年轻母亲的身旁,在一旁等着帮忙着。看着母亲套上推杆把石磨盘缓缓地推开时,我便从一旁的担水桶里把浸泡过的豆子一把把地勺入了磨眼里,然后再舀上半勺的清水灌入。随着石磨盘的缓缓转动,磨眼里的豆子一圈一圈地凹漏了下去,乳白的豆浆便会从一旁的石磨缝底里渗了出来,淌流在盘渠的石磨槽里,顺着石磨口处的尖嘴口一股股地淌流了下来。

等着母亲刚把石磨盘底清洗干净时,便有人过来敲门了,门开了,是邻家的婶婶过来借我们家的石磨盘过节来了。

第二天下午时,母亲把磨好了的米浆团用水糊开,搓揉成了鸡蛋大小的米团子,捧在手心窝上,拇指轻轻地一掐,便变幻出了一个个的小碗窝来,勺馅,掐口,放入了正滚烫着的开水锅里。

“米浆皮,糖作馅,放进锅中等水开;雾气缭,揭锅盖,一颗一颗浮上来。”

吃过了晚饭后,我们一起来到了草房子前东南角边上的相思树下,在小溪桥边,趁着初时升起的朦胧月色,在葡萄架下,点起了点兵兵来。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割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面前一口塘,打条鲩鱼八尺长;大头拿来熬汤食,尾巴拿来入学堂;入个学堂四方方,搬条凳子读文章;文章读哩几多本?三十零二本;一本丢落塘,一本丢落井;井里起银杆,银杆好架桥;桥上好食饭,桥下好洗碗……”

月儿缓缓地升上了高空,不知不觉间挂在了高高的屋檐角边处的树梢顶上。我们一起来到了池塘边上的桥墩上,虽然已是深秋,可南国月光下的池面上仍隐隐地长出了一片朦朦胧胧的荷叶面来。

月光尽情地抛洒在了田田的荷叶面上,柔柔的,像是给刚出水的荷叶面铺上了一层轻纱似的乳。

月亮儿在云纱曼妙的碧空下片片穿行,我们躺睡在了月光下的桥头墩上,隐隐觉察头顶上方的天空正背着大地在月光下一路飞驰,我们身子下的大地正在飞驰着的月亮流云里一片片地向后退去。

突然“噗通”的一声落水响在耳畔边响起,池塘边上紧着惊起了一片片蛙鸣的空灵,蛙鸣的阵阵轻吟混混地汇融在了如水的月光底里。

在月色的遮掩下,池面上泛起了片片的白水花,“噗嗤噗嗤”的一声声惊响里,一条条的鱼儿飞跃在了池面的月光下。

“庭前池面月如华,一片关山驭云飞。

小楼花重风摇梦,始信庭外秋自开。

风抱幕,夜低垂,垄上笙歌竟夜吹。

最是云头千山外,月下飞鸿惊梦来……”

东厢房里的那一头,母亲的絮絮呢语在夜空下清晰地传了过来。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外婆家住十八里,我儿住在月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见我哈哈笑,我在当年灯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秋高风寒云外雁,天边帘栊月如钩……”

厢房里住着我的小妹妹,可母亲的呢语却让我似是回到了那个如梦的从前。

那个时候,襁褓中的我便是躺睡在了温暖的东厢房里,在那盏昏黄的灯火影旁,耳畔边似是传来了母亲那依稀的絮絮呢语。

“萤火虫,提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窗台边,月下逢,一闪一闪过厢房;厢房外,水渠东,住着爷爷的水井房……”

这时的天空中掠过了一层厚厚的云彩,月亮儿在五光十色的云彩里自由地飞翔。

我仰望着头顶上天边的那一船船星辉斑斓,倾听着耳畔边丝丝传来的虫吟浅唱,任由着披着吴带的缈缈云彩仙气缭绕地伴飞在月儿弯弯里。此时的我,仿佛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心身定格在了那一片惘然的天地时光里,任着浅浅的萤光闪闪地飞过了望月的旧窗台,母亲就轻轻地哼唱在柔和的月光底里。

“黑黑的夜空月低垂,

点点的繁星照窗台

高高的竹楼十八座

你在我的梳妆台

虫儿飞

虫儿飞

飞进我的梦中来

虫儿飞

花儿睡

天作帐帷地当床

摘得星辉十八箩

一箩萤窗下

一箩高阁台……”

不知什么时候,东厢房里的小妹妹哭了起来,母亲似是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背起了梦呓中的小妹妹,走到了窗台边的月光底下。

这似是触动了我的心弦,我也曾想着回去到从前,像妹妹这般地伏睡在母亲温暖的背脊上。

这时,遥远的天空外繁星点点,星罗棋布着一路泊入了宇宙的天边,回过了头来时,点点的萤火光正一闪一闪地从我们的头顶上方飞到了远处的垌野中央。

迷迷糊糊里便在桥墩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已躺在了草房子的床沿边上,奶奶正轻摇着蒲扇,依偎在我的身旁。看到我醒来,奶奶便跟着我讲起了那个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来。

“在一个很偏远很偏远的小村子里,从前住了一位老奶奶,老奶奶呀生活艰难,她的身旁还带着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儿子。

后来呀,老奶奶感觉到了自己将不久便辞别于人世,于是老奶奶在那些年里,辛辛苦苦地为自己将要抛下的儿子准备了三大缸的大米和高粱……”

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听完了奶奶讲给我的故事,便又在迷迷糊糊的睡意里睡了过去。

正当我迷迷糊糊中踏入了梦乡时,东厢房里的灯火突然间灭了,周围的世界里漆黑黑的一片,断断续续的梦呓声隔空地传来,夜,仿佛定格在了那个沉睡着的醇古岁月里。一两更天过后,低沉的巷夜犬吠从巷子的深处断断续续地飘传了过来,像是在挑动着这沉落着的夜。

夜半里突然起风了,风吹动了幡帷,庭院外,一阵重重的“哐啷”声响拉开了起风的序幕。风沙沙着掠过了竹后林,呼呼地呼啸在庭院前的空地处。片刻地沉寂过后,突然的一声巨响重重地撞拍在床头边处的窗页面上,掀起了窗台边上的一大片帷幔,风呼啸着而去,“哐啷哐啷”的一路声响在远处的夜空下不断地传了过来。片刻地停歇过后,呼啸声跟着呼呼响起,庭院外,村路边,“咔嚓”的树杈落地响在黑漆漆的夜空下间断地传来,重重地撞击着这深沉的夜。一遍遍地树杈落地声过后,风突然撞开了窗门,呼啸着掀起了床头边上的一片帐帷,风里带着些湿冷。

东厢房里的灯火突然灭了,帐帷里传来了母亲阵阵地咳嗽。看着天外时,屋瓦上空黑漆漆的一片,如水的月光已不知了去向。

远处的鸡鸣叫过了三遍,后夜里醒来,窗台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来。雨点密密麻麻地敲打在漆黑的屋瓦面上,滴滴答答的,像是夜空下的丝丝呢语。这时,厅房处(我们家的鸡窝在大厅上)的鸡笼里传来了躁动,鸡群一阵地嘀嘀咕咕着,骚动过后,大公鸡拉开了喉嗓,“喔喔喔”的啼叫了起来。

远远的巷子深处,传来了一两声阑珊的呼鸣,片刻的沉寂过后,一两声的犬吠从巷子的深处传了过来,掺杂在雨声的空灵里,像是夜空下的唔语。

不知过了什么时候,正睡意朦胧时,井绳的落水响从庭院中飘传了过来,伴随着母亲一阵阵熟悉的清晨问语,响彻在了那个遥遥的初起黎明。睁开了朦胧的睡眼向着窗外望去时,昨夜里的雨停了,灶火台的边上升起了红红灶火,母亲年轻的脸庞就映照在烛红的火光影下,闪闪地扑腾在那个微冷的深秋清晨。

早上起来,推开了老屋的大门时,门外的天空处灰濛濛的一片,堆压着的乌云正层层叠叠地堆积在高高的屋瓦顶上空。

正要转过了身去时,远方的晒谷场上空突然传来了一阵阵“嘎嘎”的雁鸣,这一声声的雁鸣,仿佛把我定格在了那个永生的昨日时空里,任着岁月轮回,那个久远的雁行记忆,仍风行在原处。抬起了头来向着天外望去时,缈缈地天际处一排排的远方雁行正贴飞在了遥遥的天际里。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我便是离开了故乡,在迁徙的异乡里奔波着,父亲母亲也相继地离开了我们,故乡的记忆,终将是湮灭在岁月的轮回里。独有故乡的那份雁行记忆,如岁月下的酒,随着时光的流淌,却愈发地香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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