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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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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东厢房

老屋的东厢房因年久失修的缘故竟毫无征兆地崩塌了,故乡的淳古记忆终是湮灭在了岁月的长河里。站在岁月的路口,在百千的回望中,故乡老屋那绵长的记忆便如缕般地翻涌而来,像极了春日里的风,轻挠在我柔绵的心底。屈指数来,父亲母亲离开我们也有些许的年头了。

站在思忆的旧窗台前,如今的我已是髪生华发,念及了生前的父亲母亲来时,模糊的片段顿时变得无处可寻,只有来到了梦里 ,在梦里,我方是回了父亲母亲那年的东厢房。

母亲嫁过来的那一年,是一九六五年的一个秋日,那年,已过中年的奶奶正正襟地蹲坐在水井屋的门石边上。

因为母亲到来的缘故,原先住着的小巷屋变得拥挤了起来,爷爷便在水井屋的西面边上垒起了东厢房来。这是母亲嫁入我们家之后的第一处独立厢院,东厢房便成了母亲离开娘家后的第二处栖身之所。

一九七零年的那一年,先是母亲在东厢房里生下了我们的大哥哥,厢房里一下子变得拥挤了起来,东厢房里住着的父亲搬到了一墙之隔的草房子里。

我出生的时候已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父亲和哥哥们早已从东厢房里搬了出来,偌大的东厢房里,便成了我儿时独有的天地。

每每月儿升起了的夜里,我便爬上了高高的红木窗台,仰望着那遥遥天外的一天星辉斑斓,母亲就缝补在天地下的月光底里。

我闹着母亲给我唱歌谣,母亲抿了抿嘴,竟咿咿呀呀地哼唱了起来。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外婆家住十八里,我儿住在月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见我哈哈笑,我在当年灯里头。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秋高风寒云外雁,天边帘栊月如钩……”

母亲唱完了曲儿,我意犹未尽,竟闹着母亲要给我讲故事。母亲没有生气,捋了捋思路,缓缓地跟我讲起了故事来。

“说是很早很早的以前,北山的脚下有条小河流过,小河的旁边有个小村子,村子里住着个地主婆,人们叫她大熊婆。大熊婆家有六十六只绵羊,七十七棵果树,八十八箱绸缎,九十九亩土地。大熊婆长得又黑又胖,对穷人又凶又狠,她有个使唤的丫头叫彩霞,大熊婆天天想尽办法折磨她。天不亮就叫她上山去砍柴,鱼刚吐水泡就要去河边洗衣,年复一年的,北山的鸟儿河里的鱼儿们都成了彩霞的朋友,为她唱歌跳舞解乏。‌‌

寒冬腊月的一个清晨,北风呼啸着,彩霞砍完柴回来又被逼去洗衣服。她在刺骨河水里呀从早晨洗到中午,她的小脚丫冻僵了,小手儿冻麻了,小脸儿冻紫了,又冷又饿地晕倒在河边。一群鱼儿托着她游到了一处隐秘之处,她醒来后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温暖的果园里,她吃了水果,发现水中映出自己天仙般的笑脸。梳理头发时彩霞姑娘戴上了花环,洗衣时衣服顿时变成了闪闪的金丝彩衣,上岸后发觉脚丫上穿上了玫瑰色的镶宝石鞋。‌

她快活地在果林里散步,天上飞来了金凤凰和鸟群儿,边飞边唱着“鸟会飞,鱼会游,彩霞姑娘要自由。花常开,水长流,彩霞姑娘要出头”。

彩霞听着听着慢慢地飞了起来,骑上金凤凰飞回了隔山村。大熊婆看见了气得要咒骂彩霞姑娘,金凤凰吐出了火团将大熊婆烧死,彩霞姑娘乘着凤凰飞向了天空,化作了北山边上的一缕缕云彩……”

故事讲完了的时候,天地下一片的空濛,时光和夜仿佛都沉睡在了天地的恬静里。过了一更时分,远方的夜空下陆续传来了角鸮那瘆人的哀鸣,隔壁的屋子下顿时惊起了一片片的梦中呓语,翻了一个身子后,夜风沙沙地掠过了屋后的竹后林。

“母亲母亲,你看你看!”

母亲顺着我的嚷嚷声望去,只见窗台边外的夜空下一簇一簇的萤火光正一闪一闪地掠过了灯火影下的东厢房,一闪一闪的,像是正妆点着无限夜空下的梦。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

好像许多小眼睛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不久后,叔叔一家子进了城,把西厢房腾空了出来,从那时起,我们家便独独地占据了整个偌大的岭南厢院。

那时候,我的奶奶还没有跟着叔叔进城,每每母亲背起我来到灶火房做早饭的清晨里,奶奶便端端地坐到了对面水井屋的门石边上。

“杜鹃杜鹃,催人布谷咯!”

奶奶蹲坐在水井屋的门石边上念叨着的时候,一旁的母亲正在庭院的边角上忙活着,布谷鸟嘤嘤的鸣啼就婉转在我们家东面边上的渠水溪头。

闲下来时的母亲,常常地坐到我们家老屋东厢房的窗台边上,悠闲地缝补在那个雕花的木窗台边下,一面纳补着我们的旧衣裳,一面眺望着远处茫茫的村边垌野,那条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尽头,有着我们家的三处垌水田。

这是一年里母亲最闲适的时光,年关刚过,远方的垌野处还未开田,闲下来的母亲难得地享受着这半响的晨午时光。打小的我们,便喜欢整日地围转在岭南庭院处母亲的身旁,整天地玩耍在一旁母亲的眼皮底下,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母亲对坐着的另一头,一畦碧绿的池水边上,哥哥们正三三两两地赶在了散学归来的乡间小路上。

在那条归家的桦树林间小路尽头,风沙沙地摇曳在树叶儿婆娑起舞的桦树林间,风呼呼地刮着,阳光儿片片地漏洒在桦树林间下的青草坪儿上。清晨的水珠儿晶莹地跳闪在泛光的草叶尖上,像是春日清晨里欢跳着的小精灵,躲藏在母爱般的草丛里,迟迟地等待着春日的到来。

奶奶就坐在风日暖下的水井屋前,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垌野,一面用着漏风的牙龈喃喃自语着:

“春早迟迟种,春迟早早栽哩!”

奶奶透过庭院门前的那条渠溪水,便能看到远方田野上正修整着田水垄的父亲。

奶奶的这一生共生养了五个孩子,年轻时抱养来了我的大姑姑,此后,便陆续生下了我的父亲和叔叔,再后来,四姑姑和小姑姑也跟着来到了这烟火人间。

自打姑姑们嫁了人后,陪伴在奶奶身边的就只有我父亲了。

“立初立初……”

父亲经过门前的青石板路时,坐在门石边上的奶奶总是这般慈爱的招呼着这个不太沾家的大儿子。

父亲无暇顾及奶奶,于是,每每父亲归晚的春种初夜里,奶奶的水井屋里便燃起了闪闪的煤油灯火影来。

“萤火虫,提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 ,飞在归来的初夜里,飞在爷爷的水井房……”

奶奶这般念叨着的,正是那些年里奶奶曾教给过父亲的歌谣,也正如奶奶这般那样,在我正小的年纪里,父亲把它教会给了我。

“点子捏扭,铜盘载酒,荔枝龙眼,沙梨数九。跨过海,海过舟,舟花发,尾花开,点到谁人谁闭眼。

天上有只猫公鱼,地上有只金蟾蜍,偷吃我公大块肉,我公赖我嫂,我嫂低头写文书。弟弟过江去读书,读得三年冇识字,白眼空菜养盲佢!”

父亲说了,这是先人们筚路蓝缕的一段艰苦历程。

奶奶燃起了煤油灯火的初夜里,我总爱来到奶奶的水井屋前,缠着奶奶要给我讲起了故事来。

奶奶搂着我坐到水井屋的窗台边下,遥望着天边的一天星月,悠悠地跟我讲起了故事来。

“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传说中,天上来了个漂亮的女神,早起梳妆时,不小心把自己的玉簪子掉落到了凡间,正好落在了这片广袤的岭南大地上。于是,女神便变成了个姑娘,下落到了凡间,途中姑娘遇上了放牛的小伙子。小伙子听说姑娘是来找回玉簪子的,热心的小伙子便决定一同陪着姑娘去寻找 。

姑娘走过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片水草肥美的沃野,洒落的汗水化成了一畦畦星罗棋布的众多河流。这一天他们来到了这片河谷,终于找回了姑娘失落在地上的玉簪子。姑娘就要回到天上去了,可小伙子已经爱上了姑娘,回到天上的姑娘请求玉帝应允她回到凡间。姑娘扔下了玉簪子作为定情信物,玉簪子落在地上后化成了美丽的郁水河。

从此以后 ,小伙子便日日夜夜地守候在郁水河边上,可心爱的姑娘却再也没有回来。很多年过去了,小伙子慢慢地化成了宜贵山。

后来观音娘娘经过郁水河边时,听闻了这个美丽的传说,就把宜贵山化成了平天山,让他永远在河边等候着心爱的人。

千年过去了,平天山和郁水河有了自己的孩子。生下的孩子中有三个最要好的兄弟,老大叫做镇龙山,老二叫做龙头山,最小的弟弟,叫做千金山……”

奶奶讲着故事的时候,邻家的孩子们也纷纷地聚拢了过来,大家相约在了月光下的岭南庭院里,一起来听奶奶讲故事。

奶奶的故事不多,大伙儿很快地散了去,意犹未尽地在岭南的庭院里捉起了迷藏来。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也到了,我却在众人的嬉闹声中迷迷糊糊里睡了过去,夜半里醒来时,我已躺在了东厢房的床头边上,众人们早已散了去,此时的东厢房里只剩下了月光下的无边寂寥。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醒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二天一大清早,奶奶便又端端地坐到了水井屋的门石边上。

奶奶的娘家,就座落在巍峨的千金山麓脚下,那一年里,爷爷先是做了桂系军阀李宗仁手下的一名普通士官,在后来的一次例行检查中,爷爷立了军功,得到了三百斤的稻谷奖赏,作为嫁资,爷爷娶回了我的奶奶。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爷爷这辈子从未向我们讲起过他的那段军旅生涯,可迎娶回我奶奶的这段故事,爷爷却是讲了一辈子。

那一年,先是大我两岁的小哥哥入了学,学校就在离我们家一水之隔的东面池塘边上。

父亲特意地为新入学的小哥哥准备了布缝的书袋子,然后亲手的把小哥哥送过我们家西南边上的那道石板桥,从此,小哥哥便坐在了琅琅书声的课堂里。

入了学的小哥哥从东厢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一墙之隔的草房子里。

小哥哥入了学后,空旷旷的岭南院落里便独剩下了孤零零的我,一个人独自坐在东厢房的门石边上发呆着时,远远岭南厢院的四角上空,落单的鹞鹰像一片划过天际边的枯叶,贴面飞来,尔后,点点地消失在了缈缈的村野上空。

晚上时,那所灯火昏黄的草房子里,窗台下,传来了小哥哥一阵阵熟悉的读书声:

“蓝天,降落伞

姐姐的胆子真大

敢从天上跳下

蓝天上的花儿朵朵

也不知道哪朵是姐姐的花……”

而已住进了西厢房里的父亲,那盏烛黄的煤油灯火影下,父亲那深沉而顿挫的读书声在夜空下琅琅地飘传了过来。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寂静的东厢房里 ,落寞的我趴在了月光下的窗台边上,仰望着遥遥夜空下的星光点点,一旁的母亲就缝补在皎洁的月光底里。

我落寞地潜伏在漆黑的夜空下,独品着天地下的那一份孤独,母亲似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一面慈祥地看着我,嘴里唱起了歌谣。

“黑黑的夜空月低垂,

点点的繁星照窗台

高高的竹楼十八座

你落在我的梳妆台

虫儿飞

虫儿飞

飞进我的梦中来

虫儿飞

花儿睡

天作帐帷地当床

摘得星辉十八箩

一箩萤窗下

一箩高阁台……”

“黑黑的夜空月低垂

点点的繁星照窗台

高高的竹楼十八座

你落在我的梳妆台……”

我在黑暗里应和着母亲。

八五年的那一年秋日,当鹞鹰飞过了村野上空的时候,我入了学。

我着了一领青色的衣衫,正襟地坐在了先生的课桌前,一脸的青涩。

放学的时候,混熟了的我们一起走在了回家的那条大路上,同学们早已脱去了初时的青涩,唱唱跳跳着一路地飞驰了起来。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

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一路银铃般的笑语响彻在了那个风一样的秋日响午。

因为村里过节的缘故,下午时,我们都没有去上学,大伙儿躲在岭南的院落里,捉起了迷藏来,岭南的院落里升起了节日的炊烟袅袅。

我躲在了不远处蓝天白云下的稻草堆里,藏隐在那片白云飞过的蓝天底下,父亲赶牛的吆喝就升起在归家的村边路口。

母亲背起了小妹妹,哼起了曲曲儿,推磨在了节日的石磨坊里。

“磨啰谷,磨啰米,明年生个后来弟;熬成娘,熬成婆,流水的打馍铁打的磨……”

伏在母亲背脊上的小妹妹咔咔地笑在了那个清风下的岭南庭院午后,那一年小妹妹出生后,我从母亲的东厢房里搬了出来,搬进了哥哥们住着的草房子里,一转眼,时光缓缓流过了四十年。

后来,先是爷爷奶奶离开了我们,带走了那个民国里的故事。再后来,父亲母亲也先后地离开了我们,带走了我们童年岁月里所有的青春记忆。

再后来,东厢房便毫无征兆地崩塌了,一起崩塌了的,还有我们那个无法追怀的过往岁月,连着那个风清日暖下故乡的岭南庭院。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回来了,故乡不在了,我想在一个风起的日子里回来,因为风的那一头,住了有着父母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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