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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新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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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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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与桥拱

河畔的晨雾还未散尽,几个木匠已在河边忙碌。斧凿声与锯木声交织成一首粗糙的晨曲,他们要在河上架起一座桥,供行人与车马往来。桥拱渐成雏形时,一根支架突然断裂,桥拱轰然倒塌。飞溅的木屑中,咒骂声此起彼伏——甲指着乙的鼻子斥责支架不牢,乙转身怨怼丙选的木材朽烂,丙叉腰反驳甲测算角度有误。三人的声音像三根绞在一起的麻绳,越缠越紧,直到整座桥坍塌如废墟。好在他们逃命及时,否则湍急的河水会吞没所有争执。

这是乡间流传的故事,总让我想起人体里看不见的“桥拱”。当抱怨的毒液在血管里奔涌,那些被指责的“支架”“木材”“角度”,不过是推卸责任的借口。我们总以为抱怨能卸下重担,却不知它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将心困在愤怒的牢笼里。坍塌的桥可以重建,但若任由怨毒侵蚀灵魂,崩塌的便是一生。

木匠们后来如何?我常揣测。或许他们散去,各自在别的工地上重复着指责与推诿;或许他们终于围坐河边,将断裂的桥拱拼成一面镜子,照见自己的疏忽。人生许多桥,皆是如此——婚姻的桥拱因彼此的怨怼而出现裂缝,友情的桥拱因猜疑的锈蚀而垮塌,事业的桥拱因责难的狂风而倾覆。我们站在废墟上互相投掷石块,却忘了最初垒石时的初心。

马姓朋友的故事,是另一种坍塌。

他生得一副好皮囊,谈吐如春溪般流畅。可这溪水里掺了泥沙——见了张三,他便将李四贬作朽木;见了李四,又将张三唾作烂泥;赵五与崔六在他舌间轮番沦为笑柄。起初还有人信他的“高见”,渐渐众人发觉:他诋毁的并非别人,而是自己脚下的土地。当张三、李四、赵五、崔六围炉夜谈,拼凑出他泼向各处的污水,那溪流便彻底干涸了。

我曾与他同行。某日路过茶馆,他忽指向窗边老者:“那人年轻时偷过邻家鸡,如今还装正经。”我望向老者银白的鬓角与沉静的目光,忽觉他话里的泥巴正溅回自己衣襟。后来,我与他渐行渐远。如今他仍独坐街角,像一座被掏空的桥墩,无人愿将脚步托付其上。

诋毁者总以为自己是投掷泥巴的猎人,猎物是别人的尊严。可泥巴终会反噬——每一团污秽都染脏了自己的手,每一句中伤都凿低了自己的地基。我曾目睹一位女子在办公室将同事贬作“蠢驴”,次日那“蠢驴”升迁,而她的话语反成众人嗤笑的回声。贬低他人如攀悬崖,向下踩一脚,自己便离深渊更近一寸。

桥拱坍塌后的河畔,总有新木匠来。他们不言旧桥的废墟,只将每一根支架稳稳立入河床。有人问:“若木材有问题,难道不责骂供应商?”新匠人答:“责骂如狂风,吹不散问题,反让眼目昏花。我们只管将手中的活计做到无愧。”

这让我想起父亲修犁的故事。旧犁总被村人抱怨“耕不深土”,父亲不辩,只将犁头反复锻打,直到刃口如新月般锋利。春耕时,他的犁切开土地如剖开绸缎,村人不再言,只默默仿效他的锻打之法。父亲说:“泥巴糊墙,墙倒;泥巴夯土,土实。”怨言如泥巴,若胡乱抛掷,只污己身;若沉淀筛滤,反成筑堤的良材。

深秋的河畔,常有孩童嬉闹。他们攥着泥巴互相投掷,笑声与泥点一同飞溅。我驻足观之,忽悟:孩童的泥巴与成人的怨毒原是同源——皆因未学会如何安放手中之物。幼童终会长大,若无人教他们将泥巴塑成陶罐,便只会将污秽泼向世界。

马姓朋友或许也曾是爱玩泥巴的孩子。某日他掷出的泥块正中邻家窗棂,大人未责孩童,却厉声斥骂窗的主人“玻璃太脆”。从此他便以为泥巴是武器,可击溃一切比自己高的墙。如今他五十余岁,仍攥着泥巴,却无人再给他“脆玻璃”的目标。

我曾在佛寺见一幅壁画:罗汉手持莲花,花瓣上缀满泥垢。僧人解说:“世人皆如莲,垢是自身业障。”初不解,后渐明——我们抱怨的“他者之垢”,实是自身心镜上的尘埃。若不停擦拭,镜便昏蒙,照见的皆是扭曲的影。

桥拱的坍塌,马姓的孤独,皆是心镜蒙尘的寓言。当我们将手指向他人,那指缝间漏出的光,原该照亮自己的路。新匠人锻打犁头,僧人擦拭镜尘,皆是同一法门:向内求,而非向外掷。

河畔的桥终究重建。新桥的拱形如满月,支架如松根入土。木匠们不再争吵,只在黄昏时分围坐桥头,饮一壶粗茶。茶水里浮着几片木屑,他们笑言:“这算是桥的魂,喝下去,往后做事便更稳了。”

我想起一句古谚:“人贬人低,人捧人高。”捧与贬,原是同一双手的动作。掌心向上,托起的是他人的星辰,也映亮自己的夜空;掌心向下,泼出的泥巴虽污了他人衣袍,却先腌渍了自己的掌纹。

桥下流水不息。那些坍塌的桥拱、飞溅的泥巴,终被冲刷成河底的淤泥。淤泥深处或有磷光,那是曾被怨毒灼伤的灵魂,在寂静中慢慢愈合。而我们,仍立在河畔,选择手中泥巴的去向——是掷成伤人的暗器,还是捏成渡河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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