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边那条蜿蜒的河

村边那条蜿蜒的河

卢新松

村边那条蜿蜒的河，像一条银色的绸带，在青翠的田野间轻轻缠绕。河水从不知名的远方流淌而来，又不知疲倦地向远方蜿蜒而去，仿佛是大地的脉搏，永不停歇地跳动着。这条河，是村庄的生命之源，也是我生命里永不褪色的记忆。

小时候，河水是我整个童年的乐园。清晨，河水在薄雾中泛着青色的波光，水面上飘着细碎的浮萍，像撒落的翡翠碎屑。河岸边垂柳依依，枝条轻拂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我和伙伴们光着脚丫，踩着湿润的河滩，追逐着那些黄黄的小虾。它们在水草间穿梭，透明的身躯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一伸手便能捞起几只，放进玻璃瓶里，看它们蜷缩着触须，笨拙地游动。黑黑的幼螺吸附在石头上，壳上螺旋的纹路像神秘的地图，我们总爱把它们按大小排列，堆成小小的螺塔。河水清澈见底，白色的浪花拍打着青色的水波，丰茂的水草随着水流摇曳，柔软得像绿绸缎；光滑的鹅卵石铺满河底，被岁月打磨得圆润如玉。最有趣的是那些淘气的旋涡，水流在凹陷处打着转儿，仿佛藏着精灵的魔法，我们总要把树枝或花瓣丢进去，看它们被漩涡吞没，又不知被带到何处。

那时的河，是唱着迷人儿歌的母亲。夏日的午后，阳光把河水晒得温温热热，我们一群孩子扑通跳进水中，溅起的水花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河水漫过膝盖，轻柔地抚过小腿，像无数双小手在挠痒。我们在水里捉迷藏，或趴在石板上，让清凉的河水冲刷脊背。偶尔摸到一条滑溜溜的鲫鱼，手指刚触到鳞片，鱼儿便倏地窜走，激起的水浪打湿了岸边的野花。河面上常漂着几片菱角叶，嫩绿的叶瓣托着小小的紫花，我们摘下来别在耳边，扮成采莲的仙子。黄昏时分，河水被夕阳染成金橙色，波光粼粼如撒满了碎金，归家的鸭群排成队列，悠闲地游过水面，身后拖出一道道长长的水痕，仿佛是用尾羽画出的水墨画。

河水不仅滋养了我的童年，更滋养了整个村庄。门前那条蜿蜒的河，是全村人的生计所系。春耕时节，爹爹挽起裤腿，踩着河边的石板路，把河水引入田垄。清清的河水浸润干涸的土地，沉睡的秧苗立刻舒展腰肢，绿意从田埂蔓延开来。大伯的牛羊最爱在河边饮水，它们俯下身，舌头一卷，便喝下一大口清冽的河水。大伯蹲在岸边，望着牛羊满足的模样，烟袋锅里的烟丝明明灭灭，在暮色中腾起袅袅青烟。妈妈和大婶们举着棒槌在河滩洗衣，木棒敲打衣物的节奏清脆如鼓点，肥皂泡在阳光下变幻出七彩的光晕。弟弟赤着脚跑来跑去，追逐着蝴蝶，裤脚沾满泥渍也毫不在意。姐姐端着木盆，踮着脚尖在浅水区逮鱼，手指刚碰到鱼尾，鱼儿便灵巧地逃开，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她的发梢。河水里的一切都鲜活热闹，仿佛连空气都浸满了生机。

这条河是我们村庄的命脉，也是生活的见证。河岸边的柳树年轮里，刻着村庄的岁月；河底的鹅卵石上，沉淀着代代人的足迹。农忙时，男人们从河中汲水灌溉庄稼，女人们在这里淘米洗菜，孩童们在此嬉戏打闹。逢年过节，河边更是热闹非凡。中秋夜，河面漂满莲灯，烛光在水波中摇曳，映照着人们欢笑的脸庞；端午时节，龙舟在河中竞渡，鼓声震天，水花飞溅。河水不仅灌溉了责任田，更浇灌着村人的日子。那些被河水滋养的麦田，年年金黄饱满；那些被河水哺育的村民，日子越过越红火。

然而，时光在流淌，河流也在悄然变化。青年的我常常来到河边，享受独处的静谧。捡一块扁平的石片，用力抛向水面，石片在水面连跳数下，荡出银色的弧线；挑着水桶去浇庄稼，看水流顺着沟渠蜿蜒，浸润龟裂的泥土。有时坐在柳树下，背诵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思绪却总被河水牵引。河水依旧唱着古老的儿歌，只是旋律中多了几分寂寥。邻村的姑娘来河边洗衣，我假装路过，偷看她低垂的睫毛；同班同学来此游玩，我们对着河水高歌，歌声在山谷间回荡。可不知从何时起，河水渐渐瘦了。上游建了工厂，排污管日夜吐着浊流，河水不再清澈，浮着刺鼻的泡沫。村民们引水灌溉，却发现河水越来越少，田里的庄稼开始枯黄。河底的石缝间，再也难见活蹦乱跳的小鱼，只有零星的螺壳散落其间，像无声的叹息。

如今，门前那条蜿蜒的河，已不复往日的丰盈。河床裸露，龟裂的泥土如老者的皱纹，河水的歌声越来越低，仿佛在诉说着哀愁。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渐渐被干涸的河床封存。我站在岸边，望着蜿蜒的河道如一条苍老的银蛇，心中满是怅惘。黄虾和黑螺消失在浑浊的泥水中，水草枯萎成褐色的残茎，鹅卵石被烈日晒得发烫。偶尔有风掠过，掀起几缕尘沙，河岸的柳树也少了往日的婀娜，枝条在风中无力地垂着。

但记忆中的河，永远鲜活如初。那些童年的欢闹、少年的遐思、青年的寂寞，都沉淀在河水的褶皱里。我仿佛仍能看见妈妈浣衣时捶打衣物的手影，弟弟追逐蝴蝶时扬起的风尘，姐姐逮鱼时专注的侧脸。河水的波光里，映着村庄的欢笑与泪水，映着时光的流转与变迁。它不仅是地理上的一条河，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纽带，是刻在生命里的乡愁。

门前那条蜿蜒的河，从我的记忆中缓缓流过，带走光阴的故事，却永远留在了心田深处。我多希望，有一天河水能再次充盈，重新唱起那迷人的儿歌，让黄虾游动，黑螺栖居，让青波荡漾，水草重生。让这条蜿蜒的河，继续滋养村庄，也滋养我们永不褪色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