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浑湖散记

陆浑湖散记

卢新松

清晨，陆浑湖是含着雾气的诗。乳白色的薄纱自水面升腾，将远山近水拢入怀中，只余轮廓若隐若现，仿佛天地未开时的一抹混沌。东方的山脊上，朝阳羞怯地探出半张脸，将柔光泼洒在湖面，霎时波纹如金箔颤动，碎银般的星子跳跃其间，恍若神女遗落的裙裾。此时的水库尚在酣眠，偶有几只早起的白鹭掠过水面，翅膀划破寂静，惊起一圈圈涟漪，却又迅速被晨雾吞噬。岸边垂柳低垂，枝条轻点碧波，蘸着水色在雾气中写意——这画面，像极了古画里晕染的留白。

待雾霭渐散，陆浑湖才真正揭开面纱。五万亩水域豁然展开，碧波浩渺如绸缎铺陈，远眺时水天相接处，山峦如黛色屏风层叠，倒影浸入湖中，与云影交织成一片青绿幻境。湖心偶有快艇疾驰，拖曳出银白长痕，恍若仙人掷出的玉带；渔舟则徐徐缓行，船头站着戴斗笠的老者，鸬鹚蹲踞船舷，忽而振翅入水，顷刻叼起一尾银鱼。近岸处，湖水清可见底，浑圆的鹅卵石被流水打磨成斑斓的琥珀，几尾细鳞鱼倏忽穿行，搅碎了倒映的树影。有孩童赤足踩水，笑声惊起苇丛中的灰鸭，扑棱棱飞向天际，传来一串水珠坠落的清响。

陆浑湖的灵性，一半在水，一半在鱼。伊河自伏牛山奔涌而下，携千年灵气注入湖中，滋养出“陆浑三宝”：花鲢肥美如凝脂，银鱼剔透似冰雪，伊筋鱼鳞泛着青铜色的光，传说厨祖伊尹曾以它悟出“治大国若烹小鲜”的至理。湖畔酒家最懂这馈赠：剁椒鱼头红艳似火，清蒸伊筋莹白如玉，香酥银鱼裹着细盐，入口即化出河鲜独有的甘甜。若是月夜泛舟，渔家会在船尾支起铁锅，现捞的活鱼与野葱同炖，热气混着水汽蒸腾，鲜香漫过整片湖面，连星光都醉得摇曳。

日暮时分，陆浑湖成了调色盘。夕阳将云霞揉碎投入水中，半湖金红半湖紫，归航的渔船载着满舱鳞光驶向炊烟升起处。白鹭倦归，在芦苇荡中敛翅小憩；夜枭掠过树梢，惊落几片沾着夕照的叶。暮色渐浓时，大坝灯火次第亮起，夜市喧闹如沸——炭火炙烤的鱼排滋滋作响，茴香鱼片的气息勾住行人衣角，酒客举杯谈笑间，远处湖面忽有渔歌飘来，悠长得像一道未写完的韵脚。

若逢细雨霏霏，陆浑湖便化作水墨长卷。群山隐入烟霭，湖面泛起千万朵无色莲，雨丝斜织成帘，将天地笼进朦胧的灰绿。偶有孤舟穿雨而行，蓑衣人撑篙的身影淡如墨痕，唯有橹声欸乃，与雨打荷叶的碎响应和。待云收雨歇，彩虹自湖心跃起，蜻蜓点过新涨的春水，湿漉漉的空气中，泥土与藻荇的气息纠缠，恍若大地初醒时的呼吸。

夜深人静时，陆浑湖是沉默的哲人。暗蓝穹顶下星河倾泻，湖面倒映的星辰与县城灯火交叠，分不清哪处是天上的街市，哪处是人间的烟火。独坐岸边，能听见浪花轻拍卵石的私语，像是湖水在讲述沧海桑田的故事——三千年前，伊尹在此烹鱼悟道；唐宋诗人泛舟题句；而今，它依然以亘古的温柔，抚平每个过客眉间的褶皱。

这便是陆浑湖了：春晓时它是工笔花鸟，盛夏时它是泼墨山水，秋暮时它是重彩油画，寒冬时它又成了素描写生。一湖千面，面面皆是中国人的精神原乡——既能安放“孤舟蓑笠翁”的寂寥，亦能承载“把酒话桑麻”的喧嚷。那些被都市揉皱的灵魂，总能在某片波光里，寻回生命最初的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