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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新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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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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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与小草

盛夏的午后,蝉鸣如沸,阳光像一把金黄的熔浆倾泻在土地上。村口那棵泡桐树舒展着繁茂的枝桠,如同一柄撑开的巨伞,将方圆数丈之地笼罩在一片清凉的荫影里。它的树干粗如石柱,斑驳的树皮上刻满岁月的沟壑,枝杈向天空伸展的姿态,仿佛要触摸云端。风起时,叶片沙沙作响,似在吟诵一首古老的歌谣。树下总有人们歇脚,老者摇着蒲扇纳凉,孩童追逐着光影嬉闹,妇女们将竹篮里的瓜果摆开,任桐树的荫凉浸透果皮的甜香。

这棵大树是村庄的骄傲。它记得自己还是幼苗时,如何从瘠薄的泥土中奋力向上,将根系一寸寸扎入地底,吮吸着每一滴雨水;记得无数个寒冬里,枝桠被冰雪压弯,却在春日的晨光中重新挺拔。如今,它已是一方天地里的王者,喜鹊在它的肩头筑巢,衔来枯枝与羽毛编织温暖的窝;蝉儿攀附在它的躯干上,用透明的羽翼奏响夏日的乐章。连蝴蝶也偏爱它的荫庇,在叶片间翩跹时,总不忘向它投去艳羡的目光。

“你们看这些花草。”某日,这棵泡桐树俯视着脚下匍匐的青青碧草,语调里带着不屑,“同样经历四季轮回,它们却永远只能贴着地面生长,既不能为行人遮雨,也不能为飞鸟筑巢,连一片阴凉的恩赐都做不到。活着究竟有何意义?”它的话语如一片树叶飘落,草丛中一片寂静。小草们垂着头,仿佛在接受审判,唯有风掠过时,草叶们轻轻摩挲,似在彼此传递无声的安慰。

老桐树愈发膨胀的傲慢,在时光里发酵成不屑的轻蔑。当蚂蚁在它脚下搬运食物时,它嫌蚁群扰乱了根系的安宁;当蝴蝶停在草叶上吮吸露水时,它嗤笑草的卑微竟也能招来美艳的生灵。唯有小草们始终沉默,它们将根系深深交织,在晨露中舒展叶片,在烈日下蜷缩身躯,以最谦卑的姿态,将每一寸土地染成翠色。有时,野兔从草丛中窜过,蒲公英的种子乘风而起,落在更远的角落生根发芽,而老桐树只将这些视为微不足道的琐事,不值一提。

暴雨来临前的傍晚,天际骤然翻涌起墨色的云浪。风如狂兽咆哮,撕扯着每一片树叶。老桐树昂着头,将枝干绷成一张弓,迎接这场肆虐的洗礼。它坚信自己的巍然不动,是天地间最坚固的堡垒。闪电劈裂长空,雷声炸响在耳畔,雨水如箭矢般射向大地。狂风陡然升至十一级,树根在泥土中剧烈震颤,仿佛有无数巨手试图将它连根拔起。它嘶吼着,枝叶在空中狂舞,却始终不肯俯首屈服。终于,一声崩裂的巨响,树干与大地断裂的瞬间,它看见自己的根系如断裂的琴弦,散落成满地狼藉。

而脚下的小草,在风暴中伏得更低。它们将身躯紧贴泥土,任狂风从脊背上呼啸而过。叶片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却从未折断;根系在狂风中死死缠住土壤,仿佛大地是它们永恒的锚。当暴雨停歇,云散月出时,老桐树残存的枝桠孤零零躺在地上,而草坪依旧葱郁,每一株青草都在抖落水珠,重新昂起头颅。

次日清晨,人们围在倒伏的老桐树旁叹息。木工量着残存的树干,计划将它制成实用的家具;孩童抚摸着断裂的树皮,眼中满是不舍。但到了傍晚,草坪上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没有了树荫的遮挡,夕阳将整个草甸镀成金色,露水在草叶上凝结成晶莹的珠链。老人们铺开竹席,躺在柔软的草毯上,听夜风与草叶的低语;青年们携着吉他,在星光下轻拨琴弦,歌声混着草香飘向远方。孩童们最是欢喜,他们追逐着萤火虫,在草丛间翻跟斗,笑声惊起栖息的鸟雀。

“原来没有大树的遮挡,夜空这般明亮。”一位妇人仰头望着银河,喃喃道。她的女儿躺在草叶上,手指划过叶片间的脉络:“妈妈,草尖上的露珠像星星的眼泪。”父亲将草茎编成圆环戴在孩子头上,笑说这是“自然的冠冕”。草坪成了新的乐园,白昼的炙热褪去后,夜晚的清凉与草地的柔软,反而让人更觉舒适。人们不再需要躲避烈日,而是学会了与自然共生——草叶的芬芳沁入呼吸,草根的坚韧渗入土地,连月光也仿佛更亲近这片低矮的生命。

老桐树的残骸被妥善安置,人们用它的木料做了长椅,置于草坪边缘。如今,人们坐在椅上休憩时,目光不再仰望天际,而是俯首凝视脚下。他们发现草的世界同样丰饶:蒲公英的种子等待远行,蜗牛在叶脉上留下银色的诗行,蚂蚁的隧道织成地底的迷宫。草的谦卑并非弱小,而是将生命融入土地的智慧。它们不争夺高处的荣光,却以群体的力量,编织出一片温柔而坚韧的绿毯。

生命何须以高低论价值?参天大树以荫凉庇护众生,匍匐小草以柔韧妆点大地。若没有大树的挺拔,天空便少了与云朵对话的使者;若没有小草的铺展,土地便失了拥抱万物的襁褓。老桐树曾经的傲慢,恰是它最大的脆弱——它忘了风暴终会来临,忘了根系虽深,却难敌天地之怒;而小草的谦卑,恰是它最深的聪慧——它们知晓渺小并非耻辱,俯首方能抵御狂风,共生方能延续生机。

月下的草坪上,萤火虫提着灯笼巡游,草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如无数双小手向星空致意。人们终于懂得:无论是擎天的巨木,还是贴地的青草,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为世界贡献一片绿意。轻视与傲慢,只会让生命失去平衡;唯有谦卑,才能让强弱相济,让自然永葆生机。

夜渐深,草叶上的露水愈发清亮。一位老者轻抚长椅的木纹,那曾是老桐树的年轮。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曾在这树下与妻子初遇,桐花的香气浸透了整个春天。而今,树虽倒下,但草坪的生机却让他看见另一种永恒。生命的形态或许会变迁,但绿意永远不会消亡——它只是从一棵树的枝桠,流转到一片草的叶尖,从白昼的荫凉,延续到夜晚的星光。

“真舒服。”孩童们枕着草叶入睡时,梦呓般重复着这句话。或许,舒适并非来自某一种生命的独占,而是万物各司其职,共同织就的和谐。正如星空需要月亮的皎洁,也需要星辰的微光;大地需要乔木的伟岸,也需要草甸的绵长。

风止了,草静了,月光依旧流淌。在这片土地上,大树与小草的故事,终将成为永恒的寓言——提醒每一份生命:莫以高低论短长,莫以强弱分贵贱。唯有谦卑如草,方能扎根于土壤;唯有仰望如树,方能触摸到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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