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石板铺就的古道上,躺着无数沉默的石头。它们被岁月磨去了棱角,被车轮碾平了脊背,在晨雾与暮色中编织成一条通往远方的银灰色绸带。这些铺路石从不抱怨,任凭牛车沉重的木轮从身上轧过,任凭孩童赤脚踩出细密的脚印,任凭雨水在它们身上凿出细小的孔洞。它们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弯下腰,让道路变得平坦。
其中有一块年轻的石头,总爱在月光下仰望星空。它叫青芒,是三年前从山崖上被凿下来修路的。起初它也像同伴们一样安分守己,但渐渐地,它的心被某种渴望啃噬着。"为什么我们只能被踩踏?"青芒在某个夏夜喃喃自语。它看见天上的星辰闪闪发光,牧人的篝火在远处跳跃,而自己的身躯永远漆黑、低矮。"若我稍稍抬头,或许能看清赶路人的面容,或许他们也会记住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名字都没有。"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青芒心里发了芽。它开始偷偷地挪动身体,用石缝中的细沙垫高自己的底部。每当有脚步声靠近,它就绷紧全身,将脊背微微拱起,仿佛要挣脱大地的桎梏。起初变化很微小,连路边的野草都没察觉,但渐渐地,它的轮廓在路基上凸起了一道浅弧,像一条沉睡的蛇。
第一个发现异常的是赶早市的老汉。他挑着两筐沾露水的青菜,草鞋底在青芒身上打了个趔趄。"哎哟!这路昨儿个还好好的。"老汉踉跄着扶住扁担,菜叶散落了几片。他蹲下身摸那块石头:"怪了,明明嵌得严实,怎地自个儿拱起来了?"老汉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菜叶,嘟囔着"石头也学坏",继续往镇子走去。青芒在老汉的脚步声里窃喜:"瞧,他终于注意到我了!"
次日清晨,一台手扶拖拉机轰隆隆碾过古道。铁轮碾上青芒的瞬间,车身猛地颠起,发动机发出愤怒的嘶吼。司机是个粗壮的汉子,他猛拉操纵杆稳住方向,回头咒骂:"这破路啥时候多了块绊脚石?再这么颠,发动机非散架不可!"青芒被震得浑身发颤,却昂着头望向渐远的烟痕:"原来机械的眼睛也是雪亮的。"
第三位访客是一头拉货的毛驴。它驮着满筐山货,蹄子正巧踩在青芒翘起的边缘。驴子哀嚎一声,前腿立刻软了下去。赶车的少年慌忙跳下,抚摸驴子肿胀的关节:"阿灰!你怎么踩到这么尖的石头?"他俯身查看,才发现青芒正以古怪的姿态斜插在路基中,像块扭曲的琥珀。少年用鞭柄撬了撬:"这石头活见鬼了,非要把自己变成绊脚石吗?"他只好卸下货筐,一瘸一拐地牵着驴子去寻找兽医。
护路工老吴是在黄昏巡查时发现问题所在的。他拎着铁铲沿路叩击,当走到青芒的位置,铲头突然发出清脆的"咔"声——那块石头果然松动了。老吴蹲下身,布满茧子的手抚过青芒凸起的表面:"三年前我亲手把你嵌在这儿,当时你说要当最踏实的铺路石......如今怎生了这样的心思?"
青芒在老吴的掌心瑟瑟发颤,却仍倔强地昂着头:"我只是想被人看见......"
老吴叹息着摇摇头。他铲开周围的碎石,将青芒撬起。月光下,这块叛逆的石头闪着幽蓝的光,像一块被泪水浸透的玉石。"铺路石的尊严不在高矮,而在承托。"老吴从工具箱里取出另一块灰褐色的石头,它是前年塌方时被挖出来的,一直静静躺在仓库里。"你本该是路基的脊梁,却偏要当路面的荆棘。"他将新石头填入坑洞,用铁锤仔细夯实。
青芒被扔进路边的草丛时,听见老吴最后的告诫:"记住,弯下腰是铺路石,抬起头就是绊脚石——哪怕只差半寸。"
夜露渐重,青芒在草叶间望着银河。它忽然想起三年前初来路基时的模样:那时它曾与身旁的碎石们约定,要一起成为古道最坚实的部分。如今同伴们依然沉默地躺在月光下,像一串凝固的星光。而自己,却成了草丛中一块孤傲的顽石。
"我错了。"青芒在晨曦初露时低语。它的棱角被露水压得发沉,终于缓缓垂下了头颅。但一切已来不及——当第一缕阳光洒落时,护路工的推车碾过草丛,将它和许多废弃的碎石一同运往山涧填埋场。
古道依旧繁忙。新来的灰褐石很快融入了路基,它的表面平整如镜,连赶路的蚂蚁都未察觉替换。老吴在完工后驻足片刻,听见风从路面上掠过,发出温柔的叹息:"这才是铺路石该听的声音。"
而在山涧深处,青芒躺在冰冷的石堆里,听着溪水在头顶淙淙流过。它终于学会仰望另一种星光——那些甘愿低垂的铺路石,在月光下连成一片银色的河流,承载着所有行人的梦,沉默地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