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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新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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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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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驴记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老槐树下,爷孙俩正牵着驴子往集市去。驴子年纪不轻了,脊背微微佝偻,毛色灰白里泛着黄,像一团被揉皱的旧棉絮。老人六十余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脚步迟缓却稳健;孙子不过十二三岁,扎着总也扎不整齐的小辫,蹦蹦跳跳地跟在驴尾后,裤脚沾满露水。

“这驴子可是我年轻时从关外换来的。”老人抚摸着驴子的鬃毛,絮絮叨叨,“那年它浑身黑得像墨,如今……”孙子仰头望着爷爷,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却不敢打断。驴子忽然打了个响鼻,仿佛应和着主人的话,热气喷在孙子的手背上,烫得他缩了回去。

没走半里地,田埂边锄草的汉子直起腰来,咧嘴一笑:“老伯,有驴不骑,脚力留着过年呐?”话音未落,村口卖豆腐的老妪也探出头喊:“哎哟,这爷孙俩傻的,驴子不骑白养着!”议论声像春日的柳絮,飘飘忽忽地粘在爷孙俩身上。老人怔住了,浑浊的眼珠转了几转,手一抖,拴驴的麻绳便递到了孙子手里:“你骑,省得人家说闲话。”

孙子跨上驴背时,驴子忽然歪了歪身子,仿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它耷拉着耳朵,慢悠悠地挪动四蹄,蹄铁磕在石板路上,发出细碎的呻吟。老人弓着腰在前头牵绳,汗水顺着脖颈淌进衣领,脊梁骨像一根被压弯的老竹竿。路过祠堂时,几个纳凉的妇人交头接耳:“这孙子忒不孝,老人都走不动了,倒自己享福!”话音未落,另一个尖细的嗓子接上:“怕是爹娘早去了,没人教!”

孙子的小脸涨得通红,仿佛被无形的巴掌扇了一记。他“蹭”地跳下驴背,麻绳重新套回爷爷手中。老人颤巍巍地爬上驴鞍,枯瘦的腿悬在半空晃荡,像两截风中的枯枝。驴子喘着粗气,每一步都走得颤巍巍,仿佛驮着千斤巨石。孙子小跑着跟在旁侧,鞋底沾满泥泞,裤腿被荆棘划出道道裂口。

“这老头心肠够硬啊!”茶馆门口,叼烟袋的老汉啐了口痰,“让娃儿跑断腿!”街角卖糖人的小贩也附和:“驴子又不是铁打的,这般折腾!”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爷孙俩的喘息。他们面面相觑,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尘土中扭曲成滑稽的形状。

“爷爷,咱们……咱们一起骑?”孙子声音怯怯,像试探风中的烛火。老人默然点头,两人笨拙地挤上驴背。驴子哀鸣一声,四蹄发软,险些跪倒在地。它歪着头,无辜地望着主人,仿佛在问:这世道究竟要它如何是好?

天渐渐黑了,爷孙俩骑着驴子蹒跚过桥。桥头算命的老瞎子忽然睁开眼,阴阳怪气地嚷道:“驴子驮两人,怕是要入土了!”桥尾的孩童们咯咯笑着,石子儿雨点般砸向驴臀。驴子惊得尥蹶子,爷孙俩跌进沟渠,泥浆糊了一身。

“不如……不如抬着驴走?”孙子从泥水里爬起,抹了把脸,竟迸出这荒诞的主意。老人呆愣片刻,浑浊的眼里竟泛起一丝光亮,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他们解下驴绳,捆住驴肚,两人一前一后,将这灰驴抬离了地面。

路人的议论戛然而止。村巷里,茶余饭后的谈资骤然转向这对“奇人”:有人嘀咕他们疯了,有人笑骂驴子倒成了祖宗。爷孙俩汗流浃背,步子虚浮,驴子四蹄悬在半空乱蹬,活像一具被吊起的尸体。暮色彻底吞没了村庄,唯有他们的身影在尘土中晃荡,如一幕滑稽的皮影戏。

夜深了,驴子被抬进客栈后院。它蜷在草堆里,疲惫地合上眼,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老人瘫坐在门槛上,望着满天星斗,忽然喃喃:“若当初咱们各走各的路,驴子自在,旁人也没话说……”孙子倚着墙,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终于懂了:这世间的声音太多,若失了自家的秤杆,便只能如风中柳絮,飘到哪里算哪里。

这是鲁迅小说中的故事。我每读至此,总要掩卷长叹。这故事像一面斑驳的铜镜,映照出人间百态:那田间锄草的汉子、茶馆啐痰的老汉、桥头算命的老瞎子……他们的声音织成一张密网,网住了多少迷茫的心。而爷孙俩的驴子,何尝不是我们自身的写照?它本可驮人负重,走自己的道,却因旁人的指点,成了悬在半空的傀儡。

而今世道,何尝没有“抬驴子”的荒诞?有人为了一句“你该如此”,便抛却初心;有人听了半句“这般不妥”,便惶惶如丧家犬。朋友圈的点赞成了真理,热搜的喧嚣淹没了心声,我们如那爷孙俩,在众声喧哗中丢了主心骨,最后只能抬着“驴子”——那名为“他人期待”的枷锁,踉跄而行。

鲁迅先生笔下这轻轻一讽,竟戳破了百年不散的迷雾。原来真正的智慧,不在于堵住耳朵,而在于心中有杆秤:辨清哪些是善意,哪些是妄言,哪些是自我的声息。那驴子若能开口,或许会说:任你千般指路,我只认得脚下的草香与主人的掌心温度。

窗外月光如水,我仿佛看见那爷孙俩在星河下重新上路。这一次,老人牵着驴绳,孙子蹦跳相随,驴子驮着暮色,蹄声踏出从容的节奏。而路人的议论,终于成了风中的絮语,飘散在无边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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