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果熟了
卢新松
窗外的酸果又熟了。那些圆润的果实缀在枝头,像一盏盏暗黄色的灯笼,在暮春的微风中轻轻摇晃。我望着它们,忽然觉得你就要来了。于是起身走进屋内,开始等待。屋内的一切都静默着,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某种期待的质地。我取来青瓷茶盏,从陶罐里舀一勺新采的碧螺春。茶叶蜷缩成螺旋,像沉睡的蝶,在沸水中舒展成翠绿的羽翼。
水雾袅袅升起,氤氲在玻璃窗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致。我望着那团白茫茫的蒸汽,恍惚间竟觉得它们幻化成了雾霭,朦胧中浮现出你的轮廓——你眯缝着眼笑的模样,睫毛在阳光里投下细密的阴影,嘴角的弧度像月牙,又像一弯新生的柳叶。
茶盏里的水渐渐澄明,映出我自己的倒影。我盯着水面,将那些晃动的水珠读成你衣服的色彩。或许是春日里你常穿的浅蓝色衬衫,像被雨水浸润过的天空;又或许是那件绣着白杏花的素色旗袍,裙摆摇曳时仿佛带着早春的芬芳。水珠在杯沿凝成晶莹的珠子,我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它们便顺着指尖滑落,凉意渗入肌肤,仿佛是你衣角拂过时留下的温度。
炉火在壁角熊熊燃烧,木柴噼啪作响。我侧耳倾听,那声音竟像一串伶俐的独白——是你曾在我耳畔说过的情话,是你笑声中的清脆音节,是你脚步声里藏着的韵律。火舌舔舐着铁壶底部,水声渐起,咕嘟咕嘟的,如同心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
你真的来了吗?我忍不住起身,脚步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推开窗,暮色已悄然漫上屋檐,远处山峦的轮廓被染成淡紫色。风掠过庭院,带来一丝湿润的草木气息,混着酸果的酸甜,在鼻尖萦绕。忽然,我听见门外有细微的声响,像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又像丁香花瓣坠地的轻叹。
悄悄站在门外的是你吗?我屏住呼吸,不敢推门去看。门缝里漏进一缕月光,在地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蜿蜒如你曾为我画下的那些诗句。你像一束楚楚的丁香,花苞未绽,却已散发出清幽的香气。我想象着你此刻的模样:两行清泪凝在双腮,像是晨露缀在花瓣上,又像是夜雨打湿了蝴蝶的翅膀。你的身影在月光中微微颤动,似一棵早发的春苗,在料峭的风里倔强地摇曳,枝条上已冒出嫩绿的芽。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纱门,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我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竹帘,却像触到一堵无形的墙。那些你寄来的信件,此刻全堆在案头,信封上的字迹已被泪水洇湿,墨痕晕开成模糊的云朵。我原以为等待是漫长的,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却发觉时光早已在指尖漏成了沙。
酸果熟了,枝头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条。我苦笑采摘,指尖被果皮上的绒毛刺痛,酸涩的汁液渗进指甲缝。这果实像我们的爱情,历经漫长的蛰伏,终于饱满,却带着苦涩的滋味。你曾在信中写道:“等酸果熟了,我便归来。”如今你站在门外,而我却不敢推开那扇门。门内的我,是等待中枯萎的玫瑰,门外的你,是风中飘摇的蒲公英,我们都在犹豫与渴望中徘徊,像两片永远无法重合的落叶。
暮色渐浓,屋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我听见你低低的叹息,像一缕游丝缠绕在门框上。或许该打开这扇门,让月光涌入,让酸果的香气弥漫,让泪水与笑容交融。但我的手停在半空,无力垂下。我们之间那层纱门,是未说破的誓言,是未愈合的伤痕,是无数个深夜里的辗转反侧。此刻,它成了最温柔的囚笼,困住了渴望,也保护了脆弱。
窗外的酸果仍在摇晃,仿佛在诉说一个未完成的结局。而我与你,门内门外,咫尺天涯,在等待与相逢的缝隙里,继续着这场漫长的、酸涩而甜蜜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