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新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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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黄昏，洛阳老城的街巷弥漫着浆面条的酸香。巷尾传来一阵清脆的钢板声，仿佛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涟漪荡漾开来。循声望去，一处茶馆门前支起简朴的舞台，几位老者手持书鼓、坠胡，正襟而坐。鼓声渐起，苍劲的唱腔如黄河浪涛般奔涌而出，那是河洛大鼓——这片土地上流淌了百年的乡音，在时光的曲折间里依然鲜活。
河洛大鼓，生于黄河与洛水交汇的沃土，浸润着千年古都的文脉。它发轫于清末民初，是洛阳琴书与南阳大鼓的奇妙邂逅。那时的洛阳琴书如闺阁中的私语，音声婉转，词曲典雅，却囿于官绅之堂，难入寻常百姓家。南阳鼓儿词艺人李四携铿锵鼓点与洒脱唱腔踏进洛阳城，与琴书艺人段炎、胡南方相遇。琴书借鼓声之烈，鼓词融琴韵之柔，二者碰撞交融，迸出新的火花。艺人们摒弃繁复的扬琴，以坠胡、三弦为伴，击书鼓、摇钢板，将缠绵的琴音淬炼成刚柔相济的曲调。从此，河洛大鼓如野草般在豫西乡野蔓延，田间地头、庙会集市，只要有方寸之地，便能听见鼓声激荡，诉说人间悲欢。
河洛大鼓的唱腔是板腔体的魂魄，每一句唱词都似黄河岸边的石板路，错落有致，跌宕起伏。平板如溪流潺潺，诉说市井烟火；飞板似骤雨倾盆，迸发英雄肝胆；滚口白则如老农絮语，字字珠玑。艺人们立于台前，左手执月牙钢板，叮咚作响如珠落玉盘，右手击鼓，咚嗒声如战鼓催征。坠胡弦音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高亢入云，三弦拨动间，仿佛整个河洛盆地的风云都凝在指尖。最动人的是那河南方言的咬字，喉音沉厚，尾韵绵长，一句“刘公案”里的忠义铿锵，一段“拉荆笆”中的乡情俚语，皆将中原人的耿直与炽烈揉进唱腔。台上艺人或闭目凝思，或挥袖如舞，眉目间皆是戏，鼓声里尽藏魂。
记得幼时，村头古槐下常有说书场。夏夜繁星垂落，乡亲们摇着蒲扇围坐，老艺人陆四辈立于中央，鼓槌轻点，钢板铮鸣。他唱《双打擂》时，声若洪钟，眉峰挑起如剑，摹仿武斗之酣；转至《慈母经》，语调忽转温软，眼角垂泪，台下妇女皆唏嘘。鼓声如一根无形的绳，将散落的人群牵成一片，悲时同泣，怒时齐吼。那时的河洛大鼓，不仅是戏，更是乡民生活的注解——田间劳作的苦闷、邻里纠纷的嬉笑、历史英雄的仰望，皆化作鼓点间的顿挫，钢板上的颤音。
时光流转至新中国成立，河洛大鼓迎来春风。1950年，周总理观艺人张天培朝鲜慰问演出，问其曲名，答曰“大鼓书”。总理笑言：“此乃河洛大地之声，当称河洛大鼓。”自此，这一曲艺有了冠冕之名，洛阳专区曲艺会正式定名，磁带唱片传遍城乡。艺人们编新词、创新调，将《焦裕禄探民屋》、《红旗渠颂》搬上舞台，鼓声与时代脉搏共振。那段岁月，河洛大鼓如洛阳牡丹，盛绽于文化园圃，滋养着民心。
然而，八十年代后，新媒体浪潮席卷，电视荧屏的流光溢彩淹没了鼓声的清亮。年轻人追逐流行曲调，茶馆书场渐空，艺人散作星尘。河洛大鼓的传承陷入困顿，老一辈艺人相继离世，青年学徒寥寥。2006年，它被列入非遗名录，如濒危的孤雁终于寻得栖枝。但名录仅是符号，真正的生机仍需血脉接续。近年，登封的杨志立率弟子于茶馆复演，将传统曲目融入民谣韵律；洛阳中小学开设鼓艺课，孩童们学击简板，稚嫩声腔里藏着未来的希望。老艺人王周道录制视频，将唱腔技法传于云端，鼓声借互联网跨过山河，叩击年轻听众的心扉。
我曾随非遗调研组访一位隐于山村的河洛大鼓传人。她名唤彭爱香，年逾古稀，双目浑浊却神采未减。屋内陈设简陋，唯墙悬书鼓，柜藏坠胡。她为我演示“天培调”，嗓音沙哑如老树裂皮，却仍有金石之质。唱至《红灯记》高潮，她忽起身挥臂，钢板声迸如爆竹，鼓槌击出雷霆之势，仿佛当年戏台上的风华从未褪色。末了，她叹息：“这鼓声是河洛的魂，若无人承，便是断了根。”言语间，泪滴坠胡弦，颤出无声的哀。
河洛大鼓的困境，实为传统曲艺共同的暮色。快餐文化时代，人们惯于碎片化的视听，谁愿静听一曲鼓声绵延？然，文化之存续，恰在坚守者的痴心。洛阳某文化馆近年推行“鼓声进社区”，将书场搬入广场，以现代灯光映衬传统唱腔，竟引年轻人驻足；短视频平台上，青年艺人改编《双打擂》为节奏明快的短剧，点击量逾百万。传统与现代的嫁接，或许正是河洛大鼓的新生之路。
傍晚之时，我独坐洛河边，耳畔忽闻远处传来鼓声。循声而行，见一青年立于石阶，自击书鼓唱新编曲目。钢板声清脆如旧，唱词却添了流行韵律，围观者不乏少年。鼓声与河水流声相和，仿佛百年前的乡音从未远去，只是换了衣衫，继续行走在时光里。
河洛大鼓，是黄河浪涛凝成的音符，是洛水烟霞织就的锦缎。它承载着中原人的悲欢史，镌刻着乡土的魂脉。非遗名录的印章无法锁住它的生机，唯有代代人的传唱，方能让鼓声不息。当钢板叮咚再度响彻街巷，当坠胡弦音又入少年心扉，我们便知道，河洛大鼓从未消逝——它只是化作一粒种子，埋入新的土壤，静待春风。
夜色渐浓，鼓声渐远。我拾起一粒河洛泥土，仿佛触到了那百年鼓声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