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水
卢新松
记忆里的童年,总有一幅画面像老电影里的胶片,在时光的暗房里反复显影。那是母亲汲水的模样——一弯腰,一桶晃动的慈祥,倒进田里,汩汩地流淌。流淌,流淌,一桶又一桶,怎么也汲不完。
那时的村庄还没有自来水,吃水全靠井。井在村东头,一口青石砌成的古井,井沿上布满苔藓,像是岁月绣上去的绿绒。井绳是麻绳搓成的,粗粝却坚韧,在井壁上磨出深浅不一的沟痕。母亲汲水的姿势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每个动作都带着韵律。她先蹲下身,把木桶轻轻放进井口,井绳在她手中一圈圈松开,木桶“咚”地撞破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待桶装满水,她再双臂发力,井绳便在她掌心吱呀作响,木桶渐渐从幽深的井底升起,晃动着,晃动着,仿佛托着一轮沉甸甸的月亮。
我最爱跟在母亲身后看她汲水。夏日的午后,阳光把井台晒得发烫,井绳被晒得发白,母亲的后背浸出一层薄汗,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泽。木桶出水时,总会溅起细小的水珠,落在井边的青砖上,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斑。水倒进田垄的刹那,泥土立刻张开干渴的唇,咕嘟咕嘟地吞咽,仿佛大地也有喉咙,能发出满足的叹息。有时田鼠会从草丛里探出头,偷看这生命的馈赠,母亲便笑着用井绳轻轻敲桶沿,吓得那小东西箭一般窜回洞里。
“妈妈!我们遇到聚宝盆了吗?”有一回,看着母亲汲了十几桶水,井里却仿佛永远盛不满,我仰起脸问。那时的我总以为,聚宝盆是童话书里会生金元宝的宝物,却不知这口井才是村庄真正的聚宝盆——它把天上的雨水、地下的泉脉都藏进幽深的井腹,在旱季里吐出清冽的乳汁,哺育一村人的生计。
母亲听了我的话,笑得眼睛晶亮晶亮。她的眼角已有细纹,可笑起来时,那些纹路便化作花瓣的脉络,两朵桃花从她眼底绽开,一直开到面颊。那笑容里藏着太多东西:有对生活的知足,有对孩子的宠溺,还有岁月沉淀后的从容。我总觉得,那些笑纹里也蓄着水,不然为何每次笑时,她的眼睛都像被水浸润过的琉璃,亮得能照见人心底最干净的角落。
如今想来,那笑容里或许还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母亲汲水时,井绳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性,木桶在她臂弯里像襁褓中的婴孩。她汲出的不仅是水,更是希望与力量。冬天,她汲出的水是温的,带着地心的暖意,倒进菜畦里,冻土便慢慢苏醒;夏天,那水又变得清凉沁骨,浇灌过的瓜藤立刻精神抖擞,结出胀鼓鼓的甜瓜;春天,桶里晃动着融雪的清流,浇过的地里便冒出嫩绿的芽尖,像无数只小手在土里向上摸索;秋天,水带着丰收的气息,稻苗吸饱了水分,抽穗时便簌簌作响,仿佛在向母亲致谢。
那时的母亲是村庄里最勤劳的汲水人。晨光初露时,她已提着桶往井台去,暮色四合时,还能看见她弯腰汲水的剪影。井绳在她手上磨出茧子,茧子又磨成掌纹,掌纹里渗着井水的凉意,也渗着生活的韧性。有时她汲水累了,便坐在井边的石墩上歇息,顺手摘下一朵野菊插在发髻,井水映着她的倒影,竟分不清哪朵是花,哪朵是笑。
后来,村庄通了自来水,铁管子取代了麻绳,塑料桶取代了木桶。母亲再不用日日往井台跑,可她总说,自来水虽方便,却少了井水的“筋骨”。这话我起初不懂,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她说的“筋骨”是什么——那是人与土地之间血脉相连的牵绊,是劳动时汗滴与井水交融的温度,是弯腰与起身间身体里涌动的力量。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好些年了。她走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像井水在云端流淌。我站在她的遗像前,恍惚看见她仍提着木桶往井台走去,井绳在她手中轻轻晃荡,晃出满天的星光。她的笑容依然晶亮,桃花与蝴蝶仍在面庞上翩跹,只是这次,她汲出的水不再倒进田里,而是化作甘露,滋润着我们心中那片永远干涸不了的思念。
有时在梦里,我仍会回到那个井台。母亲汲水的姿势依旧优雅,木桶里的水依然汩汩流淌。只是这一次,我不再问她是否遇到了聚宝盆,而是默默接过她手中的井绳,学着她的样子,一弯腰,一桶希望,再一弯腰,一桶力量。桶里的水映着星空,繁星点点,仿佛无数个母亲的笑眼在闪烁。我知道,这口井永远不会枯竭,因为它早已不是一口普通的井,而是母亲用爱与坚韧凿出的生命之泉,永远流淌在我们血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