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村口的土坡,南瓜藤的枯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金黄的大南瓜静卧在田埂边,仿佛一枚枚凝固的夕阳。每次见到南瓜,心中总会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那是对土地的眷恋,对岁月的追忆,也是对母亲温柔的思念。
记得童年时,母亲总在屋后的菜园里种南瓜。春日里,她将南瓜籽埋进松软的黑土,覆上一层薄薄的稻草,像呵护婴儿般细心。我蹲在一旁,看着泥土裂开细缝,嫩绿的芽尖怯生生地探出头,仿佛带着对世界的惊奇。母亲说:“南瓜最是皮实,不挑地,不嫌贫,只要给点阳光和水,就能长得泼泼辣辣。”果然,几场春雨过后,南瓜藤便如绿色的河流般蔓延开来,卷须缠着竹竿攀上篱笆,叶片在风中翻飞,宛如无数只翡翠手掌,向天空索取着光与热。
最难忘的是盛夏的傍晚,南瓜花开得正盛。金灿灿的花瓣如小喇叭般张开,花蕊里藏着蜜,引来了蜜蜂和蝴蝶。我常偷偷摘下几朵,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瓶里,摆在窗台上,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清甜的香气。母亲见了,嗔怪道:“傻孩子,南瓜花要留着结瓜呢!”可她却从不阻拦,只是笑着在花丛间穿梭,将多余的雄花轻轻掐下,说:“雌花底下有小南瓜了,得让养分都供给它。”那些日子,我每天清晨第一件事便是跑去菜园,看那些藏在绿叶间的南瓜是否又长大了一圈。它们从青涩的珠子渐渐长成圆润的灯笼,表皮上覆着一层白霜,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三年困难时期,南瓜成了救命的粮。粮缸见底的日子里,母亲变着花样用南瓜做吃食:南瓜粥、南瓜饼、南瓜饭……记忆最深的是那碗南瓜糊。母亲将老南瓜切成小块,熬得糯糯的,撒上几粒盐,再淋上一勺自家酿的酱油,那咸香与甜糯在舌尖交融,竟成了舌尖上最奢侈的滋味。夜里,我常听见母亲在灯下搓南瓜籽,沙沙的声音像细雨落在屋檐,她将籽晒干,用粗盐炒熟,成为我们兄妹解馋的零嘴。那些南瓜籽在齿间爆裂的声响,至今仍在记忆深处回响。
南瓜的坚韧,也藏在农人的智慧里。乡间有种说法,南瓜藤长到一定时候,要掐断尖梢,让它分生出更多侧枝,藤蔓越繁茂,结的瓜才越多。被掐下的嫩藤尖,用沸水焯过,拌上蒜泥和醋,便是清甜爽口的凉菜。成熟的南瓜能存放许久,哪怕寒冬腊月,掀开草垛,总能掏出几个圆润的南瓜,表皮依旧光滑如初。母亲常说:“南瓜是懂事的,知道人苦,才肯把身子养得这般厚实,让人挨过苦日子。”
如今,南瓜早已褪去了“救命粮”的沉重,成了餐桌上的宠儿。餐厅里,南瓜盅炖着瑶柱,南瓜饼裹着奶油,南瓜汤飘着肉桂香。可我总偏爱母亲的做法:将南瓜切片,与糯米同蒸,再撒上一把桂花糖,那绵密甜软的滋味,是任何精致料理都无法替代的乡愁。每逢秋风起,我总要去菜场挑几个老南瓜,皮要皱得像老人的手纹,瓤要黄得如琥珀。回家洗净,切成块,放进砂锅慢炖,水汽氤氲间,恍惚又见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南瓜在古今中外,都承载着不同的文化密码。西方万圣节的南瓜灯,是驱散黑暗的魔法;而《本草纲目》里,南瓜是“补中益气”的良药,籽可驱虫,藤能解毒。南瓜的藤蔓在神话里蜿蜒,从印第安人的陶罐爬到中国的篱笆墙,将土地的馈赠与人的智慧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它不仅是食物,更是时间的容器——封存着饥荒年代的苦涩,也盛满了丰裕年岁的甘甜。
去年深秋,我在城郊偶遇一片南瓜田。藤蔓已枯萎,南瓜却饱满地卧在褐色的土地上,像一群酣睡的婴孩。蹲下身抚摸南瓜粗糙的表皮,指尖触到岁月沉淀的纹路。忽然想起母亲的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朴素的道理,在南瓜身上得到了最生动的诠释。它不似牡丹娇贵,不若桃李张扬,只是默默扎根,在贫瘠中生长,在丰饶中沉淀,将阳光与雨露都化作金黄的馈赠。
南瓜的滋味,是土地的密码,是时光的黄翡,是母亲的手温。它教会我们,生活的圆满不必追求无瑕,如南瓜表皮的斑痕,正是岁月赠予的勋章;生命的丰盈不在喧嚣,如南瓜的静默生长,终将酝酿出绵长的回甘。秋风又起时,若能捧起一枚南瓜,便如同捧住了整个秋天的暖意,与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永不褪色的温情。
南瓜,是大地写给人类的诗,每一行都浸润着泥土的芬芳,每一句都饱含生命的坚韧。在这流转的四季里,它始终静默地生长,用圆润的弧度,丈量着人与土地之间,最深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