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细语

家乡的山上有一眼小泉，像一颗嵌在青石间的翡翠，藏在半山腰的衣襟里。每次相见，我总要伸出脚尖，逗得它细细地笑，轻轻地喊。泉水清冽如银线，从岩缝中渗出，蜿蜒成一道耀眼的细流，仿佛山峦不经意间滴落的泪珠，又像是大地悄然吐出的气息。

这眼小泉，是我童年最忠实的伙伴。小时候，我常跟着姐姐上山采野菜，她弯腰拨开草丛时，我便蹲在泉边玩耍。泉水从石缝中涌出，先是在岩壁上汇成一小潭，水面浮着几片落叶，像被时光凝固的船。潭底铺满细沙，沙粒在阳光下泛着金辉，仿佛藏着无数碎银。我总爱将脚尖浸入水中，泉水便立刻活泼起来，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像是被我的顽皮逗笑了。水珠落在石板上，叮咚作响，仿佛山泉在轻声回应：“你来啦！”

那时的山泉，是一首永不重复的童谣。春来时，泉边野花盛开，紫堇、蒲公英、野杜鹃挤在石缝旁，将泉水染成五彩的镜子。我常折一枝野花，轻轻触碰水面，花瓣便顺着水流漂向远方，仿佛给山泉戴上花环。夏日的午后，烈日炙烤着山脊，唯有泉边一片清凉。牛羊从山坡下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哞叫，低头饮水时，泉水被它们的唇舌搅动，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如年轮般刻在石潭边缘。秋深了，落叶铺满泉畔，泉水依旧潺潺，将枯黄的叶片轻轻托起，载着它们驶向山脚的溪流。冬天，寒风裹着霜雪掠过山巅，泉眼却不曾结冰，反而蒸腾起袅袅白雾，像是山峦在呵气取暖。我裹着棉袄靠近，雾气拂过脸颊，湿润而温暖，恍惚间觉得整座山都在呼吸。

山泉不仅是我的游乐场，更是乡亲们的生命之源。老辈人说，这泉眼通着地脉，喝一口便能洗去尘浊。村里人挑水不用去远处的溪涧，只消攀上山坡，用竹筒盛满泉水，带回家煮茶做饭。记忆里，清晨的泉边总热闹非凡。妇女们提着木桶来汲水，桶底与石板相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孩童们嬉闹着将石子投入泉潭，溅起的水花惊跑了石缝里的青蛙。有位驼背的老爷爷，每日必来泉边坐上一会儿，他总说：“听这水声，比听戏文还舒坦。”泉水在他布满皱纹的手掌中流过，仿佛能抚平岁月留下的沟壑。

最难忘的是雨季中的山泉。夏雷轰鸣时，雨水倾泻而下，山泉顿时变得汹涌。细流胀成一道白练，从岩壁上奔腾而下，撞在凸起的石头上，迸出万千水珠，如碎玉四溅。我站在雨中，看着泉水的狂舞，恍惚觉得山峦也在欢腾。雨水与泉水交融，将山脚的溪流灌满，溪水漫过田埂，浸润整片土地。庄稼在雨水中舒展叶片，野草在泉畔疯长，山间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那时我总想，山泉是不是山的血脉？雨水是它的乳汁，滋养着整座山峦的生机。

有一年暑假，我与伙伴们迷上了“捉泉影”的游戏。我们蹲在泉边，将手掌贴近水面，借着阳光的角度，让泉水的波纹在手心折射出跳动的光影。光影如鱼，在掌心游来游去，我们便追着光影移动手掌，嬉笑声响彻山谷。一位叫青子的伙伴，将玻璃瓶斜插进泉眼，水流灌入瓶内，阳光穿透水柱，在瓶底映出一道彩虹。我们惊叹不已，仿佛捉住了山泉的魂魄。如今想来，那彩虹不过是光的戏法，但当时却觉得，山泉藏着整个世界的秘密。

山泉也见证过离别。十六岁那年，我要离家求学，临行前夜，独自来到泉边。月光将泉水镀成银箔，水面静如镜面，映出我模糊的脸。我蹲下身，将双手浸入水中，泉水凉得刺骨，却莫名让人安心。忽然想起母亲曾说，山泉冬夏不涸，是因为地下有源源不断的水脉。或许人生也该如这泉眼，无论风雨，都要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涌出的时刻。那一夜，我对着泉水许下心愿：若他日归来，定要听它诉说离别后的故事。

多年漂泊在外，城市的喧嚣如潮水淹没耳畔，山泉的叮咚声却总在梦里萦绕。钢筋森林里，我常想起泉边那片青苔——石缝间的苔藓，被泉水浸润得肥厚翠绿，像是大地生长的绒毯。苔上偶尔停驻的蝴蝶，翅膀沾了水珠，飞起来时抖落一串闪烁的光点。这些细微的生机，是山泉赐予的礼物，却在都市的玻璃幕墙间消失无踪。有时路过街边的喷泉，水柱冲天而起，音乐伴奏下显得华丽而空洞，总觉得那不过是人造的戏景，远不及家乡山泉的灵韵。

去年返乡，山路已修成水泥台阶，便捷了许多，却少了从前攀岩踩石的野趣。我循着记忆寻到泉眼，心头竟涌起忐忑。怕它被开发成景点，怕泉流被管道截断，怕石潭旁竖起告示牌……然而走近时，一切如旧。泉眼依旧从岩缝中渗出，细流蜿蜒而下，石潭边的野花换了种类，却同样绚烂。我蹲下身，将脚尖浸入水中，泉水依然笑着溅起水珠，仿佛从未与我分别。那一刻，忽然明白，山泉是家乡的年轮，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它始终在原地，默默丈量时光。

如今，我常带儿子来泉边。他学着我的模样，将小脚丫伸进水中，咯咯笑着喊：“泉水在挠痒痒！”我们捡拾落叶，比赛谁能让叶片漂得更远；用石子垒成小坝，拦住水流，看它如何冲破障碍。儿子问：“泉水会说话吗？”我告诉他，泉水的声音藏在叮咚的节奏里，藏在涟漪的波纹里，藏在每一滴水的旅程中。他歪着头听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好像听见它在说‘欢迎回家’。”我望向泉眼，岩缝中渗出的水流依旧清亮，仿佛从未改变，又仿佛沉淀了所有年月的故事。

山泉是家乡的密码，解开了便触到根脉的温热。它教会我，自然的灵动不必惊天动地，一滴水的欢跃，一缕雾的氤氲，便足以编织生命的诗篇。每次相见，我依然伸出脚尖逗它，它依然细细地笑，轻轻地喊。这简单的互动，是跨越岁月的契约，是山与人的无声对话。山泉不息，乡愁便永不干涸。

如今，我总会在城市的书桌前，摆上一盏清水。灯光下，水波微微晃动，恍惚间又看见家乡山泉的模样。或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眼泉，在喧嚣中静静流淌，等待某个归乡的时刻，与我们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