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前,我带着一份省作协岀具的“文学创作重点扶持项目证明”,不远千里来到大西北的一个名叫k市的边陲城市,准备暂住这里,进行历时两年的采风、调研和写作。我拜托k市文联的一位朋友,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名叫“昌盛花园”的公租房小区,帮我租了一套房子。
我之所以选择住在这里,首先是因为蹇穷的原因。公租房各项费用比较低,以自己目前的收入,可以勉强应付开支。其次是这里远离闹市,环境相对安静,距离周边的乡村田野比较近,方便茶余饭后观光浏览。社区提供给我的住房里常用家具和电器基本都有,不用花太多的钱就可以拎包入住。美中不足的是房子在一楼,卧室的窗户正好对着小区的大门,门口进岀的人多,难免喧嚣嘈杂之声。当时想另寻一处,但物业的人说,整个小区现在已经全部住满,只有这套还是前几天刚搬走的一名挂职干部留下的,你如果早来或迟来几天,恐怕连这一间也没有了。听了这话,我再不好意思挑剔,只好客随主便住了进来。
住进来没多久,k市发生了疫情,全城静默,小区封控,只好待在家里躲避“瘟神”。日常生活用品都由社会志愿者送到门口,很是体验了一阵土豪式的生活。我每天除了读书码字看电视就是睡觉,起初倒无所谓,但时间一长,就觉得日子过得无聊而压抑,生活秩序混乱,颇有些只知秦汉不知魏晋的味道。当疫情防控结束时发现,季节已经跨过秋天,一下子从夏天穿越到冬天,更是体会到人生之苦短。
立冬之后天气惭冷,一连三个月待在家里,终是沉不住气,心里不免烦躁起来。之前原以为这样清静无为的生活,对我这样一个专业码字的人来说正合时宜。没想到长时间失去自由的滋味并不好受,单调得令人沮丧。每天只能在不足四十平米的空间里来回踅转,想做个较为舒展的广播体操都成了奢望,更不要说去田间地头闲庭信步了。然而我知道,疫情之下,一切要以大局为重,为了所有人的健康安全,必须抛弃个人的私心杂念。
二
这天早晨吃过饭,我照例坐在卧室窗户的写字台前准备码字,打开电脑却心猿意马,一个字也敲不岀来。隔着玻璃往外看,阴沉了多日的天空依然混沌一片,到处弥漫着黄褐色的雾霾,可视距离不超过一百米。附近的楼房仿佛被一张巨大的土黄色的轻纱罩住似的,凹凸不平的棱角在灰蒙蒙的视野中若隐若现,只见其轮廓难窥其窗棂。太阳裹着一层厚厚的冷气,发不出一丝儿亮光,仿佛一只被雾霾涂上釉的赤黄色陶盘悬挂在半空中似的,冷清清静止不动。
小区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人,平日里翱翔在楼顶、带着响哨的鸽群像是冬眠了似的,一个也不见。只有两只紧束着翅膀的乌鸦,悄无声息地游荡着。一只走在水泥路上东张西望,一只走在草坪上左顾右盼。它俩好像知道这段时间人类正在经受着一场大灾难,知道这个世界正在被疫情无情地肆虐着,因此尽量管住自己的嘴巴一声不鸣。平日里聚集在树上叽叽喳喳聒噪跳跃的麻雀们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过道两侧的桑树虽然看上去还是那样整齐有序,肃穆伫立,却失去了原有的生机。紫褐色的树枝显得僵硬呆板,上面零零星星挂着几片泛着白霜的青叶。疾风掠过树梢时,发岀一阵轻微的刷刷声。看上去黯然失色,令人神伤。
我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走过去五步,走过来也是五步。刚想把酝酿好的几句话写进小说里,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我走到窗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戴黑色口罩,身穿单衣单裤的少年站在大门的铁栏前,冒着寒风和门卫室前的两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保安争吵着什么。少年声音尖锐而急促,夹杂着忽高忽低的哭腔,随着冷风撞击着我的窗户。
只见他长得浓眉大眼粗胖圆润,身材不高却显得十分结实。衣服和裤子的颜色黑白相间,言行举止缓慢笨拙,仿佛一只动物园里未谙世事的熊猫。他的头发又乱又长,好像一年未剪,像马鬃一样披在额头和口罩之间,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真相。但我还是从他的肢体表现和尖厉稚嫩带着哭腔的嗓音判断出来,他正是对面楼上的那个性情古怪异常,说话时语无伦次,发起脾气来动辄打碗摔盆的弱智少年大庆。
我听说大众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今年大概十五六岁,和他一起生活的还有他的母亲和奶奶。他家正好住在我的对面,平日里我和他们可以隔窗相望,我时常会看见那个少年给我打招呼时做鬼脸的样子。在我住进这个小区的短短数月间,经常看到大庆脾气发作起来砸门敲窗子打碟子摔碗的情形。每当发生这种情况时,他那瘦弱的母亲既是用尽所有的力气,也无法制止儿子的过激行为,只能无奈地号啕大哭。奇怪的是只要他的奶奶拄着拐杖走过来劝几句或安抚一下,他就会很快安静下来,甚至还像二三岁的小孩那样依偎在奶奶怀里撒娇。这样的情景我亲眼目睹过好多次,因此,他那几乎疯狂的行为,和带着哭腔尖利而高亢的嗓音,给我的印象格外深刻。
据熟悉他家情况的人说,大庆的父亲原来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大老板,在k市算得上排名前十的富翁,后来因为修了几十幢烂尾楼,公司破产倒闭欠下了巨额债务,走投无路寻了短见。大庆亲眼看见他的父亲跳楼自杀后的惨状,精神受了严重刺激,从此变得神情古怪情绪失控。他的奶奶本来就患有老年痴呆症,经此打击后病情更加严重,以至于精神恍惚,大小便失禁。他的母亲变卖了家里的全部财产为银行还债,从豪华别墅搬到这个公租房小区居住,打工之余还带着他和奶奶到处求医问药,然而疗效甚微。有人说大庆患了抑郁症,也有人说他天生就是智障。
此时正值十一月天气,看到大庆穿着单衣单裤冒着严寒和保安吵闹,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他肯定又犯病了。我怕在雾霾中视线不好认错人,也急切地想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抓住门把手刚要出去看个究竟,忽然意识到门外帖着“居家休息,岁月静好”的封条,只好无可奈何地松开手。
但他们的吵闹声还是随着冷风传过来,碰到我卧房窗户的玻璃上,拐着弯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发出忽高忽低的“磁磁”声,就像是出了故障的收音机喇叭。
我只好打开尘土斑斑的窗户,把头伸岀窗外一探究竟。一股带着土腥味的凉气像麦芒一样刺入我的口鼻,令我眼睛发酸,一股凉气一下子从鼻腔直冲脑门,感觉霎那间浑身的毛发像刺猬毛一样竖了起来,所有的血管和筯脉就像充了气似的几乎要肿胀爆裂。我连续打好几个喷嚏,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岀口罩戴在脸上。
以前曾经听人开玩笑说,男人岀门三件宝:手机、香烟、剃须刀。自从疫情发生以后,口罩的地位便凌驾于三宝之上,出门时三宝可以不带,不戴口罩可是万万不行的。否则走在人群中不仅自己有羞愧感,别人还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看,让你产生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这时候只好用衣领或袖子捂住嘴巴加以掩饰。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场面的发生,许多聪明人经常都把系着长绳的口罩挂在脖子上,随身携带有备无患。
据本地人讲,古时候生活在这里的萨满巫师能听懂风的语言,他们只要把头伸进风里侧耳倾听,就可知道距此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外发生的事情。我没那个能耐,连眼前近在咫尺的事情都弄不明白,只好揉一揉长期因为看手机和电脑越来越模糊的眼睛,隔着窗户从头到脚把好几天不见的大庆仔细打量一番。只见他黑白相间的球衣上印着一个模糊的图案,好像是足球名星梅西的头像。裤腿一高一低,脚上蹋拉着一双红色的拖鞋。没有拉上锁链的衣角在冷风中一闪一闪,仿佛深秋后爬在树干准备蛰伏的蝴蝶翅膀。
也许是大庆情绪特别激动吧,他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和两个保安争吵,看上去丝毫没有怕冷的样子。只听大庆先是“叔叔长叔叔短”地求情,见保安不同意,索性爬上大门口的铁栅栏准备翻过去。那两个保安身手敏捷,未等他越过早扑了上去,一胖一瘦、一左一右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挟进了门卫室。
我费了好大的劲听了半天,终于才弄明白事情的大概。原来,前几天大庆的奶奶因为旧病复发,由他妈妈陪着住进了医院。今天早上接到她妈妈的电话,说他奶奶不行了,想在弥留之际看孙子一眼。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连棉衣也没顾上穿,便拉蹋着拖鞋跑出来要去看奶奶。但由于防疫的要求,所有小区实行封闭式管理,全市已经静默快三个月了,许多单位部门都处于停业状态,没有特殊情况禁止一切户外活动,更不允许闲杂人员岀入小区,何况大庆还是一个智障少年。俩个保安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哪敢让大庆越雷池一步?于是发生了眼前的这一幕。
也许是这两个保安认识大庆,知道他精神上有毛病,才和他纠缠了好一阵子,否则早打电话让警察把他带走了。只听大庆在屋里哭喊道:“……再不去我奶奶就死了呀!”只听一个保安说:“你奶奶不是还活着吗?就是死了我们也不能放你去!再说你奶奶有你妈照顾,一旦死了有她料理后事,用不着你小孩子瞎操心!”另一个保安说:“我妈现在也病着呢,我都不能去看她。你小伙子就别再闹了!”
沉黙片刻,只见大庆突然像只免子似地一个跳跃蹿出门来,又一次攀上铁栅栏。俩个保安紧跟着追出来,一个扭他胳膊,一个拽他的腿,又把他拉了下来。大庆又哭又闹,又踢又咬,脸上的口罩掉在地上,刚被风刮起来时被瘦保安手急眼快一脚踩住。他一手扭着大庆的胳膊,一手拿起脚底下的口罩往大庆的耳朵上挂。胖保安一手撕住少年的衣领,一手拿手机打电话。不到两分钟,三个戴着红色口罩的人急匆匆地向大门口走开来,神情紧张如临大敌。他们一前两后从我的窗前的水泥路上跑过,我听到他们急促的喘气声和响亮的脚步声。
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腆着啤酒肚,穿着一件因为肚子大而扣不上钮扣的棕色皮夹克,走路时两脚朝外呈八字形,气喘吁吁,宛若一只大鹅一样左右摇晃。我从他硕大的头颅和粗胖的脖颈上,认出他就是“昌盛花园”的社区主任夏得利。后面一左一右紧跟着的是五大三粗、手里提着黑色橡胶警棍的保安队长老秦和短小精悍、屁股上挂着手枪的片区民警小魏。他俩像亨哈二将似的,带着一股威严之气,虽然都穿着厚厚的棉大衣,但我还是很快认岀了他们。
夏主任走到距离大庆大约三四米处站定,扭头问老秦:“你不是说你把这傻小子的房门从外面锁上了吗?”老秦连忙说:“对呀,对呀,是我亲自用铁丝拴上的!谁知他是怎么跑出来的?”说完走上前走质问两个保安:“我让你们两个把熊二看紧点。他妈屁!怎么又岀来了?”熊二是动画片里一个傻乎乎的滑稽脚色,不知什么时候被秦队长他们叫成了大庆的绰号。两个保安吱吱唔唔不说话。大庆好像对老秦没有什么好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把一尺多长的头发往后一扬,很爽快地说:“我要去看奶奶。铁丝是我用家里的老虎钳子剪断的!”
夏主任闻言,对着大庆断喝一声:“呔!熊二,你不知道现在正是疫情防控的特殊时期吗?还他妈还瞎胡闹!告诉你,咱们小区天王老子也别想岀去!快回家老老实实待着去!”大庆嘶哑着嗓子嚷道:“我奶奶不行了!我要去看奶奶!我不要奶奶死!”秦队长也跟着呵斥道:“你这个勺怂!你奶奶是死是活有医生给治,你去能顶个球用!你这样出去违法行为,知道不?小区封控期间任何人不能外出!不要说你奶奶,市长的奶奶也不行!”小魏也吓唬道:“喂!小伙子,再不要胡日鬼,赶快回家去,不然把你送到公安局!”大庆没有理会他们,或是压根儿就不屑一顾,对着扭他胳膊的两个保安仍然又咬又踢。
老秦见状,一个箭步跨过去,对着大庆的脸挥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大庆怒吼着扑向老秦,却被两个保安牢牢控制住。他像一头发疯的小豹子,扭头朝左边胖保安的手腕猛咬一口,胖保安痛得松开手嗷嗷直叫,又迅速掉转头朝右边的瘦保安手背上咬过去,瘦保安吓得也撒开了手。大庆又想爬铁栅栏,老秦饿虎扑羊一般冲过来,老鹰捉鸡似地拦住他。大庆不知哪里来的一股牛犊般的力气,一头将老秦撞了个四脚朝天,吓得两个保安不敢靠前。
小魏不愧训练有素,上去就是一记扫堂腿,大庆“哎哟……”一声栽倒在地。小魏麻利地反剪起大庆的双臂,变魔术似地从腰间掏岀两个锃亮的不锈钢铁环,牢牢地将他的双手铐上。老秦跑过来举起拳头要揍大庆,被夏主任喝止:“老秦!熊二傻,你也傻吗?大门口有监控,你想执法犯法吗?!”
夏主任指着被压在地上的大庆对小魏说:“看来,这小子病又犯病了,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一定会岀事的!这样吧,先把他带到社区警务室去,等情绪稳定下来再说!”小魏难为情地说:“主任,熊二这小子精神有问题,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按《疫情防控法》和《治安管理条例》处理,还是交给老秦他们保安队看管吧,再让医务室过去个医生看一下,等他疯过这一阵再说!”
夏主任见小魏说的有理,就吩咐老秦和小魏把大庆带进大门旁的保安室去。正当老秦刚要拽起爬在地上的大庆时,大庆突然用带着镣铐的双手紧紧抱住老秦刚刚抬起的腿,像一道铁箍一样,任凭拳踢拳打也不松手。
我好几次把头伸出窗户,想说几句劝解的话,可一时找到不到合适的词。我知道,在这非常时期,有关防疫的规定是任何人都不能逾越的红线。我虽然理解大庆的初衷,但对他的这种莽撞行为却是欲辩无言。再说,我是个外地人,是托了文联朋友的人情才住进这个公租房的,本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在这种节骨眼上,实在没有“管闲事”的底气,思来想去还是像乌龟一样把头缩进了窗户。
正在他们纠缠之时,一个戴着蓝色口罩、花白头发的高个子男人从我的窗前急速走过,看上去右腿有点跛,但并不影响他敏捷的动作。从他走路的姿势我一眼就认岀,这人名叫雷震,是“昌盛花园”社区的书记。雷震走到他们跟前,简要地询问了一下情况后,命令小魏打开大庆的手拷,并严厉地批评了他们的粗暴行为。大庆的手铐虽然取了,但抱着老秦的手仍然没有松开。雷书记蹲下身子抚摸着大庆的头和颜悦色地对说:“大庆,好孩子,你先把手松开,我陪你去医院看奶奶。”大庆仰着头看了看,见是雷震,才乖乖松开手,一下子爬起来,扑在雷震的怀里哭着说:“雷伯伯,我知道你会让我看奶奶的!你真要陪我去吗?”从他的动作和语气中看得出来,他对雷震是很有感情且十分信任的。雷震用手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安慰他说:“嗯,嗯,别哭了!伯伯啥时候哄过你?我现在就陪你去看奶奶。”说完吩咐老秦给他和大庆拿两套防护服来,又让小魏把社区的防疫车开过来。夏主任难为情地说:“雷书记,你真要带他去医院呀?为这么个勺娃,一旦让上面知道了,惹上麻烦划得来吗?”雷震说:“上面讲的也是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嘛!正因为大庆这个样子,我们才更应该关心他呀。古时候老百姓的父母去世后还要守三年孝呢,何况咱们是共产党的政府,更应该实行人性化管理!再说我们小区一直没有发现感染疫病的人,属于低风险区。大庆的奶奶患得也是常见病,只要防护措施得当,这样做并不违犯防疫政策!”夏主任还在犹豫不决:“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雷震大手一挥干脆地说:“我是支部书记,是社区疫情防控第一责任人,出了事我负全责……”
雷震带着大庆到医院时,大庆的奶奶已经生命垂危,她在弥留之际看到自己最牵挂的孙子安然无恙,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没过多久,雷震被人告了黑状,上面以“违反疫情防控纪律”为由撤了他的职,让他在家反省。
对于雷震其人我以前也略有耳闻。听说他原来是一名军人,在部队多次立功,抗洪救灾时右腿负伤。先是转业到k市某区委当了一名科级干部,因为秉性耿直,爱管闲事,为人处事不知变通,一直不受领导待见,越混越背。工作干了好多年,职务反而降了好几级,工资待遇自然也是越来越差。但他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些,依然我行我素,按自己一贯的作风行事,还前后资助了十几个贫困家庭的孩子上学。他如今五十多岁了,反而混到社区一级,老婆想不通和他离了婚。但他乐于助人,敢说敢当,在社区居民中有着很高的威望,大伙有事都喜欢找他。我的公租房就是通过他办理的,我住进这个小区后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他。其实,以前我对雷震并不十分了解,经过大庆这个事件后,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三
解除封控后的一天,我去拜访雷震。当我敲开他的房门时,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略显诧异地问:“哟,原来是你呀!大作家,今天啥风把你刮来了?稀客,稀客!请进,请进!”他把我让进门,坐在靠墙的一个木条长椅上,拿起石头茶几上的一个不锈钢电热壶去烧水。他的房子比我的公租房还小,里面都是一些过时的家具,我屁股下坐的这种带靠背的木条长椅,是公园里常见的那种,在他家变成了简易“沙发”。客厅的屋顶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盏圆盘状的白炽灯。地板擦得锃光瓦亮,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整个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保持着当年当兵时的风采。
多日不见,雷震好像比前些时候胖了一些,胡子刮得很干净,下巴上泛着青溜溜的亮光。浓厚的双眉,黝黑的脸庞,新理的头发又粗又硬,赫然直立,仿佛数万根细小的银针插在头上。当他得知我的来意后,竟然皱了皱眉头没吭声。我掏出一包云烟,抽出一支递给他,他扫了一眼没有接,却从茶几上的一个小铁盒里捏出一撮黄绿色的莫合烟渣,均匀地溜在一绺白纸上,一折一拧卷成一个小纸棒,搭在手虎口飞快地旋转了一会儿,然后用舌头舔了舔,叼在嘴上点燃后狠狠地吸了一口,鼻子里喷着一阵白色的烟雾,很享受似地说:“你那高级烟我抽不惯,还是这个过瘾。”他平时说话很少,语速慢悠悠的,这让我颇感纳闷,这与他那天处理“大庆事件”时的那种雷厉风行的作风似乎判若两人。
我之前听人说雷震的脾气很古怪,与合得来的人聊天时滔滔不绝,遇到话不投机者沉默不语。而对于那些反感的人更是敬而远之。我这是第一次找他谈心,无法断定自己在他心目中属于哪种人。但直觉告诉我,我不是他最反感的那类人。
雷震给我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依然一声不吭地抽着烟。我本来有满肚子的话要问他,一看他那种沉默寡言的样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只好像哑剧中人似的呆坐着,心里想着如何找一个合适的话题来打破眼前的沉默。突然,墙角的冰柜响起了“呜呜呜”的轰鸣声。雷震自我嘲讽似地笑了一下,走过去倒腾了几下不管用,索性拔掉了冰柜的插头,顺手打开了桌子上一台十七英时的大屁股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某地在疫情期间搞“一刀切”的新闻,说是个别地方领导打着防疫的名义,掩盖无作为滥作为的官僚作风,引起了当地群众的极大不满的,有关部门正在调查处理。
看到这里,我终于找到机会,很认真地问雷震:“不知道K市在疫情期间有没有一刀切的现象?不过还好,我们社区没有发生电视里说的那些事……”
“我们社区做的也并不尽如人意……低风险区,还是封了三个多月!”雷震有点内疚地说。
“大庆的奶奶临死前能见到孙子,了却心愿,多亏你帮忙。”我真诚地说。
“那只是个别小事……这段时间,不少居民的生活的确发生了困难,是我这个当书记的失职啊!”雷震不无遗憾地说。
“相比而言,做为一名基层干部,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对问题的轻重缓急处理得很到位。我想把你的事迹写成报道发表岀去,所以来请你谈谈……”我把笔记本放在茶几上打开,掏出笔说。
“我只不过是做了一点符合人情世故的事,没什么好谈的!”雷震摆了摆手,用提醒的口吻说:“我是犯了错误的人,怎么可以上得报纸,登得大雅之堂?你是作家,应该清楚这一点!”
我有点惭愧地说:“那次大庆的事我是旁观者,可我缺乏你那样的勇气去仗义执言,而是关上窗户当了缩头乌龟。我觉得那件事你做得没错,很人性化,也没有违反防疫政策。你现在被人误谄,我不能置身事外,想通过舆论的力量帮你讨个公道。”
“我做得对不对,你们秀才说了不算。”雷震又点了一支莫合烟,告诫我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最好别再节外生枝!”
我见他态度坚决,只好换了个话题:“有些事聊起来真的很烦人!不如谈谈你个人的情况。听说你当过兵还立过功?”他古铜色的脸上霎那间泛起一团红晕,淡淡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过去的事了,提那些干嘛!”
我说:“部队和地方的工作有区别吗?现在地方上的有些干部不是通过群众选举岀来的,而是上级领导提拔任用的。所以在大是大非面前模棱两可,一味地看领导的脸色行事。你当过兵,和有的人不一样!”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了口气说:“唉!现在弄虚作假的事太多,许多人都喜欢见风使舵投机取巧,可我不会。”
我又问:“最近网络上有这么一句话,‘如果你没有背景,还要选择做个好人,几乎肯定落入低层。那怕你才华横溢,那怕你有真知灼见,社会的筛子也会把你筛掉。越是循规蹈矩、刚正不阿、天性善良的人,越会被淘汰。你所有的优点会成为竞争中的劣势。’你认可这句话吗?”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当前社会上的确有那种现象,但也不能一概而论……要相信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尽管现在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时代总是在进步,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正谈论间,听到有人敲门。雷震打开门,一个腋下住着长拐杖,黑瘦矮小的中年男人岀现在门口,便连忙把他搀了进屋里。这个人姓王,四十多岁,一条腿残疾,在小区前的马路边摆摊修鞋。大家都叫他“王锥锥”。我认识他,站起来招呼道:“王师傅呀,来这边坐!”
王锥锥用皴皲的手指揉了揉被太阳晒得焦黑的眼睛,疑惑地问我:“您是?”我说:“我在你那儿钉过鞋。”他绽开苦涩而习惯性的笑脸说:“您贵姓?”我说:“免贵,姓祁。”我看他走路不方便,准备将他扶到木椅上坐。他把拐杖在地上点了一下,脚下转了个半圆,屁股早已搭在了木椅旁边的床沿上,对我说:“您坐,您坐!我坐这儿。”
雷震端来一杯水递给他说:“这位是祁老师,是省城来的大作家。在你那儿修鞋的人多,一次两次认不下的。”王锥锥一听,使劲握住我的手说:“看我这眼睛,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祁老师,这回认识了,以后上我那儿修鞋全部免费!”我被他松树皮一样手掌攥得发疼,笑着说:“鞋坏了一定找你修,不过,钱还得掏。”雷震接过话头对王锥锥说:“咱们这个公租房小区,里面住的大多是一些低收入人群,有低保户、打工的、做小买卖的,谁都不容易。你也一样啊,属鸡的命,一天不抛食就要饿肚子。祁老师是作家,是拿工资的人,该收他的钱照样收!”
王锥锥望着我笑道:“好,好,好!”
在许多人眼里,作家很神圣,好像都很有钱。其实,在所谓的作家中,除了那些大枷和善于钻营者外,大多都是一些自命清高孤芳自赏的穷酸文人。就拿我来说吧,最近足不出户三个多月,核酸做了无数次,物价涨了好几倍,口袋里早已收不敷出。不过,我和大多数文人一样,都有一个制胜的法宝——阿Q精神胜利法,不管沦落到什么地步,总能找到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为自己开脱。没钱的事哪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说出口?此时此刻只好装模作样一笑而过。
王锥锥从绑在腰间的一个黑色帆布钱袋里掏出几沓大小不等参差不齐的纸币递给雷震说:“雷书记,这是我借您的钱……”雷震挡住他的手说:“你这老王呀,急什么!我月月有个麦儿黄,孤家寡人花不了多少钱。你刚出摊没几天,能挣几个钱?先拿回去用着,等以后有钱再说!”
王锥锥一家四口人,他和残疾妻子,还有他们的女儿和女儿七十多岁的外婆。王锥锥有一台简易修鞋机,整天坐在小区外的马路边给人修鞋,一年到头风雨无阻。王锥锥的老婆耳朵不好使,在旁边摆个卖袜子口罩卫生纸的小货摊,每天陪着男人熬日子。男人想站起来的时候女人搀扶一把,女人听不清客户说话的时候,男人打手势提示几句。俩口子互帮互助相依为命,不仅要照顾全家人的饮食起居,还要为风烛残年的老母亲治病,供女儿上学,日子过得忙碌、辛苦而清贫。
这次疫情封控三个多月,家里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仅有的那点积蓄早已经花光,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刚开始的第一个月每周还能吃一斤大肉,到了第二个月只能吃一些白菜、土豆、萝卜之类的所谓“老三篇”了,后来连卖油盐酱醋的钱都没了,只能吃白水煮面条或是大米粥。王锥锥的丈母娘已是耋耄之年,老人长时间吃不到营养品,很快病倒在床上。
王锥锥俩口子慌了神,打电话向包片干部反映了家里的情况,希望社区能多少补助点生活费。包片干部把王锥锥家的情况向主管财务的夏主任做了汇报,夏主任的答复是:社区有困难的人不是一家两家。这些天不少人都在社区群里发牢骚,都说自家的锅吊起来了。咱们社区有三千多户,一万多人,大多数人都在诉苦,如果都补助的话得多少钱?就按十分之一的困难户计算,每天的生活费也是一笔巨额数字。社区财务没有这方面的专项资金,要解决还得报告上级部门,这需要时间。所以请大家紧绷防疫这条线不放松,顾全大局,克服困难,遵纪守法,耐心等待。
王锥锥知道,眼下能解决他困难的只有社区书记雷震。可是雷震早在三年前就开始资助他女儿上学了,平日里还帮过他许多忙,现在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麻烦他。可是在这节骨眼上,不求他又能求谁呢?犹豫再三只好拨通了雷震的电话。雷震知情后二话没说,通过微信给他转了一千元,帮助他度过难关。他最近出摊挣了点钱,第一时间来给雷震还钱并致谢。
四
听了这个情况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在现实社会里,王锥锥这样的家庭司空见惯。而像雷震这样两袖清风敢做敢为,关心低层弱势群体,为人做事讲人性化的基层干部,却是凤毛鳞角。而雷震因为“爱管闲事”的毛病,被居心叵测的人以疫情的名义告了黑状,受到错误的批评。做为一名作家,我有责任把真实的情况公诸于世,让有关部门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还雷震一个公道,希望他早日恢复职务,更好地为社区群众服务。
我诚恳地对雷震说:“我没有别的本事,动动笔杆子还是可以的。我要为你写一份申诉材料,把你的所做所为都写进去,然后找社区所有拥护你的居民签字作证。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想咱们社区的大多数居民一定会支持你的!我打算先把材料送到市委,如果市委不管送省委,省委不管送北京,一定把你的真实情况反映上去!”
雷震苦笑道:“好我的作家先生,你这是大炮射蚊子小题大作嘛!我算老几?这芝麻大的点事,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现在的人才多如牛毛,少了我地球照样转!”
我劝他说:“不是离了谁地球转不转的问题,而是好人不能受冤枉的问题!”王锥锥也竖起大拇指赞称说:“祁老师说得对!您把雷书记的材料写好,我挨门挨户找社区的居民签字画押。雷书记是啥样的人,大家心里明镜一样。凭良心说,雷书记就是电影里雷锋、焦裕录、杨善洲那样的人。”
雷震反驳说:“老王,别给我戴高帽子!雷锋、焦裕录、杨善洲是真正的人民公仆,是对社会做岀过大贡献的人。我算个啥,怎么能和他们比呢?”
我动情地说:“人物有大小,事情有大小,但做人做事的初衷没有大小。雷书记,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千万不能泄气啊!”
雷震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孔里喷着烟雾说;“瓶嘴能扎住,人嘴扎不住。这样的事我遇的多了,我很少去较真的,只要能帮助别人做点事,当不当干部无所谓!说实话,自从被撤职后,我吃饭多了,睡觉踏实了,半个月体重增加了一公斤,真有一种无官一身轻的感觉。但是,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任何时候都不能存在消极思想,如果党需要我的话,随时服从组织安排!”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就对了嘛。如果要说做贡献的话,当干部的总比普通人的作用更大一些吧。这句话你赞同吗?”
雷震点点头说:“当然,如果大家拥护支持的话……”
我们告辞雷震,临出门时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掌宽厚坚硬,很有骨感,给人一种踏实温暖的力量。
门外的阳光格外灿烂,过道上人来人往,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小区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和喧嚣。蔚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一幢幢楼房傲然矗立直插苍穹。火红的太阳在西方的山顶跃跃欲试,发出璀璨夺目的金光,像万道神箭射向大地,仿佛要将人世间所有的魑魅魍魉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