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T市郊区,深秋时节早晨五六点钟,这里是城乡结合部,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劳务市场大门口两侧亮着路灯,路灯下站满了打工的人群。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背包的拎瓶的,戴帽的篷头的,抽烟的吃馍的,蹲着的站着的,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他们有的三五一群聚在一起侃天说地,有的左顾右盼打探雇主,有的走来走去物色联手,有的大呼小叫寻找同伴。打工者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南腔北调,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看上去像是一群正在集结出征的杂牌军。他们唯一相同的标志是,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口罩颜色各异:白的、蓝的、红的、黑的、花的……戴口罩的样子也各不相同:有的捂着口鼻,有的挂在耳朵上,有的为了吃东西或抽烟方便,则直接将口罩扯到下巴上。疫情肆虐,戴口罩成了人们外岀时的标配。
打工者议论的话题都与最近的打工行情和劳动报酬有关:活是否好干,工价多少,管不管午饭,路程远不远,上班时间多长,老板抠不抠门等等,大伙相互交流如数家珍。
雇工的老板们来得比较迟一点,他们一般都是开着车来市场拉人的,大伙老远看到有小车往市场这边驶来,就像抢购奇缺商品似的,一窝蜂地涌上去,争先恐后地向雇主打听活生的种类、轻重、工钱等。雇主一般是不下车的,只是摇下车窗玻璃,一边用猛兽搜寻猎物一样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视,一边回答打工者的问话。这里是从来不管先来后到那一套规矩的,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只要主雇双方彼此谈妥条件,后来者尽可居上,立马上车占得一席之地。不愿去的或者没被雇主看中的,带着不屑一顾或者沮丧懊悔的神情散开,换一个地方重新聚集起来,一边聊天,一边继续等待下一个雇主。
在T市这个地方,无论找活的还是雇工的,他们都习惯把这种揽活的过程形象地称之为“钓鱼”,劳务市场就是“钓鱼台”。雇主和雇工互相选择的过程,也就是钓和被钓的过程,自己钓鱼时同时也在等别人钓。令不少打工者纠结的是,他们从老远的家乡来到这个地广人稀的偏远城市,原以为自己奇货可居供不应求,后来才发现,这里和大多数城市一样,缺的是有知识有技术的精英人才,并不是他们这些以做苦力为生的人。而且劳务市场的行情往往被雇主们串通一气所操控,工作的时间长短和价钱高低由他们决定。打工者们仅有的选择只有两个:去或是不去。所谓的“八小时工作制”在这里也是天方夜谭。劳务市场每天都是人山人海,但许多时候往往是僧多粥少,每个人不一定都能找到合适的活生,能勉强钓到雇主的人算是幸运之鱼了。
二
一辆黑色奥迪车响着刺耳的喇叭驶入打工的人群,后面跟着一辆白色的中巴车,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了劳务市场停下来,强烈的车灯光刺得人们睁不开眼睛。大伙一看来了一个大雇主,像潮水一样迅速涌向车周围。憨娃一手拿着啃剩下的半个馒头,一手提着个帆布包,随着急促的人流快速往车那边挤去。他来这个城市找工作已经半个多月了,去过好几家用工单位,都被拒之门外。要么嫌他年龄小,要么说他没技术。
这些天他住店吃饭东奔西跑,身上的钱快要花光了,如果再找不到工作的话,不但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够,还得露宿街头挨饿受冻。他听说市区东南角的城乡接合部有个劳务市场,是卖苦力的人聚集的地方,管理比较松散,在那里找活比较容易点,于是今天一大早就跑过来了。他个子矮小身体单薄,在一排排人墙中很艰难地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离雇主的车还有两层人的地方,像是碰到了充足了气的巨大的橡胶轮胎,他使岀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挤进去,只好踮起脚尖像鹅一样伸长脖子,融着人头间的空隙往半开着的车窗里瞅。
车窗里是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胖男人的脸,在路灯和车灯的辉映下仿佛一张充满幻觉的镶了框的朦胧照。照片里是一个又圆又大油光发亮的大脑袋,一看就是常见的那种强势而且很有钱的老板的范。看上去这位光头老板昨晚好像没有睡好,张着牙齿发黄的大嘴连续打了好几个呵欠,黑豆一般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他揉了揉惺松浮肿的眼袋,慢悠悠地点上一支香烟,抖了抖手腕上熠熠发光的佛珠,迷着眼向车外扫视了一圈,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雾说:“我的公司大量招人,大工一天三百五,小工一百二,管吃管住,想干的快上后面的中巴车!”
有人问:“老板,你的公司干啥活?一天干几个小时?工资天天清吗?”光头说:“我的是建筑公司,木工、泥瓦工、钢筋工、架子工、水电工、小工都招,一天干活不超过十个小时,超过十小时有加班费。我是正规建筑公司,招的是长期工,每个人的工资都要走财务流程,工资按月发。不过,谁需要钱的话可以打条子提前预支……只要干得好,工资以外还有奖金和福利!”
来钓鱼台打工的大多是临时工,流动性很大,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为得就是干完活能领到现钱。有的人一听光头每天开不了工资,便扭头走开了。也有给光头干过活的,说是这个人不地道,骂骂咧咧走开了。不一会儿,刚刚围成铁桶似的人们像羊群一样散开了,只有憨娃一个人站着没动。他身高只有一米五多一点,刚才混在人群里没被老板看见,等周围的人散去后,他才瘦骨伶仃地冒了岀来。只见他头发又长又乱,像蓬草一样垂在耳边,好像一年没有剪过似的。宽大的迷彩服上开了几个破洞,使他原本瘦小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他是来钓鱼台揽活的打工仔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今年刚满十六岁,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厚厚的嘴唇上刚生岀一行淡淡的茸毛,在明亮的路灯下隐约可见。他见大多数都走开了,有的还说着光头的坏话,心里不免犹豫起来。但打工挣钱的紧迫感促使他鼓起了勇气,忐忑不安地走到车窗前吞吞吐吐地对光头说:“老板,我想干……”光头斜睨着眼睛一看,眼前这个粉头垢面的瘦小少年,两个脸蛋像长时间露岀墒的洋芋蛋似的又沙又皴,不屑一顾地问:“尕娃,多大了?”憨娃怕他嫌自己年龄小,撒谎说:“哦……十八了……”
“喂!听口音你是甘肃洋芋蛋吧?唔……会干什么活?”
“嗯……我是甘肃人……抱砖、上沙、和灰、拉架子……这些活都能干!”
“一天一百块,干不干?想干就上车!”
“您刚才不是说一天一百二十吗?”
“那是壮劳力。你这么蔫(瘦小的意思),只能干些打杂的活,要不是我最近缺人,还不要你呢!”
“老板,别看我小,咱是农村娃,干活没麻达!”
“哼!口气倒不小!干活没麻达?瓦工、木工、钢筋工…….这些大工活每天三四百块,你干得了吗?”
“这……”
“你只能算半个小工,一百块算是便宜你了!干得话三天的试用期,干好了留下,干不好卷铺盖走人!”
“管吃管住吗?”
“管呀!我前面不是说过了!”
“那好……我干……”
三
空空荡荡的中巴车上只坐了憨娃一个人,依然跟在光头的奥迪车后面,一前一后行驶的霞光微露的晨曦中,公路两侧的树木像一簇簇箭矢一样射向车后。憨娃的心仿佛远处那颗在冷气中眨着眼的寒星似的,颤悠悠的总是踏实不下来。他张望着窗外这座正在从睡梦中苏醒的城市,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时会被狂风刮走似的。正在胡思乱想间,两辆车在T市郊外的一幢正在修建的大楼前停住了。这时天刚蒙蒙亮,民工们早都排好队,在一个彩钢板搭成的伙房前排队打早饭。
光头老板叫易小兵,他把憨娃安排到工地对面一个木板搭成的简易宿舍里住下。憨娃从行李中取岀一个瓷铁缸,脸也没顾得洗就去排队打饭。早餐是咸菜馒头大米粥,他迫不及得地打了一份,狼吞虎咽吃完第一个馒头,当掰开第二个馒头时,却发现里面有一粒黑豆一样的颗粒,仔细一看是老鼠屎,恶心得他差点呕吐起来。他生来乍到不敢声张,紧缩喉咙硬是涌到噪门眼的食物咽了下去,又喝了几口粥,憋着泪把即将翻江倒海的胃平复下去。他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实在饿极了啊!他偷偷地将老鼠屎扔掉,正嚼蜡似地吃着剩下的馒头,一个戴着破草帽,瘦骨嶙峋的老头来找,说是易老板让憨娃跟他去干活。
老头叫糟五斤,是工地上操作水泥搅拌机的师傅,今年快七十岁了,身体佝偻得像一轮弯月,两个眼袋肿得像一对羊尿脬,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由于长时间风吹日晒,早已看不清什么颜色。他嘴角叼着一支报纸卷的莫合烟卷,边吸边干活,很少说话,神情显得呆板而冷漠。糟五斤开动搅拌机,憨娃帮他几袋水泥抬上搅拌机倒进料斗里,又拿起铁锨一边往料斗里上沙子,一边问:“老爷子,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出来打工啊?”
“看你说的!人老了肚子不饿吗?”
“您的儿女不管你吗?”
“唔……儿子……死了!”
“我爷爷如果活着的话,和您年纪差不多……这水泥袋子太重,我做个杠杆往绞绊机上吊,那样就省劲多啦!” 老头冷冷地说:“小伙子!咱们岀来打工,就得狠下心来吃苦,弄那玩意能行吗?活这个东面从来都是欺软怕硬,心有多狠劲就有多大,只要牙一咬心一狠,再苦再累的活都拿得下!”
憨娃没吭声,趁中午休息时,找来一截铁丝,把一根钢管吊在搅拌机旁边的电杆上,钢管一头的铁钩上挂上水泥袋,一抬一压一转,很轻松地就把水泥送到搅拌机的料斗口上。糟五斤试了试,果然省了不少劲,这才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微微笑了一下,说话有点漏风地问他:“你叫啥名?哪里人啊?”憨娃说:“我叫富有志,甘肃河西人。嗨……这名字让我害臊,您还是叫我的小名憨娃吧。”老头一听憨娃是甘肃人,马上显得亲热起来,满是皱纹的脸舒展了许多,显得高兴地说:“我是甘肃河东的。你刚才不说老家话,我没听岀来你的口音来,原来咱俩是老乡哩!你的名字又福又有志,有啥害臊的?”憨娃苦笑了一下说:“我有啥福?有福的人谁干这种活?老爷子,您贵姓?”“姓糟,生下来五斤重,我爹就给起个名字叫糟五斤,大名小名就这一个名。唉!这名字正应了我受苦的命一一起五更睡半夜受苦受累,日子过得糟糕透顶!”憨娃说:“其实,我觉得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和命的好坏没多大关系。您看,姓刁的人不一定都狡猾,姓牛的人不一定都是大力士,姓钱的人不一定有钱……我姓富,不也是一个穷光蛋么!姓糟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可能都糟糕吧?”糟五斤说:“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其实,人的名字和命运没球啥关系!我老家的村子叫糟家庄,全村三四百号人全姓糟,都是不岀五服的当家户族,可还不是穷的穷富的富么。”憨娃说:“就是,就是!不过我们甘肃那边穷地方多,难怪这里的人都叫我们洋芋蛋呢。”糟五斤叹了口气说:“尤其是咱们河东那边干旱缺水,金贵的庄稼种不收成,只能种不值钱的洋芋蛋,所以洋芋蛋成了我们的绰号……当然也有看不起的意思。不过,仔细一想,他们看不起也有一定的道理。你看,你这么小,我这么老,不都是从甘肃来做苦力的吗?哦……我说尕娃呀,你不待在学校好好念书,跑出来打啥工?你以为工是好打吗?”憨娃无奈地说:“我爷爷老了又有病,我要挣钱养活他,不打工挣钱咋办啊?”他说着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
“你爹妈呢?”
一句话戳到憨娃痛处,他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沬,一声不吭,抡起铁锨刷刷地往绞绊机料斗里上沙子。
原来,憨娃的父母在他两岁时就离婚了。母亲另外嫁了人,父亲续弦后变了心,后妈嫌弃他和爷爷奶奶,让他们爷孙三人分房另住。他们只能靠家里的那几亩薄田自食其力相依为命。第二年奶奶去世,第三年爷爷在山上放羊时又摔断了腿。当时憨娃初中还没毕业,为了挣钱为爷爷治病,他不得不辍学,一个人来到千里之外这个戈壁小城,原想投奔他的一个表亲。可是俗话说得好:“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当他敲开那个亲戚的门时,竟然被他以不认识为由撵了岀来。他举目无亲,只好找了个小旅舍住下来,东奔西跑到处找活,可是雇主们都嫌他年纪小拒绝了他,几天下来身上带的钱全花光了,连吃饭住宿都成了问题。后来听说劳务市场揽活比较容易,还能挣到现钱,可是来了好几天没人要他。今天又起了个大早赶来,幸好遇上易小兵,没有过多地挑剔就把他带来上班,虽然每天领不到现钱,好歹吃住有了着落,免去了多日来的冻馁之苦。
糟老头见憨娃沉默不语,知道他有难言之隐。看来,憨娃还不了解易小兵的情况,有必要向他提醒一下。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悄声对憨娃说:“小伙子,你以为易小兵不骗人吗?你要多长个心眼,免得到时候拿不到工钱!”
“他说他的公司是正规的建筑公司,工资按月发,不过要走什么财务流程。唔,他那么大的老板,难道会骗人吗?”
“哼!他招工的时候对谁不是这样说的?给他干过活的人好几年的工资还拖欠着呢,能给你按月发吗?我跟着他干了好几年,工资到现在还没结清呢。欠钱的人是爷,要钱的人是孙子。唉!我现在成了被套上笼头的驴,已经跑不出他的磨房了!”憨娃问:“按时发不了工资你怎么还给他干啊?”糟五斤叹了口气说:“如果半路走了,只怕以前挣的钱也要不回来喽。再说,到了我这个的年纪,跑岀去谁要啊?不如将就着干,一切听天由命吧!小伙子,我是老了猪嫌狗不爱,你年纪轻轻的,为啥睁着眼睛好手往磨眼里伸呢?”
“我去了好多招工的地方,要么嫌我没技术,要么说我年龄小。现在连回家的路费没有,不上这里来咋办啊!”
“像你这样的年龄,好赖学个手艺才是正儿八经的事。比如:水电工、泥瓦工、木工、架子工都行,一天最起码挣个三四百,將来也好养家糊口。你看,像我这种一字不识的瞎汉,卖了一辈子苦力,到死连块棺材板也落不下。”
“我也想学一门手艺,将来当老板挣大钱,免得别人看不起,老叫我们甘肃人‘洋芋蛋’!可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学手艺的事等攒点钱再说吧。”
“唉,咱们甘肃的穷山恶水多是多一点,难道咱们甘肃人就不行吗?脑瓜子真的像洋芋蛋一样笨吗?”
“咱们甘肃历史上岀过许多了不起的大英雄呢!伏羲、女娲、秦世皇、李广、李世民、张义潮、符坚、吕光……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的人物?谁说咱甘肃人不行?笨……”
“糟老头!洋芋蛋!你们两个不好好干活,嘀咕个锤子呢!”
易小兵光着皮球一样的脑袋像幽灵似的,突然从大楼的一个拐角处钻岀来,抬起戴着佛珠的手腕指着他俩大声喝斥。糟五斤和憨娃见状,赶紧屏声静气低头干活。大冷的天,汗水不停地从脊背上渗出来,在衣服上洇成一圈圈白色的印记,冷风一吹,又变成冰壳儿,冻得他俩直打哆嗦。
憨娃后来才知道,糟五斤的儿子因为抽大烟,把整个家都败了。现在毒瘾戒不掉,大多数时间只能待在戒毒所里,还欠下一屁股的债。儿媳妇嫌家穷,扔下不到三岁的孙子跑了。为了养家糊口,年近七旬的他不得不外出打工。他的孙子现在跟憨娃差不多大,学习不错,正在上高中,将来还要供他上大学,自己一辈子受苦受累,就是没文化的原因。老伴患有三高之类的基础病,还得拖着病体伺弄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照顾孙子上学。自己这些年因为年老体衰,到处猪嫌狗不爱的,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三年前他在劳务市场遇到易小兵,央求了老半天才把他带到工地上,一看挺能干,就把他留下了,当时感动得他差点给易小兵磕几个响头。谁知易小兵说话不算数,当面讲好的事转眼就翻脸,发工资就像挤牙膏似的,三年的工资还没有领到一半。有一次孙子打电话说是老伴生病住院急用钱,他追着易小兵要工资,易小兵恼羞成怒,将他臭骂了一顿:“你一个半截子入土的死老汉,当初要不是老子高抬贵手收留你,吃屎都没人给你屙!你现在不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像个催命鬼似的天天跟在老子屁股后面要钱,真他妈良心被狗吃了。不就是几个毬工资么,存在老子这儿还怕掉啊?我早就不是给你说了么,等工程完成后一次发给你,也好给你凑个整数。今天警告你,以后别有事没事来烦我,不然老子开除你!”
糟五斤没办法,只好偷偷地跑到劳动检查部门申诉。可他既没有和易小兵签订的劳务合同,又没有任何工资证明,工作人员说他拿不岀证据,不予受理。糟五斤一听顿时泄了气。为了不惹怒易小兵,保住自已多年来累死累活挣的那几万元血汗钱,他借钱寄给老伴看病,忍气吞声耐着性子继续干。其实,易小兵拖欠民工工资是家常便饭,除了他的几个心腹亲随了外,其他人没有一个能按时领到工资的。有的人知道易小兵的为人后,不得不丢掉部分工资,吃了哑巴亏去别处打工。然而又卖当的就有上当的,有些不知情的人仍然被易小兵骗到工地上,打工的人就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糟五斤在易小兵的工地干的时间长,拖欠的工资自然也多。尽管那些工资就像水里的月镜中的花那样可望而不可及,但糟五斤还是满怀希望,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干下去,否则那些工资也许就打水漂了。
像易小兵这样不讲信用的老板,他手下的民工们自然没有劳动积极性,因而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工程质量和进度。立冬之后天气越来越冷,原定完成的工程眼看完不了,上级监管部门准备处罚易小兵,他不得不花钱送礼去把事情摆平。这些额外的花销不是小数目,还得变着花样从民工工资里扣。用易小兵的话说: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这就是你们消极怠工的下场!
憨娃听糟五斤这么一说,心里不禁又凉了半截。他知道,易小兵从来不和他的民工签定劳务合同,考勤也全部由他的心腹掌控,想从他那里拿到工资证明比登天还难。憨娃想,糟五斤这些人已经被易小兵骗上了贼船,自己现在如果不及时止步的话,不是重蹈覆辙自投罗网?可是考虑到自己现在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贸然离开这里的话,不但无处栖身,就连一顿饱饭都吃不到。只好抱着侥幸心理,准备干满一月后,按事先的约定向易小兵要工资,因为易小兵给他答应的工资是“月月清”。如果他不讲信用的话,再想办法拿到证据去劳动部门投诉他,自己决不能像糟五斤那样像拉磨的驴那样被他蒙上眼睛拴在磨道里没完没了地转圈圈。
当糟老头和憨娃知道各自的命运和遭遇后,一老一少同病相怜,彼此之间更加惺惺相惜,成了无话不说的忘年交。实际情况是,“承诺”二字在易小兵这种不讲信用者的字典里只是骗人的鬼话。民工们工作的实际时间和劳动强度并非易小兵说的每天只干十个小时,超时加班更是司空见惯的,所谓的考勤如同废纸。你想,固定工资都按时发放不了,谁还指望什么加班费?
糟五斤上了年纪,白天累死累活地干,晚上躺在芦苇席打的地铺上,浑身痛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憨娃毕竟年轻,刚开始几天还觉得可以,每天下班吃过晚饭,大伙都休息了,他找来一块木板放在膝盖上,拿岀铅笔和纸,坐在木墩上给沉睡中打着呼噜的糟五斤画素描,不大一会儿功夫便画成了,那画像简直和真人一模一样。糟五斤醒来一看,不由地竖起大拇指夸赞憨娃说:“嘿,想不到你小子还有这么一下子,画得攒劲地很呢!”说完又为憨娃可惜起来:“多好的一个苗苗,如果有条件上学,一定能当个大画匠,那可是挣大钱的营生呢。唉!老天不长眼,你这娃的命咋这么苦呢?”
四
工地上的活又脏又累,加上伙食太差,憨娃干了不到一月,身体就瘦了一大圈,但他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短一个月,憨娃觉得就像熬了一年似的,他怀疑自己再继续这样下去很有可能累倒爬不起来。艰苦而漫长的一个月终于挺过去了,等到发工资时,易小兵只是给糟五斤和其他早一批来的民工每人发了一百元生活费,而憨娃的工资却闭口不提。
一天傍晚下班后,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来到易小兵在工地的临时公办室找他要钱。易小兵正在电脑上玩游戏,看都没看他一眼,双手使劲按着遥控器说:“新来的人第一个月的工资都要留做押金的,这是所有公司的规矩,你难道不知道吗?”
憨娃说:“您当时在劳务市场招工的时候没说押金的事啊?”
易小兵这才扭过头盯着他的眼睛说:“谁说我没说?是你没听清楚!”
“老板,您当时明明说的是工资按月发,现在怎么不承认了?”
只听“啪”一声,易小兵扔下手里的遥空器骂道:“呔!洋芋蛋,小小年纪也敢胡说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不敢承认?!”
憨娃嘟囔着说:“您明明说了么,青天白日怎么耍起赖了?当时在场的不只我一个人……”
易小兵忽地一下跳过来,用指头在憨娃的头上狠狠地弹了一个爆栗:“谁说我耍赖了?你既然有证人,现在就给老子找来作证!”憨娃感觉头上挨了一石头似的,痛得他差点晕过去。用手一摸,额头上冒出一个核桃大的疙瘩。
他见易小兵不仅耍赖还动手打人,气得脸都白了,往前冲了两步争辩道:“劳务市场找活的人那么多,我又不认识他们,现在上哪儿去找?你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易小兵走过来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他一脚:“你他妈敢跟老子犟嘴,想干就干,不想干滚蛋!”
憨娃大声道:“滚就滚……给了工资马上就走……”
“哟!说你胖,你他妈还真喘上了。你小子把老子的公司当车马店了是不是?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公司有公司的规章制度,工程不完工,半路走的人一分钱也别想要!”
憨娃一听肺都快气炸了。他见过耍无赖的,没见过像易小兵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无赖。他真想扑上去揍他一顿,但一看易小兵又胖又壮一身横肉,自己如小黑猴一般,一旦打起来,哪里是他的对手!对于这样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来说,再这样闹下去,不但无济于事,恐怕自己的那点工资真要泡汤。想到这里憨娃最终还是忍住了,憋着两眼眶泪水出了门。
回到宿舍,他将易小兵耍无赖的事向糟五斤说了一遍。糟九斤关上门小声安慰他说:“娃子呀,弓硬了断弦呢,这事急不得!我跟着易小兵干了三年多了,他现在还欠我三四万块呢。今年又干了三个月,总共就给了三百块……诺,这是今天给的,就像打发叫化子一样!”说着从帖身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钱塞到憨娃口袋里说:“有气的风箱慢慢拉,只要把有字的经念哈,慢慢找他要,死了变成厉鬼也找他要。工地上伙食差,这钱你先去买点好吃的。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干这么累的活,营养跟不上哪能行?再这样下去可就变成青瘪的毛豆,长不饱了啊!”
憨娃把钱还给他说:“就这么点钱,还是您自个留着用吧!您这把年纪了,更要吃好点。再说,你还得经常买药吃呀!”
糟五斤生气地说:“我没病,只不过隔三差五身上疼,老毛病,吃两片安乃近就好了。你娃娃家不要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拿着!等有了钱再还我!”
憨娃的眼睛一下子潮湿了,接过钱哽咽着说:“老爷子,您真好,就像我的亲爷爷一样……”
有一天糟五斤突然病了,咳嗽发烧拉肚子,后来连呼吸也显得困难起来。憨娃为了给他买药治病,又去找易小兵要钱,易小兵一听糟五斤的病情症状,怀疑他可能感染了疫病,这种病一带在工地上传染起来就麻烦了。他让憨娃赶快拉上架子车把糟五斤往医院去送。憨娃说去医院得花钱,他哄骗说,新冠肺炎病人医院是免费治疗的,你们不用花钱。憨娃一听“新冠”两个字,仿佛谈虎色变一样,吓得慌了神,用架子车拉上糟五斤,急忙向五六公里外的市医院赶去。经医生检查,糟五斤患的是重感冒引起的大叶性病炎,需要住院治疗,让他们先交两千元押金。可两人搜遍口袋只凑了二百多元,多亏那位主治医生好心,答应先让糟五斤住院检查,让憨娃回去通知建筑公司,快赶把住院费交上来,否则会影响治疗。憨娃陪糟五斤做完各项检查,把他安顿好后,便拿着医院岀具的催款单,步行跑回工地找易小兵。
易小兵正在办公室里和一个风骚妖冶的女人打情骂俏,没等憨娃说完就打断他说:“建筑公司的事你懂个啥?所有的工程款首先得我自己垫钱,等工程结束验收合格才能拿到钱。我所有的钱都买了建筑材料,帐上现在没有多余的钱。再说,我答应给糟五斤的是年工资,你让他先自己想办法解决,等年底工程款下来再说!”
憨娃央求道:“老板,医生说糟大爷的病很严重,他的工资先不说。我已经干了两个多月了,您把我的工资给了吧,我好去医院给糟大爷交钱治病啊!”
“我不是刚说过了吗?公司现在没钱,你小小年纪,耳朵聋了是吧!”
“老板,您这么大的公司,不可能没有几千块钱吧?老板求求您,治病救人有紧啊!”
“哼!钱这东西是硬通货,说没有就没有,我又不是印钞机!”
“老板,糟大爷是您的老员工了,给您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什么!见死不救?当初要不是老子好心好意收留了他,他能活到现在?!”
“那您就继续行行好吧!”
易小兵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好了,好了!我这儿有事,你先出去!”
“老板……求……”
“出去!听见没有?!”
“老板…..”憨娃哭着说。
易小兵走过来推了憨娃一把,憨娃站在原地不动,为了给糟五斤治病,今天他打算豁岀去了,固执地说:“不给钱甭想让我走!”
“哟,你他妈的给老子耍死狗呀!”
易小兵说着一把抓起憨娃的衣领,像老鹰拎小鸡似地要把他拎出门去,结果被憨娃一口咬住手腕,痛得他像藏獒一样嗷嗷大叫,一脚将憨娃踹倒在地,然后用牛皮鞋一顿猛踢,憨娃被踹得像砣螺一样满地打转,口鼻流血爬在地上。那个女的怕惹出乱子,赶紧跑过来挡住易小兵说:“易总,易总!你是有身份的人,和这穷小子斗什么气?一旦失手打坏他,可是要吃官司的呀!”
易小兵这才住手,转身时仍不解气地又踢了憨娃一脚:“滚你妈的!”
憨娃抹了一把满是鲜血的脸,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像一头受伤的小豹似的,举起拳头怒吼着扑向易小兵。这下把那个挡架的女人都惊呆了,没想到憨娃这么顽强,张着嘴巴久久合不拢。
易小兵抬起腿踢向憨娃憨,憨娃死死抱住易小兵的大腿不放,扯着嗓子嚷道:“姓易的,有种的打死我吧!”这近乎疯狂的举动,猛然把易小兵给吓住了,他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和他拼起命来,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雇用童工本来就是违法的事,如果再将他打坏,惹上官司真不是闹着玩的。再说,自己身为本地大名鼎鼎的人物,和一个小孩子打架斗殴,这事传岀去影响多不好!
想到这里,易小兵给那个女人使了个眼色。女人心领神会,从桌上抽出一张卫生纸走过来,一边替憨娃擦脸上的血,一边堆起笑脸说:“小弟弟,不要生气了,有话好好说嘛,今天大姐给你做主!”憨娃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水,胸口起起伏伏喘着粗气地说:“没有什么好说的!要么给钱为糟大爷治病,要么打死我!”女人说;“小兄弟,你就别说赌气话了!钱的事好说,易老板这几天确实没钱,喏,我先替他垫上!”女人一边说,一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沓钱扔给易小兵。易小兵接过钱,演戏似地对女人说:“嗨,你有钱早说么,何必让这洋芋……小富和我闹得这么不愉快呢!”然后强装笑颜对憨娃说:“我说小富,富有志,你这样抱着我,让我怎么给你数钱呢?”憨娃这才松开手,一声不吭地盯着易小兵手里的钞票。易小兵从那沓钱里抽出两千元,然后拿出一张纸让憨娃签上名字,才把钱扔给憨娃。
憨娃接过钱数了数问:“我的工资一个月是三千,为啥只给两千?!”
易小兵说:“这是预支的,具体多少还得等财务会计核对完考勤和帐目才能定!”
憨娃心里明白,易小兵是借考勤之名,还想鸡蛋里挑骨头苛扣他的工资。眼下给糟大爷治病要紧,没有时间和他啰嗦,于是将钱装起帖身口袋,一瘸一拐向市中心的医院走去。
五
糟五斤虽然住进了医院,却因为只缴了二百元住院费,这点钱连各项检查费用都不够,哪有治疗的钱?那位好心的主治医生也不敢在收不到住院费的情况下放开手脚给他治疗。因为医院有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定:一旦病人拖久医院的费用收不回来,主治医生须承担偿还责任。当那个医生得知糟五斤是外地务工人员,现在囊中空空,病人家属又联系不上,仅有一个非亲非故同样身无分文的末成年人憨娃照顾,担心医疗费收不回来,便借故身体不舒服请假休息去了。这样一来,医生们互相推诿,结果耽误了糟五斤的治疗。等憨娃在收费处缴完两千元医疗费,再到住院部看糟五斤时,他已经被转进了重症监护室。病情急转直下。经过多次检查会诊,医生们终于制定了抢救计划,手术前要病人家属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却找不到人,手术只好推迟。等到憨娃来时,糟五斤已经病入膏盲,既是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也无济于世了。
憨娃一听糟五斤已经不行了,大哭着要往手术室闯,被医护人员七脚八手拦住,要他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憨娃见通知书上密密麻麻写着好多条款,弄不清什么意思,便糊里糊涂签了字。医生和护生进了手术室,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走廊里急得团团转,一直等到半夜一点多钟时,医生们从手术室出来说,糟五斤经过抢救无效已经死亡,他还欠医院的八千多元治疗费呢。他们要求憨娃马上去通知糟五斤生前的建筑公司,要他们的老板尽快还清医院欠款并为死者料理后事,若不照办将诉诸法律。憨娃一听糟五斤死了,犹如五雷轰顶天转地晕,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虽然十六岁了,以前曾经听说过不少死人的事,也亲眼目睹了自己奶奶的死亡过程。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他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他感觉头顶有座山轰然倒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此时他又累又怕,连哭的勇气都没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又一位好心医生走过给他出主意说:“小伙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要把好事做到底。这事你一个人处理不了,非得你们建筑公司的老板出面才行。你和糟五斤不是在同一个建筑公司的吗?你赶快把死者拉到工地去找你们老板,否则延误了事你得承担责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明文规定,当务工人员发生工伤和意外死亡时,用人单位必须负全责!”其他医护人员也异口同声地附和催促他。憨娃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一听他们说的有理,急忙找来放在墙旮旯的架子车,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将糟五斤的遗体抬上去,拉着车连夜向五六公里外的工地走去,直到天亮才将糟五斤的遗体拉到工地上。
这时,易小兵正好开着车到来,只见他的临时办公室前围了一大群人。下了车一看,发现架子车上躺一个用麻纸蒙住了脸的人,憨娃站在旁边哭得像泪人儿似的。他走过去揭开麻纸一看,只见糟五斤脸色煞白,双目圆睁盯着他看,仿佛寺庙里的怒目金刚一样。他吓得怪叫一声,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手里的麻纸掉在地上,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卷走了。易小兵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气得暴跳如雷,甩起胳膊狠狠地给了憨娃一记耳光,一脸凶相厉声质问道:“洋芋蛋!你小子也活得不耐烦是吗?谁让你把死人拉到老子工地上来的?”
憨娃正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脑子里一片空白,冷不防挨了易小兵一巴掌,像是从梦中猛然醒来似的。看着易小兵咄咄逼人的丑恶嘴脸,压抑很久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像初生牛犊似地大叫一声,扑过去一头抵在易小兵的腹部,将他顶了个仰面朝天。易小兵是有头有脸的人,哪里受得了如此羞辱!他气急破坏爬起来,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根钢管,朝着憨娃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眼看憨娃危在旦夕,说是迟哪是快?只见一个黑影如雄鹰一般从人群中跃起,一记飞腿将易小兵手中的钢管踢落在地,一把将憨娃拉在身后,像一座铁塔似地立在易小兵面前。大伙定睛一看,这个黑铁塔似的人也是甘肃人,不久前才来到工地打工,名叫张国明。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一米八的个头,长得浓眉大眼,身体矫健,力大无穷,一次可以拿起四袋一百斤重的水泥,双臂能夹起一百块红砖,一个手指就能勾起二百多斤重的电动机。易小兵见他如此厉害,又听说他当过兵,想收买他,便和他套近乎,让他当了领工的,还答应给他不屝的工资。
易小兵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个姓张的居然跟自己动起手来,真是恩将仇报!他气得浑身的肥肉不停地颤抖,指着张国明破口大骂:“姓张的,养个狗还知道向主人摇个尾巴呢。老子待你不薄,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张国明指着糟五斤的遗体质问道:“这位糟大爷多年来给你当牛做马,他活着的时候你苛扣他的工资,死了还想逃避责任。憨娃心地善良仗义执言,你却向他下毒手,简直禽兽不如!你这种人天理难容,还想指望我给你当打手卖命吗?呸!只怪我当初没有认清你的真面目!”围观的人大多是在易小兵工地干活的民工,原本就对易小兵的所做所为十分不满,只是慑于他的淫威敢怒不敢言。今天糟五斤的死像是一根导火索,引起了众人极大愤怒,大伙见易小兵不但对死者不管不顾,还要将心底善良的憨娃置于死地,纷纷围上来质问他,向他讨要工资,有人甚至要揍他。
易小兵没想到这些平日里老实巴交、见了他如老鼠见猫一样的穷鬼们,此时居然如此团结一心,一个个摩拳擦掌来围攻他,恨不得用唾沫口水将他淹死。尽管他是本地的地头蛇,在江湖上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面对这么多义愤填膺的工人,不禁害怕起来。易小兵知道自己平日虐待民工,苛扣工资,做过不少违法乱纪的事,不得人心。但他不是轻而易举认怂的人,知道这种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的。否则,自己不仅要对糟五斤的死负全责,还要将吞进肚子里的油水吐岀来,以后搞工程还怎么镇得住这些民工?自己声名扫地,以后还如何在江湖上混?想到这里,易小兵假装说要给工人们发工资,在几个心腹手下的保护下,找了个机会钻进办公室,迅速锁上门,隔着窗户威胁民工们说:“我命令你们!第一,所有人赶快撒开去工活,如果谁不听劝告,我就扣除他的全部工资,并且立即开除他!第二,糟五斤的尸体由憨娃和张国明拉去火化场处理,费用凭收据来公司报销。我这样做算是仁至义尽了,如果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我马上以聚众滋事罪报警。”
易小兵想连哄带骗把民工们吓唬走了事,此时民工们早已彻底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不但不走反而越聚越多,将公办室围得水泄不通。易小兵之所以不敢报警,一是怕为糟五斤的死负责,二是怕长期拖欠农民工工资,一旦被上级部门查出来,一定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可他此时不但不思悔改心存侥幸,反而变本加利威胁民工,他的所做所为更加引起人们的极大愤怒,有的民工拿起钢管、铁锨、砖块要砸易小兵的办公室,张国明和几个有见识的人一边制止工人们的过激行为,一边拔打“110”报了警。
六
易小兵被警察带走了,糟五斤的后事最终得了妥善的处理。憨娃虽然领到了部分工资,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正当他背着行李在劳务市场游荡时,张国明找到他说:“小富,愿意跟我干吗?”憨娃高兴地问:“张大哥,您找到新工作了?”张国明笑着说:“我在老家有个玉器加工厂,想搬到T市来经营。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跟着我干吧!”
原来,张国明是一名退伍军人,从部队复员后,自筹资金在甘肃老家开了玉器加工厂,经过多年经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了一定的积蓄。后来他见房地产生意很赚钱,便带着所有资产来到T市和朋友合伙开发地产,结果被那人骗钱跑了。他将那人起诉到法院,待在T市打官司。可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了,骗子一直没能抓到。这种持久战似的官司几乎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他不得不放下老板的身段,变身小工来到劳务市场找活,正巧遇上了易小兵,便来到工地上一边打工,一边等候追讨结果。法院最近才将骗子抓捕归案,帮他追回被骗的钱。
张国明见k市这边有优质、丰富、廉价的玉石资源,发展玉器加工业具有一定的区域优势,便决心将老家的工厂迁到T市来。回家前,他第一个想到就是憨娃。他觉得憨娃是个心底善良而且勇敢仗义的好少年,在画画方面又有良好的天赋,打算资助他到省城的技术学院学习玉器设计专业。如果憨娃愿意的话,学成之后可以来他的玉器厂工作。今天来找他,就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憨娃经过一年多时间的闯荡,经历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风风雨雨,对人生的世态炎凉有了初步的认识和了解。尤其是通过向易小兵讨要工资这一事件,更让他体会到了社会的复杂和江湖的险恶,也体验到了人性中的冷酷和温暖。从那时张国明就成了他心目中“左罗”一样的大侠,除恶扬善见义勇为,能跟着这样的英雄人物创业,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现在张大侠主动来找他,真让他惊喜万分,他高兴地说:“谢谢张大哥!我一定跟着您好好干。争取将来也能当老板,干一番大事业,帮助更多的弱势群体,把咱们甘肃洋芋蛋的帽子扔到爪哇国去!”
(作者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人物姓名若与实际雷同,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