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河西,有一种极其常见的草,名叫“芨芨草”。春天刚出土的时候,它和其他小草没有什么两样。黄黄的芽,青青的叶,竖竖的纹,嫩嫩的,软软的,长满乡村的田间地头、沟沟坎坎。芨芨草生长速度十分惊人,同样的土质,同样的气侯,却显示出超乎寻常的生命力,总是从百草丛中脱颖而出。立夏前后,青草绿茵如丝,苜蓿星星点点,蕨麻尚在襁褓之中,芨芨草已经长到一尺多高,一丛丛、一簇簇,鹤立鸡群似的,在黄绿色的旷野上格外醒目。
此时,地面上的草大多又矮又小,且不说牛马一类的大牲口无法啃食,就连伶牙俐齿的羊儿都吃不饱,放牧时寻着绿色一个劲地疯跑。“羊抢青,跑断腿。”牧羊人累不过,只好拿镰刀在庄稼地的沟渠边和田埂上割了芨芨草去喂它们。割过的芨芨草如打了鸡血似的,更加疯狂地猛长,比原来更高、更茂盛。软而长的茎叶变成坚挺而富于弹性的枝杆,杆头扬出蓬蓬松松的花序,一粒粒细小的穗如银鱼儿的,毛茸茸亮闪闪地随风摇曳。
盛夏时节,农人们在烈日炎炎下辛勤劳作。庄稼地上没有树,到处都是一人多高的芨芨草,人们只好坐在其下乘凉。古人称芨芨草为“息鸡草”,《汉书》中有“鸡喜栖息其下。”的记载,可见它的古老和普通。芨芨草最高可长到两米,且莫说鸡鸭之类的小动物,酷热之人在下面乘凉是最便捷实用的选择。
芨芨草的用途十分广泛。打席子、栽扫帚、拧草绳、掐笊篱、编筐箩、制笸子……做出的器具结实耐用经济实惠,在以前的家乡农村是不可或缺的。庄稼人的日常用度几乎离不开芨芨草,大多数老农都会一点简单的编制手艺,也有专业从事编制工作的“芨芨匠”。
我的父亲不是专业的“芨芨匠”,拧的草绳却是一流的。小时候,他拧绳总让我打下手。他首先把手工搓好的数十米长不等的草葽子一头拴在架子车轮子上,按葽劲的顺时针方向转动,等草葽子上足劲后,将其按同一长度折成三股,把草葽子的一头交给我,让我像抡跳绳似的使劲甩动。随着他手腕一拧一拧的节奏,从紧绷着的另一条葽子上一圈一圈甩过,合成一条粗壮结实坚硬的三股绳。草绳粗糙如铁刷,我的手有时会被上面的毛刺划破。父亲看见后总会心疼地抓起我的手,轻轻地揉搓。他的手掌比草绳还粗糙,反而把我弄疼了。我从这类小事上很早就体会到,庄稼人的活生没一样是不辛苦的。
“过了白露拨芨芨”是本地农村人一年当中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这个时节的芨芨草枝稍长、杆茎壮、品质好,人们都争先恐后去收获。或用镰刀割,或用棍棒拔。棍棒拔的芨芨柔韧性好,张力十足。就是用一根三尺左右长短、稍微有点弯度的结实木棒绕着芨芨草的茎杆连根拔出。这样虽然费力一些,收获的芨芨草质量却更高,做出的器具更加结实耐用,家家户户都得备下几十捆才够一年使用。
芨芨草属于禾本科芨芨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十分耐旱耐寒,其它植物无法存活的地方,唯有它兀自生长。它从不嫌土壤贫瘠,从不怕风吹雨打,从不恃强凌弱,蓬蓬勃勃,坦坦荡荡,始终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绰约风姿,扎根在广阔的原野上。它是百草中的王者。
一般的草断了根是万万不能存活的,而芨芨草却与众不同,它同时拥有直根系和须根系。人们拔出的只是它的直根,它的须根仍然无好无损,具有蝾螈般的再生能力,一点也不影响来年的生长。它超强的生命力完全来源于异常发达的根系。瞧它那箭镞般的根坚硬如铁,一根根像钢锥似的深深地插入地下,支撑起地面上的枝繁叶茂。无论酷夏严冬,任凭风吹雨打,它自岿然不动。
它是百草中的伟丈夫。茂盛时如红柳般繁荣挺拔,枯萎也如胡杨一样铁骨铮铮屹立不倒。“疾风知劲草。”当冬天的原野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牛羊吃不到其它的草,只有芨芨草不畏劲风严寒傲然屹立。总是在狂风暴雪中挺起不屈的脊梁,把金黄的枝叶毫不保留地奉献出来,供牛羊度过一个又一个残酷的严冬。
时至今日,芨芨草仍然是一些日常生活器具制作首选的原材料。用它做的扫帚价廉物美,农家院落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用它编制的席子畅销各地,性价比远远超过竹席和芦苇席。濒临沙漠的地方封沙育林需要大量带茎杆的草,芨芨草是其中最实惠耐用的一种,使用期超过麦草、稻草、苇草等的数倍。在芨芨草做成的“田字格”里栽种的梭梭树等固沙苗木成活率最高。因此每年都有人来乡下大量收购,虽然价格不高,勤快一点的庄稼人在闲暇时还是愿意收割贮存起来,卖点钱帖补家用。芨芨草对我们没有丝毫的索求,却把所有的一切奉献给了我们。它用卑微的身份,创造着高贵的价格。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到来年春回大地时,芨芨草依然破土而出,依然郁郁葱葱,生长在广袤无垠的黄土地上,滋润着家乡父老乡亲们的生活。它没有参天大树那样受人仰视的姿态,也没有奇草异花那样惹人羡慕娇气,它总是默默无闻,普通得再不能普通。
我敬仰芨芨草的平凡伟大,羡慕它的高风亮节,为此做了一副对联以为自勉:“怀一颗平常心,是草可与景装饰;写两本好看书,作文须为在鼓喉。”任何事物,任何生命,无论它多么普通平凡,多么渺小卑贱,只要对人类有益,就应该受到我们的关注和尊重。“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我想鲁迅先生的这句话,也是在赞美芨芨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