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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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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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刨花飘飘

长江水在湘北一侧冲刷出了个新洲垴。地方不大,集堤委会、供销社、电排站、粮站于一地,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场所。20世纪70年代末,这里家家户户日子紧巴巴的,可孩子成家的体面不能丢。邻近队上的汪木匠,成了十里八村的“香饽饽”,谁家娶媳嫁女,都盼着请他做套像样的家具。

汪木匠五十岁出头,中等个头,一张四方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嘴角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农忙时扎在田里干农活,农闲时就挑起工具,走村串户做木工。靠着这门手艺,一家人的日子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我家就住在新洲垴电排站的隔壁。那年,我姐要出嫁了。家里姊妹多,但只有姐姐一个女孩子。父亲在县城工作,家里劳动力少,年年工分都不够抵口粮钱,每年都是队上的超支户。可即便如此,母亲还是想给姐姐置办好一套像样的嫁妆。没办法,只好把屋前屋后的杨柳树、苦楝树派上用场,想能省下些买木料的钱。汪木匠挑着沉甸甸的工具箱踏进我家门槛时,母亲搓了搓粗糙的手,有些不好意思:“汪师傅,家里穷,只能用这些树,您多费心。”汪木匠见状,爽朗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放心,只要有树,做出来的家具照样结实漂亮!”

“杨柳木虽说质地软,但做箱子板子轻便;苦楝树硬度够,打磨后纹理好看,拿来做梳妆台面板正合适。”汪木匠拍了拍树干,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树皮上的纹路,“树有树的脾气,咱们木匠就是要顺着它的性子,把短处变成长处。”他的话让母亲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也让我第一次意识到,看似普通的木头里,竟藏着这么多门道。

接下来的日子,汪木匠围着那些树打转。他像个经验老道的相马师,这儿敲敲,那儿摸摸,眼神专注。树皮上的纹路,树干的弯曲,在他眼里都藏着秘密。阳光洒在他身上,刨花在光影里上下翻飞,空气里渐渐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树木清香。

院子支起了简易工作台,长长的锯子在汪木匠手中翻飞。“吱呀——吱呀——” 的锯木声在寂静的村落里回荡,像一首独特的乡村歌谣。木材被精准地切割成规整的框子、平整的板子。母亲站在旁边,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木料,愁眉苦脸:“汪师傅,这树长得弯,能行吗?”汪木匠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把汗,笑道:“他婶,您就放一百个心。树弯没关系,咱木匠的本事,就是把弯的变直,把丑的变美!”

汪木匠说着,便抄起刨子,手腕一沉,刨刀便吃进了木料。只见他弓着背,双臂有节奏地推拉着,木屑便如浪花般簌簌落下。那些卷曲的刨花打着旋儿堆在他脚边,渐渐积成小山。阳光透过树隙洒在院子里,照得那些金黄的刨花闪闪发亮。

我站在一旁,看得入了神。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的清香,混合着阳光的暖意,让人忍不住深吸几口。汪木匠见我着迷,便递给我一块边角料:“伢呀,要不要试试?”我学着他的样子推刨子,却怎么也掌握不好力道,刨刀不是吃得太深就是打滑。汪木匠哈哈大笑,接过刨子示范道:“要这样,手腕要活,力气要匀。”说着,又推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刨花。

汪木匠做事没有图纸,所有的样式都在脑子里。柜子该多高多宽,箱子该多长多深,他心里门儿清。普通的木料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凿子、刨子、墨斗轮番上阵,“咚咚咚”“沙沙沙”的声音交织,木屑纷飞。他干活的专注劲儿,让人忍不住驻足。有一回,我蹲在旁边看他做梳妆台,忍不住问:“汪师傅,您心中难道有式样?”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摸了摸我的头:“伢呀,这都是多年的经验。以前师傅教我说,做家具就像过日子,要讲究个合适、舒服。尺寸不合适,用着不顺手;样子不好看,心里不舒坦。”

最叫绝的,是他给柜子和箱子上面刻花的手艺。那两天,汪木匠仿佛变成了一位画家,画布是木板,画笔是刻刀。他说,不同的人家,要刻不同的图案。喜鹊寓意喜上眉梢,梅花象征坚韧高洁,兰草代表高雅清幽。他先在木板上轻轻勾勒轮廓,然后刻刀游走,木屑簌簌落下。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喜鹊就跃然板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高飞。我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在做嫁妆的日子里,母亲每天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鱼、肉一应俱全,汪木匠吃得香,但他总是说:“他婶,别太破费,粗茶淡饭就行。”一天晚上,我起夜,见月光洒满院子,汪木匠还在工作台前忙碌。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手里拿着一块边角料,仔细地打磨。我轻声问:“汪师傅,这么晚了,您还在忙啊?” 他抬头笑了笑:“快了,快了,想着把这点事做完。这小块料,磨一磨能给你姐做个梳头匣子,姑娘家都喜欢这些小玩意。”月光下,他手中的木料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一刻,我心头暖意涌动。

二十多天过去,一套漂亮的嫁妆呈现眼前。两张柜子结实大气,柜门箱面图案精美;两口箱子严丝合缝,边角圆润光滑;梳妆台小巧精致,镜框刻着细密花纹;脸盆架简约实用;一套大小脚盆,厚实耐用。姐陪着母亲,两人围着崭新的嫁妆转了一圈又一圈,脸上洋溢着自豪:“好!真好!汪师傅,您这手艺冒话说!”

我有些不解,好奇地问:“您为什么喜欢做木匠啊?”他停下收拾工具,眼神望向远处,深吸一口气,仿佛空气中还弥漫着木屑的芬芳:“我啊,就喜欢闻这刨花香味。每次闻到,心里就踏实。看着一块块木头在自己手里变成有用的家具,高兴。能帮着乡亲们把日子过得更体面,这心里啊,也舒坦。”他停了停,又苦笑一声,“现在年轻人都没人愿意学这又累又赚不到钱的手艺了。我这双手啊,不晓得还能推多久的刨子。”

后来,姐出嫁了。那套带着汪木匠心血和刨花香味的嫁妆,成了她新生活的见证。时光飞逝,农村的日子好了,孩子们成家都从家具店买现成的时髦家具。偶尔路过家具商店,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千篇一律的流水线家具,却再也闻不到那带着阳光与汗水的刨花香气。每当这时,那个画面总会浮现:阳光下汪木匠弯着腰,刨子推过木料,卷曲的刨花打着旋儿落下,他那张黝黑发亮的四方脸,温和的笑容,专注的眼神,还有那句“把弯的变直,把丑的变美”的话语,连同那温暖了一个个清贫日子的刨花香味,便悠悠地,从记忆深处飘散开来,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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